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家八派分裂芻議(三)孔門弟子淘汰賽(上)

關於這次分裂的最早提出者是法家的韓非子。《韓非子·顯學》開篇即言:「世之顯學,儒、墨也。儒之所至,孔丘也。墨之所至,墨翟也。自孔子之死也,有子張之儒,有子思之儒,有顏氏之儒,有孟氏之儒,有漆雕氏之儒,有仲良氏之儒,有孫氏之儒,有樂正氏之儒。」彷彿的意思是說,自孔子死後,儒家自然分裂成了如此八個派別。所以郭沫若先生《十批判書》之中,專列《儒家八派的批判》一章,以八派的儒家來代表仲尼三千弟子及儒門的後學。然而《荀子·非十二子》中則將儒者後學分為子弓(即仲弓)一派,子思、孟軻一派(注意是一派而非兩派!),子張一派,子夏一派,子游一派。其實孔門弟子派系還遠不止此,如《孟子·離婁下》就提到曾子「從先生者七十人」,《史記·仲尼弟子列傳》記載澹臺滅明「南遊至江,從弟子三百人,設取予去就,名施乎諸侯。」可見至少還有曾氏之儒和子羽氏之儒兩派。將《韓非子·顯學》和《荀子·非十二子》兩者相互參照比較,可得出結論:(一)孔子死後,孔門弟子分裂成了諸多派系;(二)這些派系之中,有的走向了衰亡(如子弓、子夏、子游),有的走向了進一步的分裂(如子思孟子一派);(三)因而,在孔子死後,孔門弟子的分裂是經歷了一番洗滌與淘汰的,最後得勝者,就是韓非子所說的「儒分為八」(《韓非子·顯學》)。現在有兩個問題亟待我們解決:一者,孔門弟子緣何會走向分裂呢?二者,孔門分裂後的淘汰順序究竟是如何?關於第一個問題,在張立文先生主編的《中國學術通史》中有所解釋。《通史》作者認為,首先孔子作為教育家,教育弟子是因材施教。對同一問題的解釋,孔子的回答各有所異,甚至,孔子對同一弟子所問的同的問題回答也不盡相同,如樊遲問仁,就很有代表性。其二,孔子受業弟子的背景、才性與志向殊異。有孟懿子和原憲貴賤有別,子貢顏回貧富有異,身份不同立場不同,難免會有矛盾。此外,孔子本人對學生也有偏愛,故弟子之間爭正統也為必然。其實,在筆者看來,在春秋亂世,社稷傾頹。面對這一亂象,士人各有己見,爭執不休,遂有先秦諸子爭鳴的局面。有時同出一門者同一信仰,思想觀念也不相同,甚至針鋒相對,亦不為怪。例如孟荀兩家都堅信孔子的「性相近」學說,孟子便主張人性向善,荀子主張人性本惡,荀子批判孟子(當然還有其他學術上的緣故),甚至稱孟子為儒家的罪人。因此孔門弟子在學術觀念上的矛盾與衝突導致的對立,也是可以理解的。每位弟子觀念不一,而又都希望獲得代表正統儒學的權力。正所謂「取捨相反不同,而皆自謂真孔」是也。正是為此,才會在孔子去世以後,孔門弟子見展開了一場規模宏大、時間長久的思想交鋒,其精彩激烈程度絲毫不亞於宏觀上的先秦諸子間的爭鳴。這場交鋒是一次儒學觀念的淘汰賽。在這次交鋒中,首先出局的是子貢。子貢,名端木賜,字子貢,衛人。子貢在《論語》中出現二十八次,僅次於子路(四十一次),性格機敏,善於做人。子貢在學術上是孔子的「合法繼承人」。在自己得意弟子顏回(顏淵)、仲由(子路)相繼去世以後,孔子最喜歡的弟子與最信賴的對象就是子貢。孔子病,子貢請見。孔子方負杖逍遙於門,曰:「賜,汝來何其晚也?」孔子因嘆,歌曰:「太山壞乎!樑柱摧乎!哲人萎乎!」因以涕下。謂子貢曰:「天下無道久矣,莫能宗予。夏人殯於東階,周人於西階,殷人兩柱間。昨暮予夢坐奠兩柱之間,予始殷人也。」後七日卒。孔子見到子貢,先是責備其到達之晚,是思念子貢的證明。其次對子貢而歌,是師生間的無所拘束,也是最後的思想傳達。最後留下了自己的學術遺囑:「天下無道久矣,莫能宗予」,言外之意,就是要使子貢以自己為宗,傳承自己的觀念與衣缽。