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讀:春節變形記
你沒有回過頭去看那個嘈雜室內的親朋好友們正在進行哪一項過年的程序。你朝前看,看著冬日裡頗為清冷的晴空萬里。
一天早晨,你從不安的睡夢中醒來,發現自己躺在床上變成了一隻巨大的甲蟲。 你睜開眼睛看看四周,有些陌生,又有些熟悉。你伸出那些細得可憐的腿,費勁地撐起蒼穹似的棕色肚子,扛著堅硬得像鐵甲一般的背,爬到牆邊那座老式黑色書櫃旁,睜著豆子似的眼睛仔細往裡看——陳列其中的是十幾年前的初高中教科書、數理化練習題集、新概念英語1-3冊,以及被翻到爛的卡夫卡作品全集。 你知道這是夢。你強迫自己醒過來——當然,你並沒有變成一隻甲蟲。 你只是在回家過年。 你聽著窗外時不時響起的幾聲鞭炮,起床穿好衣服。你走到書櫃旁邊,看著包裹你高中生活的複習題集,以及一本藏身其中的《變形記》。 「『我們這一家子過得多麼平靜啊。』格里高爾自言自語道。他一動不動地瞪視著黑暗,心裡感到很自豪,因為他能夠讓他的父母和妹妹在這樣一套挺好的房間里過著滿不錯的日子。」 當然,如果你能夠讓你的父母在這樣一套挺好的房間里過著滿不錯的日子,能像樓上阿姨的兒子在一份穩定的工作里混得還不錯,像親戚女兒年紀輕輕就嫁個土豪,你也就不用害怕過年了。 你平時跟父母話不多,不是因為離得遠,也不是因為不願說,而是聊不到一塊去。你正想效仿看過的電影里主人公們在聖誕節跟父母談談人生談談理想,爸媽就開始催促你考公務員、找女朋友、結婚、買房、生孩子…… 或者,父母會舊事重提。 上大學時爸媽會讓你考一個有前途的專業。找工作時爸媽會讓你找一個有前途的工作。找女朋友時爸媽會以周圍各種合他們意的好媳婦給你做樣板。至於抱到了孫子以後嘛,呵呵,那不就是照第二個你來養嗎? 你喜歡什麼,你是什麼樣的人,你想過什麼樣的生活,那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要成為一個符合當下社會價值標準的人。你不能讓人失望,才不至於讓父母走出去覺得丟人。你要記住,在故鄉,你可一直是個聽話的好孩子。 你躲在自己房間里開小差時,爸媽會拿著鍋鏟喊你吃飯,並提醒今天是你每年噩夢成真的時刻:去外婆家重逢親朋好友,並受眾人評判。 所以你有點兒慫地開始想,如果能夠不回到這間枯燥乏味的屋子裡,你就能夠宅在被書、電影和音樂包圍的房間里,看很多平時沒空看的書和片子。或者乾脆避開春運大潮,去些平時沒空去的地方。說不定還能邂逅幾個姑娘——用不著擔心年齡長相、家庭背景、工作種類、能否成家,標準只有一個:你喜歡。 但這也只能是想像,過年不回家?你對得起父母嗎? 你出來坐在飯桌旁,家人就開始談論起樓上阿姨的兒子:「人家娶了教育局局長的女兒,現在孩子都兩歲了。那天打麻將,她抱著她的小孫子,說跟我們這些沒有孫輩的人都沒有共同語言了。」 說完,爸媽一起笑,你沉默吃飯。 吃完飯,爸媽走在前面,你跟在後面。拉開車門,你很自覺地直接坐進駕駛座。一路上,後面的話題不過就是單位里誰家的女兒從北京回來,帶了個女婿,擺了多少桌酒席。你不想加入這場談話,於是開開小差,想想電影里跟你同病相憐的小夥子。一部名叫《群島》的片子里,小夥子愛德華突然放棄了銀行里的好差事,要跑去非洲做一年志願者。在他出發前,跟母親和姐姐共度了一個家庭假期——於是災難降臨了,她們認為他是在自毀前程。而愛德華呢,就像一個坐在被告席上被冤屈的犯人——一個最清楚事實真相的人,卻從頭到尾被強制沉默,無權發言。 扮演愛德華的演員湯姆承認,角色中有他自己。