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菊奶奶/何其三

菊奶奶是什麼時候到我家的,我現在一點都想不起來了,她姓甚名誰,我也不知道,聽媽媽說她家住在河邊一個叫菊上的地方,我們因此喊她菊奶奶,她對這個稱呼很認可,我有時隨口一喊,她總是一疊連聲地答應著。

菊奶奶彷彿天生就應該是我家的一分子,她對我家的每個人都貼心貼肺的親,那種親是真情的自然流露,不摻一丁點兒虛假。別人說她是因為我媽媽太忙,請來帶我們的,不是我們的親奶奶。這每每令我非常生氣,我噘著嘴,斜著眼珠瞟她們,趁著她們不注意朝她們吐舌頭,做鬼臉。我總覺得她們是因為不服氣我有這樣好的奶奶才故意這樣說的,我也怕菊奶奶聽了會傷心。

在我的印象中,她瘦瘦的,小小的,既不高大,也不健壯,並不豐厚的頭髮一年四季都梳著一個小小的鬏巴,用黑色的小絲網鬆鬆地兜著,一根舊銀簪子從左到右橫插著。蘭草花和梔子花盛開的時節,她會往鬏巴上簪蘭草花和梔子花,偶爾也會在她的衣襟上別一朵,她說這兩種花的香氣好聞,可以避汗氣。

一雙尖尖的小腳,無論春夏秋冬都穿著自己做的黑布面或黑燈芯絨面的繡花鞋。說是繡花鞋,其實也只是在鞋尖處用白色夾著水紅色的花線銹了一朵花,花是不知名的小花,小小的一朵,因為綉功不錯,配在黑色的鞋面上自有一種動人的美麗。

因著這美麗的吸引,加上不可遏制的好奇心,我和姐姐像渴望灰姑娘的水晶鞋一樣渴望穿一次那神奇的小鞋。菊奶奶一直小心翼翼地提防著,使得我們的詭計總也無法得逞。老虎也有打盹的時候,終於,我和姐姐的願望實現了。那時我們大約不到十歲,正是淘氣的年紀,腳也不算很大,使勁地擠一擠就穿上了。我和姐姐一人一隻,穿在腳上樂不可支地瘋跑。她在後面邊顛著小腳追,邊可著嗓子喊,她越喊,我們跑得越快,小腳的她跑起來哪裡是精力旺盛的瘋丫頭們的對手?等我們瘋夠了以後,那雙鞋已經被蹂躪得差不多了。

看著已然變形的鞋,她又生氣又無奈,說我們不知道愛惜東西,要告訴媽媽,讓媽媽教訓我們。媽媽終究沒有打罵我們,她也終究沒跟媽媽提起過這件事,其實她是不忍看到我們挨罵的。那雙變形的鞋她捨不得丟,穿的時候只得用兩團棉花塞在鞋尖處,鞋子被我和姐姐的天足擠鬆了,擠大了,不塞棉花就沒法穿了,那雙不趁腳的鞋她依然穿了很久。那是個物質條件極其匱乏的年代,一雙鞋,一件衣服都是件大事,那時的我們真的是太不懂事了,回想起來仍舊愧疚不已。

王母娘娘的裹腳布是什麼樣子我沒見過,菊奶奶的裹腳布我真真切切地見過。一條窄窄的幾尺長的老白布條,這樣的白布條菊奶奶有好幾條,因為用久了,皺皺巴巴的。她每天早起時先仔細地把腳左一下右一下地包好,然後直接穿上鞋子,裹腳布實際上充當了襪子的功用。 我見過她那雙飽受摧殘的腳,腳的大拇指是完好的,顯得很長,其他的四個指頭扭曲地團在大拇指下,大拇指旁有一個凸起的骨頭,四個畸形萎縮的腳趾緊貼在腳心處。她不時掰掰這個,搖搖那個,似乎那不是長在自己腳上的趾頭,而是多餘的枯枝。她經常說:「你們落的社會好,生在了新社會,舊社會的女孩子四五歲就開始裹腳,鑽心的痛,哪一個裹的時候不是殺豬似地哭嚎著?哭死又能咋樣?那時是看腳不看臉,大腳婆娘是沒人家要的。裹腳真是受罪啊,小腳一雙,眼淚一缸!」。