而在事實上,在孔子死後,子貢立即與有子、宰我等人掀起了一場「造聖運動」,創造出一些故事(個人認為孔子向師襄子學琴的故事便在此時創作),使孔子神化、聖化。子貢的正統性不容置疑,且在孔子去世後為孔門的神聖運動做出了卓越的貢獻,然而子貢卻是這場辯論的第一個出局者。因為在孔門十哲中,除被逐出師門的冉有,及早死的冉伯牛、季路(子路)之外,唯一沒收弟子的就是子貢。(閔子騫雖無派系流傳,卻有人稱之為「閔子」,可見亦是收了弟子的。)而且子貢退出的方式十分特別:其他弟子皆為孔子守喪三年(二十七個月),唯獨子貢在墓前結廬,「凡六年(五十四個月),然後去」。從子貢的結廬行為和一向的思想觀念,筆者認為,子貢的出局很有可能是不願參加這場交鋒而選擇的主動退出。在子貢選擇主動退出以後,孔門弟子亟需找到一人代替子貢作為共主以傳承孔子衣缽。此人必須在各派系中保持中立,且不能有任何獨有的思想見解。在各派系的調和之中,眾人選擇了有若。並且理由十分荒唐——「有若狀似孔子」——荒唐之處,前文已然指明,此處我們說明其中緣故。有若是被孔門弟子推舉稱「子」的第二人,同時也是孔門弟子中受到出局威脅的第二人。因為孔門弟子的爭鋒逐漸進入了白熱化,脫離了有子的控制。因而,一個不作偽的傀儡對於一個求實求真的學派來說,不再具有任何意義。孔門弟子爭鋒白熱化的表現是子游、子張與子夏之間的鬥爭。《論語·子張》篇是整部《論語》中最為特殊的一篇。在本篇中,通篇沒有孔子的言論,取而代之的是孔門弟子的言行。在本篇中,共記載了孔門五位弟子的言行:子張、子夏、子游、曾子、子貢。細讀我們則發現,曾子基本上是自說自話,子貢是在繼續在造聖運動中向別人為孔子辯護(這也是他逃避問題的一種方式)。而子夏,卻同子張、子游展示出了觀念上的不同。子夏,姓卜名商,字子夏,衛人。子張,名顓孫師,陳人。子游,名言偃,吳人。其中子游與子張交好,子游曾稱讚子張說:「吾友張也,為難能也。然而未仁」(《子張》15)。有人因「然而未仁」一句認為是子游批評子張,其實孔子曾說「若聖與仁則吾豈敢」(《述而》33),可見「仁」乃是儒家最高境界,「然而未仁」一句乃是對子張不能超過孔子達到仁的境界的一種遺憾(至於為何子游將子張與孔子相比,詳見下文),且子張與子游二人在思想觀念上都針對子夏。子夏之門人問交於子張。子張曰:「子夏云何?」對曰:「子夏曰:『可者與之,其不可者拒之。』」子張曰:「異乎吾所聞:『君子尊賢而容眾,嘉善而矜不能。』我之大賢與,於人何所不容?我之不賢與,人將拒我,如之何其拒人也?」(《子張》3)子游曰:「子夏之門人小子,當洒掃應對進退則可矣。抑末也。本之則無,如之何?」子夏聞之,曰:「噫!言游過矣!君子之道,孰先傳焉?孰後倦焉?譬諸草木,區以別矣。君子之道,焉可誣也。有始有卒者,其惟聖人乎?」(《子張》12)在第一則資料中,子張曰:「異乎吾所聞」,實際上所聞者乃是孔子。「君子尊賢而容眾,嘉善而矜不能」也是孔子的原話。用孔子的原話來批判子夏,是子張站在孔子的立場上批判子夏。子張也是自認為最代表孔子的原意的人物之一。他與子夏的爭鬥在於君子人格之爭。而第二則材料里,子游嚴肅批判子夏的教學方式,當然也是站在老師(孔子)的立場。結果被子夏反駁批回。子游與子夏年齡相仿(子夏年長三歲),都是孔子第三期弟子,又同屬十哲中的「文學」科。他們之間的爭鬥主要是關於儒家道術的本末先後之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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