「在你很小的時候,總會在諸如聖誕節、生日派對、婚禮上扮演一個特定的角色:你是搞笑的那個,你是體貼的那個,你是懶散的那個,你是最晚起床的那個,或者你總是負責做飯,你總是負責刷盤子……所有這些角色特質都會加到你的個人形象中,拼貼出一幅更完整的家庭圖景。但當你長大成人,想要重寫劇本時,會發生什麼呢?當你想告訴你的家人,『你以為我就是你想的那樣嗎?其實我不是那樣的』,這個家庭又會有何種反應呢?」 在片子的結尾,「好孩子」愛德華的這個不符合家庭願景的選擇給他帶來了痛苦,同時讓他解脫。他終於有勇氣脫離與自己迥然不同的家庭——這是在重新出發之前,他必須與混沌過去所做的清算。 什麼是懦弱?什麼是非凡?你聽著后座的雙親對話。你們來自同一個家庭,卻擁有完全不同的教育背景、個人經歷、生活方式、未來期許。你覺得你換了份自己喜歡的工作、賺點錢去了不少想去的地方、找不著看對眼的人就先單著——這都沒什麼大礙,但在父母看來就特別簡單:你沒錢,沒房,沒老婆。怎麼長到了30歲,你反而不如小時候懂事了? 你們就像一直坐在車的兩端,而你的目的地,並不是他們希望到達的地方。 儘管掌握方向盤的是你,你也總還是要聽從父母以及過年習俗之命,把自己一家人送到外婆家去。你時常想,外婆家不就像個大觀園嗎?只不過裡面缺個林妹妹,王熙鳳與趙姨娘又太多。姨、舅、姑、叔、哥、姐、弟、妹,挨個問候過一遍,然後對著那些你根本不認識的小孩子親切摸頭,微笑派壓歲錢。老一輩開始第一萬遍回憶你小時候是什麼模樣,並第一千次關心你的婚姻問題。同輩人開始給你派好煙,裝作不經意地說起今年的大成就,再問你過得怎麼樣。孩子們在偌大的房間里尖叫著到處跑,時不時被家長拎過來比成績,就像你小時候所經歷的那樣。 你一個人站在一邊,跟多年沒見的親戚沒有話說——這也是讓你感覺奇怪的一件事。你們來自同一個地方,曾經共享一樣的生活。但是現在,你們的價值觀完全不同,話題相差千里。你發現,你來自這裡,卻不再認同這裡的一切。 這些年你東跑西顛的,去過不少地方,見過不少完全不一樣的人和事。在接受了更多樣化的評判標準之後,你想要點兒不一樣、更自由、更精緻的生活。 而在回到故里,重新面臨存在於現在的過去時,你必須作出選擇。 你需要蛻掉的,究竟是哪一層堅硬的殼? 旁邊的孩子吵得你頭痛。一輪談話過去了,你離開人群,從高處看著已然陌生的故鄉。 你掏出手機,給正在曖昧中的姑娘發了條信息,對方回得挺快。兩個人在相隔千里的大陸兩端,都覺得過年回家挺無聊。 沉默的信息,在透過窗檯傳來的一片嘈雜中,讓你覺得有點兒暖。你覺得你跟她成了同類人,好像在並肩戰鬥。你們不願將自己的幸福、痛苦與收穫告訴不相干的人,成為某種可以拿來相互對比的話題。眼下,你有一個決心——脫離曾經的「好孩子」枷鎖。 它會讓你痛苦,但「我們都很強壯」,你想起E.M.福斯特在《莫里斯》中寫過的那段話。「我們都不是傻子。一旦了解其性質,任何境況你都能夠正視。」 你知道,在父母心中,你早已從成績總能名列前三的好孩子,變形為一隻無用的甲蟲——堅硬又冰冷的黑色殼下,隱藏著他們無法控制、無法理解、更無法定義的你。 你沒有回過頭去看那個嘈雜室內的親朋好友們正在進行哪一項過年應有的程序。你朝前看,看著冬日裡頗為清冷的晴空萬里。 然後你想起了那本小說的結局。 「這個國家的空氣和天空是屬於他們的,卻不屬於好幾百萬個膽小鬼。那些人擁有空氣混濁的小室,但從未有過自己的靈魂。」 (摘自《新周刊》)編輯:高敏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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