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傅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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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法》雜誌1977年創刊,以服務讀者、振興書法藝術為己任。面向海內外三十多個國家和地區發行,是當代中國書法界的權威刊物之一,被國家新聞出版總署評為「雙效」期刊,獲中國文聯、中國書協「蘭亭編輯出版獎」。
傅山《與楓仲書札冊》(部分)
對傅山的認識見仁見智。識狹者看到的是傅山的生活細節,高尚者看到的是傅山的氣節人品,所謂小人所見者小,大人所見者大,這是天地間最無可奈何的事情。傅山是一位大人君子,因此,認識這樣的人物絕非小人能力之所能及,亦非庸人心力之所能及也。
山西巡撫丁寶銓刊刻《霜紅龕集》並為之序,序云:「國初儒者如孫夏峰、胡石庄、黃梨洲、陸桴亭、顧亭林、李土室(李顒)、王船山及傅嗇廬氏,皆遺老之魁碩,後學之津逮。躡漢企宋,究委窮源,性情出處雖殊,而學必實用,動為世法,率八人而如一也。」丁氏所言這八位碩儒,皆為言出必行的正人君子,而生當改朝換代的重大時刻,又都表現出威武不屈的士人精神。因此,傅山的出現並非孤立,傅山的人生選擇也絕非偶然。這八位先生都有其英雄壯舉。孫夏峰便是孫奇逢,「峰之設匭征金,營救左魏,黃梨洲之袖錐對薄,告祭忠端,則與嗇廬同其憤激也」。明天啟四年,東林黨人楊漣、左光斗、魏大中、周順昌、黃尊素等遭魏忠賢陷害下獄,孫奇逢聯合友人湊錢營救,與鹿正、張果中被稱為「范陽三烈士」。胡石庄名承諾,湖北天門人,明亡,居鄉里不仕。順治時征至京師,以詩「垂老只思還舊業,暮年所急匪輕肥」呈贈侍郎,拒絕徵聘,得重新歸隱。黃宗羲更有為父鳴冤,於會審庭上藏錐錐刺魏忠賢「五彪」之一的崔應元的壯舉,一時聲動華夏。陸世儀(陸桴亭)傳承理學正統,卻不固守理學教條,最講切世致用之學。他一方面究心學術,一方面參與興修水利、賑濟災荒,嘗言:「天下無講學之人,此世道之衰;天下皆講學之人,亦世道之衰。嘉、隆之間,書院遍天下,呼朋引類,動輒千人,附影逐聲,廢時失事,甚有藉以行其私者,此所謂處士橫議也。」這一點與反理學的傅山異曲而同工。顧炎武則曾在南明王朝任職,後多次參與反清鬥爭,因殺死欲侵吞顧家資產的惡奴而入獄,出獄後遇刺獲救。後又因萊州黃培詩案入獄。晚年為拒絕康熙博學鴻詞科招聘,七十高齡的顧炎武以死自誓。除了家產糾紛,一生經歷,與傅山驚人地相似。李顒為關中大儒,明亡而布衣終身,也有拔劍自刺,拒絕博學鴻詞的壯舉。王夫之為明代舉人,年輕時曾自傷其面解救被張獻忠拘押的父親,後又直接參加反清武裝鬥爭,受清廷通緝改名換姓避居湘西,著述終老。這幾位碩儒,不僅是學問文章為人景仰,做人品格更是足為世法。他們在朝政腐敗、匪患橫行、天崩地解的特殊歷史時刻,表現出的不是一般讀書人的懦弱與畏縮,而是直面危局的英雄本色,可謂一代英雄群體。
傅山《讀鬼谷子公孫龍子等雜記冊》(部分)
傅山作為明遺民中的重要成員,與上述幾位碩儒有其相似之處,更有其獨特之處。傅山的偉大精神和高岸人格表現在諸多方面。