小小的我對嫁人找婆家一點概念都沒有,菊奶奶的小腳或許是因為看多了,看習慣了,也就不覺得醜陋了。那段時間我恰好生吞活剝地看了好多古典小說,知道了侯門繡戶人家的小姐都是三寸金蓮,對步步生蓮,風擺弱柳產生了無限的憧憬和嚮往,有時候偷偷地把鞋襪脫了,硬生生地把四個腳指頭強扭到大拇指下,希望自己的腳能變成菊奶奶的那個模樣,幻想著能藉此收穫無數艷羨和驚奇的目光。小時候的虛榮總是無可理喻的,只是我那點子小心思至今沒人知道,包括菊奶奶。

媽媽一直很忙,忙著上課,忙著夜自習坐班,忙著管教學生。偶爾在家裡,也是頭也不抬地備課,刻鋼板,刻好後用油墨印出考試卷給學生們考試。我仍然記得刻鋼板的細筆尖在鋼板上發出的嗞嗞聲,還有油墨在夏天和冬天的深夜裡散發出的濃濃的香味。我不知道為什麼春天和秋天的夜裡沒有這樣的記憶,是不是春天和秋天太過美麗轉移了我的注意力?這個真的不得而知。

好在有菊奶奶陪伴著我們。她特別愛乾淨,兼帶把我們也捯飭得乾乾淨淨的。她總是穿一件立領藍毛司林斜襟褂,洗得都發白了,手工盤的布扣,從脖頸處一直扣到腋下。扣到腋下時,她就把左手高高地舉起來,右手摸摸索索地扣著。每次我都替她著急,也曾自告奮勇地想幫幫她,但她都只是一笑置之。我很奇怪既然那麼難扣,為什麼不把扣子挪到胸前來?大人的世界真的好難懂!

她不識字,經常嘟嘟囔囔地跟我們說她是睜眼瞎。她也從不讀書看報,真不知道她那一肚子神仙鬼怪的故事是從哪裡來的。晚上我們不安心睡覺,睡前喜歡在床上打鬧個不休,只要她說我來講個故事給你們聽吧,我們立刻安靜下來,很快在她那些離奇古怪的故事裡酣然入睡。

在她的故事裡黃雀靈(黃鼠狼)不是偷雞賊,田螺也不是縮在殼裡的軟體動物,狐狸也不是毛茸茸的小獸,她們是勤勞善良美麗的妙齡少女,會燒很好吃的飯菜……任何動物在菊奶奶那裡都可以幻化成精,而且無比美好。

最喜歡夏天的夜晚了,天空深邃蔚藍,學生們歸家度暑假去了,喧鬧的校園突然間就沉寂起來。晚飯後,洗過澡,菊奶奶幫我們一個個撲上白白滑滑的爽身粉,穿上棉綢做的背心和短褲,搬一張大竹床到學校的操場上乘涼。她搖著蒲扇,坐在竹床旁邊的一把小竹椅上,看我們滿操場地捉螢火蟲,等我們玩累了,仰躺在竹床上看廣袤的天幕,菊奶奶拿蒲扇的手指著天上閃爍的星星說那是牽牛星,那是織女星。

她喜歡給我們講牛郎織女、天仙配、嫦娥奔月的故事。這些故事讓我對縹緲的天空產生了許多聯想,甚至做一些飛升成仙的夢,我幻想自己穿著飄逸的白色紗衣,騰著雲駕著霧,去月宮探訪幽怨的嫦娥,去幫勤勞的織女安放支機石,去天街的酒肆吃人間吃不到的美味……

講得最多的應該是梁山伯與祝英台,她講十八里相送時語氣里總帶著幾分遺憾。我很惱火梁山伯的遲鈍和木訥,無論祝英台怎麼暗示,那個榆木腦袋就是開不了竅,傻裡傻氣的梁山伯雖然讀了那麼多書,還不如當長工的董永,七仙女就那麼面對面地輕輕撞一下,他立即就開竅了!百無一用是書生,自古就是這個道理。

菊奶奶日復一日,月復一月地給我們講著故事。有菊奶奶故事的陪伴,有那時的清風明月,有鄉村草木散發的清香,我的童年變得絢麗多彩。有次在學校操場上乘涼,半夜突然下起了大雨,我睡得太香,她是怎樣挪動著那雙小腳在我被雨淋濕之前把我安然地送回房間的,我一點都不知道,可以想見的是對瘦小的她來說那絕對是個艱難的過程,後來聽姐姐反覆提起過,讓我對這件事印象深刻。現在想想,童年的風雨有菊奶奶遮擋著,我是個多麼幸運的孩子啊!