首先,傅山有深厚的家學和優良的家風。傅山的曾祖父傅朝宣是寧化王(朱洛煥)王府的儀賓(女婿),其祖父傅霖為明嘉靖壬戌科進士,傅霖的弟弟傅霈為萬曆丁丑科進士,父親傅之謨成為貢生後放棄科舉,布衣終生。傅山的家風是不求富貴、讀書不輟,傅氏一門讀書的目的主要是作人、養性,而不僅僅是為求取功名。傅朝宣是被寧化王看上後強迫入贅的,但他至死對王族勢力都不屈服,並留下遺言:「子孫再敢與王府結親者,以不孝論,族人鳴鼓擊之。」其凜然風骨成為子孫效仿的楷模。傅霖及第後,因體恤民瘼、不阿權貴,先後兩次被罷官,遂絕意仕進,歸隱太原。傅霈曾任監察御史,因揭發貪官,過於耿直,最終告病歸里。從傅山的父輩開始,傅之謨弟兄數人大小都有功名卻都未出仕。傅山家族,或出仕為官,或耕讀鄉里,讀聖賢之書,作仁人君子,幾代人家風不墮。他說,「諄諄言之,皆以隱德為家法,勢力富貴不可毫髮根於心」。這種家教影響了傅山的一生,最終造就了一位在道家、儒家、佛學、子學、史學、文學、醫學、書畫、金石、武術、考據諸方面成就斐然的文化巨人,同時也造就了一個不畏權貴、英勇無畏的英雄,造就了一個同情下層勞動人民的仁人君子。
其次,傅山有超人的見識。傅山在中國思想史上雖然不是最為耀眼的巨星,但其哲學思想卻能自成學說,影響後世。傅山自稱「老夫學老莊者也,於世間諸仁義事實薄道之,即強言之亦不能工。」作為道士,傅山以學老莊者自居,其意是反對理學家對儒家思想的歪曲,而不是反對仁義道德。事實上,傅山一生所作所為全不像一個不問世事的方外之人,而更像一個積極入世的儒者。傅山的思想是深刻的,也是活脫的,他說:「一雙空靈眼睛,不唯不許今人瞞過,並不許古人瞞過。」傅山自稱道人,而其骨子裡滲透的則是真正的儒家思想。孔子生前頗不得志,死後被封為聖人,其思想被統治者作為維護專制統治的主要工具,而其思想之精髓則是傅山所倡導的聖凡平等、君民平等,這是充滿民主思想的宣言,是真正的儒家思想。漢以後,儒家思想被歪曲;宋以後,儒家思想演化成為理學,離孔子精神益遠。傅山先生振儒學之衰,提出「聖人為惡」的反常之論,開中國民主思想之先,是孔子精神的真正傳承者。傅山正是這樣一位難以讓人瞞過的智者、哲人,他說:「好學而無常家……好學人,那得死坐屋底?胸懷既因懷居卑劣,聞見遂不寬博。」哲學思想上,傅山認為「氣在理先」,主張實用,與一般腐儒形成鮮明對照。他在《書宋史內》一文中說:「一切文武病,只在多言。言者名根,本無實濟……偶讀《宋史》,暗痛當時之不可為,而一二有廉恥之士,又未必中用。」對空談好名、毫無作為的宋儒予以辛辣又無奈的譏諷。有了哲人的睿思,其對世界的認識自不同凡庸,傅山能在各個領域都取得一流甚至是超一流的豐碩成果便不難理解了。
再一點,傅山有古俠士之風。傅山的家學為《漢書》,而其對《史記》更是情有獨鍾,並將其列為子侄必讀書目。在傅山身上便能看到《史記》中記載的先秦俠士的遺風。傅山一生多有義舉,被譽為「山右義士」。傅山《因人私記》所記他為恩師袁繼賢鳴冤昭雪事為大家所熟悉,而傅山一生為許多平民士子甚至是風塵女子都做過常人難以想到的非常之舉。傅山有一篇《犁娃從石生序》,記載了青樓女子犁娃為真愛而嫁給窮秀才石峋的故事。犁娃曾言:「不愛健兒,不愛衙豪,單愛窮板子秀才。」傅山感其義,在犁娃患病之際,親為號脈診治。傅山結識過一位一百三十多歲的老僧人,曾為其過冬棉衣倡導募捐,曰:「老僧之葛,不能遇秋。