捉迷藏是我們最愛的經典遊戲之一,只是每次我剛藏好,藏躲的地方很快就會被人找到,每次被小夥伴們第一時間毫不留情地揪出來,被他們嘲笑,讓我自尊心很受傷害,為此我很是鬱悶。菊奶奶對這些看在眼裡記在了心上。 有次為了找最安全最隱秘的地方躲藏,我急得團團轉。菊奶奶悄悄地來了,拉著我的手,偷偷地使個眼色讓我跟隨她去,我們輕手輕腳地到了學校的食堂里,她讓炊事員叔叔把我抱起來放進學校儲存糧食的一個長長的腰子形狀的木柜子里,蓋上蓋子,留一條小縫,不讓我憋著,她在外面給我觀察敵情,給我站崗放哨,我安心地坐在大木柜子的米堆上,嗅著大米特有的香味,得意得不行,我知道這次肯定沒誰能找到我了! 只是當我從米堆里爬出來時,全身上下沾滿了白白的,細蒙蒙的米糠,頭髮上也是厚厚的一層。見了的人無不捧腹大笑,說進去的是一個小丫頭,出來的卻是一個白髮蒼蒼的白毛女。菊奶奶看到這種情形也吃了一驚,趕緊上前給我拍乾淨,罵自己是個老糊塗。我完全理解她的一片好心,她是不想看到我在遊戲中落敗才出手幫我的。唉,菊奶奶總是如此的維護我,不願見到我受一點委屈!

那時候的孩子可玩的玩具不多,基本是三五成群地結伴玩耍。跳房子,抓石子,鬥雞,除此之外就是掏窩摸鳥。那條小小的街,糧站挨著鄉政府,鄉政府挨著食品站,食品站挨著醫院,機關單位幾乎都集中在一起。我們沿著這些單位一路地掏過去,最後發現鳥窩最多最好掏的是食品站。如果黑黑的瓦縫裡有細細的沾著幾根羽毛的枯草露出來,那裡面一定可以掏到鳥,而且是手到擒來,絕不落空。收穫多的時候,家裡的紅花搪瓷臉盆可以裝滿,基本都是雛鳥,紅紅的,肉肉的,身上一根毛也沒有,有的眼睛還沒有睜開,全然不知道自己已經落入了魔爪,它們安逸地閉著眼,張著黃黃的大嘴要吃的。

菊奶奶反對我們掏鳥窩,看到後總是說:「造孽!碰到了你們這群魔王!」。她很憐惜地,用心地替我們飼養著,她說只要人的手摸過了,小鳥過了人的氣,鳥媽媽就不認它了,送回去也是被啄死。後來那群孩子再來約我們,她就攔著不讓我們出去,說女孩子掏鳥,長大後燒的茶飯不好吃,會遭人嫌棄,找不著婆家,即使找到了婆家也得不到夫家的歡心。找婆家嫁人對我們來說是沒影子的事,從不願意費心事去想,只要有得玩就行。而她總是在為我們打算,希望我們長大了能嫁個好人家,雖然那時我們還那麼小。

後來媽媽的學生送了一隻玲瓏可愛的八哥給我們,這隻八哥成功地把我們的注意力從掏鳥窩上轉移過來了。八哥的羽毛黑得發亮,頭上一頂淡黃色的鳳冠,眼白是橙黃色的,黑黝黝的小眼珠在橙黃色的映襯下顯得格外靈動。它經常慢條斯理地用它兩條像圓規一樣的腿,踱著方步,神情倨傲地在各個教室和學生宿舍逡巡,歪著頭,斜著眼,派頭十足,一點都不怕人。

菊奶奶說八哥的舌頭要用剪刀剪圓,然後喂點燒酒給它喝,等它的眼白由橙黃色變得通紅以後就可以教它說話了。我很期待我的八哥能說話,但我一點都不想剪它舌頭尖,雖然八哥有時隨地拉便便惹得我很生氣。後來聰明的八哥學會說幾句簡單的問候語,這給我們莫名的驚喜。無限的寵愛讓八哥傲嬌得很,最後自不量力地同一隻黃狗作戰,被黃狗咬死了。我們悲傷不已,菊奶奶為了安撫我們專門為八哥修了一個墳冢。我們展開各種形式沉痛地悼念這隻英武的八哥,記得二姐專門為八哥寫了一首詩,其中兩句是:蝴蝶掉下淚八兩,蜻蜓掉下淚半斤。什麼山河失色,大地同悲呀不一而足。菊奶奶對我們這些近似瘋魔的行為不僅容忍而且積极參与,她是我們童年悲歡喜樂的見證者。