適此居士,願制壞色裹老僧體,實報佛恩。」其憐貧惜老之情躍然紙上,真可謂之佛心。傅山作為一個道士,沒有固定的俸祿,好多時候不能自顧,因此其古道熱腸,往往以詩文來表現。平定縣書生任元仲,家貧不能果腹,而讀書不輟。傅山某次造訪任生,見其正將傅山的書法鐫刻在石上,便問他:「『食乎?』笑曰:『無米。』『飢乎?』『好此亦不甚飢也。』」讀之令人下淚。讀此文,傅山先生「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之悲憫情懷如在目前。
傅山《讀鬼谷子公孫龍子等雜記冊》(部分)
當然,最為可貴的仍然是傅山高貴的人品及高尚的民族氣節。在明亡之後,傅山作出了堅定而又艱難的選擇,不與異族統治者合作。第一,為避免削髮剃頭,傅山毅然身著紅袍做了道士。其次,在清朝初年,傅山積極奔走,參與反清復明的鬥爭。第三,在清王朝統治已經穩定的情況下,傅山誓不與清廷合作,拒絕參加博學鴻詞科考試,拒絕康熙皇帝授予的中書令官職,其態度之堅決至於以死相抗,可歌可泣。這與其人生追求與人生哲學高度統一、高度一致。傅山是中國歷史上最偉大的醫學家之一,他有一篇談醫藥的文章《醫藥論略》,乍看去,傅山是在談醫藥,細思之,實則為討論君子小人之辨。文曰:「奴人害奴病,自有奴醫與奴葯,高爽者不能治。胡人害胡病,自有胡醫與胡葯,正經者不能治。妙人害妙病,自有妙醫與妙藥,粗俗者不能治。奴、胡二種人無貴賤。妙人不可多得,定在慧業中,投藥者亦須在慧業中求之……以高爽之醫治奴人,奴人不許。以正經之醫治胡人,胡人不許。所謂不許治者不治也。」所謂正邪同冰炭,水火不相容,傅山先生對人的認識可謂真正的解人。孔子對君子小人之別非常看重,一部《論語》,談論辨別君子小人之別的文字不可勝舉,而傅山先生最得其心。傅山的一生,正是成就君子的一生,也是遠離小人的一生。作為一位飽學之士,一生未入仕途,四十歲後,以道士身份遊走四方,經常處於衣食無著的境地,然其志不墮,其志未泯。他是一位名醫,本可以依靠其精湛的醫術過上較為優越的富裕生活,但他卻經常身處困厄。富貴者他不願結交,貧窮者無錢買葯,傅山便經常給窮困者施藥,其窘境便難以避免。昔人云,為富不仁,為仁不富,傅山正是這樣一位為仁不富的君子,樂善好施的義士。我們現在能看到的傅山先生的畫像都是一位清癯的長者形象,正是傅山先生生活狀況的真實寫照。傅山先生自己堅守了一個明朝遺民的氣節,也將這種作人的品格傳給子孫。在傅山《家訓》中,有《仕訓》一則,他開首便言:「仕不維非其時不得輕出,即其時亦不得輕出。君臣僚友,那得皆其人也。仕本憑一志字。志不得行,身隨以苟,苟豈可暫處哉?」告誡子孫遠離官場,遠離污濁。其子孫均能恪守此訓,有出仕者也能清廉自守,可謂士子之楷模。
傅山是中國文化史上的奇才,也是中華民族所產生的一個奇蹟,其富有傳奇色彩的一生,使其成為學術界和民間都廣有影響的歷史人物。了解了傅山的人生選擇,了解了傅山的人品學問,才能談論他的書法藝術。而中國書法的本質是書如其人,因此,了解了傅山其人,理解他的書法藝術豈不是輕而易舉的事情嗎?
(本文刊發於《書法》2017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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