在我們眼裡菊奶奶是智慧的象徵,她無所不知,除了一肚子好聽的故事外,她還認識各色各樣的野菜。春天是生機勃勃的季節,她帶著生機勃勃的我們,到綠草深處,到野花盛開的田間溪頭,采馬蘭、薺菜、野蔥,春天的原野像一個巨大的菜園,給我們供應最鮮嫩最美味的野菜,供應最美麗最鮮艷的花朵。

採回來的野菜,她先洗凈,燒一鍋開水,把野菜先汆一下,撈出來放在事先準備好的涼水裡漂一下,擠去澀澀的水,然後嗤啦一下放進燒得起了青煙的油鍋里,放上野蔥末翻炒,

盛在白瓷碟子里,立即成了人間美味。那時候物質條件太差,她用她的智慧變著法子給我們改善伙食,大約也是怕我們吃得不好,長得不好,嫁不了好婆家吧,在菊奶奶那裡女孩子嫁人是大過天的。

好多人驚訝於我認得那麼多的野菜,其實這完全是受了菊奶奶的影響,直到現在只要在野外,我還是喜歡低著頭細細地尋找,看看有沒有我熟悉的野菜,看到喜歡的野果仍然忍不住要採摘,尤其是野泡,綠綠的葉子,鮮艷欲滴的圓粒,不用品嘗那酸酸甜甜的滋味,紅紅綠綠生動活潑的一片就足已顛倒眾生。

下雨天,菊奶奶慣常找出我們的衣服鞋襪,細心地縫補,我每每安靜地坐在她旁邊,給她遞剪刀和上鞋用的錐子。她的視力不太好,穿不了針,就把線給我,往往我一下子就可以把線穿過針眼。她總誇我手腳靈巧,心明眼亮,也感嘆自己老了,身體一年不如一年了。然後問我長大以後還記得她不?會買糖給她喝不?在我小小的心裡從來沒有想過別離,我覺得我們應該永遠永遠地在一起,所以我總是乾乾脆脆響響亮亮地回答一個字:會!那時的我不知道離別一點一點地逼近我們了,這樣溫馨的場面只能在記憶里定格了。

離別這又苦又澀的滋味,我是從菊奶奶那裡開始品嘗到的。菊奶奶家裡出了變故,她的兒媳婦喝藥水自殺了,她的兒子是個老實木訥的莊稼漢,石碾子壓不出一句話,一雙兒女還未嫁娶,一切需要她回家料理,她得回去給兒子支撐門戶去了。剛離開的那幾天我朝思暮想,食不甘味,我想菊奶奶對我的思念或許更甚於我。有一天她到我家來,說老是夢到我,夢到我生病了,黃皮寡瘦的,一直在喊她,不來看看她心裡著實放不下。晚上她沒回家,摟著我睡,一直跟我說話,我困得睜不開眼,也不記得那晚她跟我說了些啥,現在想想那時的我真的不懂事。唉,那時我完全是個沒心沒肺的小丫頭。

小學快要畢業了,早上要上課,菊奶奶家是我到學校的必經之地。記得那年冬天特別寒冷,每天早上我抖抖索索地起床,手凍得系不了鞋帶,以前她在的時候總是在我起床前,用火爐缽把我的衣褲鞋襪烘得暖烘烘的,穿在身上一點都不冰人,想到菊奶奶的好我總忍不住鼻子酸酸的。

凍得硬梆梆的地面,積水窪里的厚冰,還有菊奶奶印在厚厚霜花上的小腳印,是那個冬天留給我的回憶,也是我終生難忘的回憶;菊奶奶站在路口眼巴巴地等著我的身影,也成為那個冬天留在我心上的剪影。見到我,她先用粗糙的,裂口縱橫的手握著我凍得紅紅的小手,她把我的手捂暖了,再從胸口掏出用油布包得嚴嚴實實的熱乎乎的紅芋,看著我吃完,叮囑我好好念書。然後目送我遠去。直到現在我還記得她在寒風中飄動的零亂的白髮,還有那飽含無限深情的燙得我後背生疼的炙熱的目光。

我至今都不知道菊奶奶姓甚名誰,只知道她現在一定在那個小山村的某一角落,在某個芳草萋萋的所在。在那裡,她終於停下了奔波一生的小腳,安靜地長眠。

我親愛的菊奶奶,那個對我掏心掏肺,無微不至地關心著我的人從此再也見不著了。她生前沒有得到我一點回報,死後沒受過我一柱香。菊奶奶,你不是說要喝我買的糖嗎?只是,您在哪裡呢?時空隔開了我們,死生隔開了我們,也讓我這小小的承諾,成了永遠也不能實現的空言。唉,菊奶奶,我終究是辜負了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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