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宇烈:禪學漫談
禪學漫談這個題目呢是一個很一般的題目,所以我想呢,今天具體講這麼樣一個題目:佛教的人文精神和慈悲行願。因為一提到禪,人們就會想到所謂的禪宗,其實禪這個概念它是有很多的含義的。特別是中國的禪學,大概從宋代以後,禪學實際上就是佛學的一個代名詞,跟佛學是同樣的性質了。所以雖然是禪學社的講座,也不應該光講禪,禪宗只是中國佛教的一個宗派,所以禪學社實際上是對佛教思想理論的進行研究的。如果從另外一個角度講,我們要了解禪、或者禪宗,也必需要了解佛教的一些基本上的東西。所以我想我今天還是從廣義的佛教的角度來談這個禪學的問題,或者說從佛學的概念。
佛學、或者是禪學、或者是佛教、或者是佛法,在今天引起了廣泛的討論,這些問題在古代本來是不成為問題的,古代的人講禪講佛講法,沒有必要從概念上加以釐定清楚,但是到了近代由於學科的劃分,必需要從概念上釐定清楚。因為到了近代,由於我們學了西方學科的分類,就總是想嚴格的界定這個概念是個什麼東西,於是近代就對這個問題有所討論,學者們在不得已的情況下,也做一種勉強的分開,好像講佛學更多從一種學術的角度來研究它,講佛教更多從信仰的一種角度來信仰它,其實這個東西也是沒有必要做這樣一種明細的分離。其實在中國,「教」這個東西,並不一定就是講宗教,而是講一種教化,所以如果我們對中國有了解的話,我們常說中國傳統文化是儒、釋、道,三教並立互為補充,或者三教鼎立相互融合,這個教就是從教化意義上講,這裡的「教」並沒有多少差別性。佛教或者佛學,它是一種宗教是毫無疑問的,但是它也重在「教化」的這樣一種功能上。
此外,它還有有相當豐富的思想理論,所以在中國近代以來,一直在討論佛教究竟是宗教還是哲學。確實佛教裡面的思想太豐富了,甚至從某一種角度來講它是印度傳統思想的一個結晶,也就是說,它對印度當時各家各派的思想發展都做了批判的創造性的發展,所以它把印度的哲學思維的東西、哲學理論,有吸收有批判。我們知道,印度這個民族是有非常豐富的哲學思維的,我們常講到的古代文明,一共有五大源頭,一個是古代希臘羅馬的這個源頭;一個就是希伯來源頭,也就是基督教產生的源頭。整個西方文明其實都是從希臘羅馬和希伯來這兩個源頭來的,如果從地域來講,希伯來文明還應該是屬於東方的。那麼東方文明的源頭呢,一個就是漢字文化圈,一個就是印度,或者說印度文化圈,而其中佛教就是最主要的一個代表。那麼東方文化就是這個了。此外,我們還講到伊斯蘭文化,通常認為它是介於東西方之間的文化,但是從地緣上來講,還是屬於東方的。從中可見,印度文化對整個東方文明以及世界文明,對人類思維發展都有著重要的貢獻。特別是佛教發展起來的印度文化思想,在人類思維中間它還是十分獨樹一幟的。我們從東西方文化角度來看,東方我們以漢字文化圈為代表,和西方以希臘羅馬和希伯來文化為代表的文化傳統相對比,可以看到許多差異性,但是也有很多共同性,即它們都是從肯定現象出發來思考問題,我們都面對一個現象事實,來進行研究。所以從思維模式來講,基本上都是一個肯定通過一個批判,研究分析一個否定的過程,最後來認識事物的本來面目的過程的一個再肯定的過程。
而佛教從思維方法上來講,它恰恰是倒過來的。它首先告訴我們這個現象是虛假的,但雖然是虛假的它又是存在的,然後通過對這個虛假的存在的分析,最後來告訴我們它本質上是空的。它基本上是一個否定、肯定、否定的思維方式。這兩種思維方式有什麼樣的差異性呢?可以說前者對一些事物都是相當認真地去對待,但後者卻告訴人們不要那麼執著,不要那麼認真,當然不是說它理論上根本上不要,而是因為它在理論上是虛幻的,既然是虛幻的為什麼還要這麼苦苦的追求呢,就好像北京話說得倘若一個人凡事都要那麼較真兒的話,這個人是很辛苦的。該認真的地方就認真,不必那麼認真的地方大可糊塗一點。所以這兩種思維方式是有很大的互補性,我一直在哲學系工作了四十多年了,我就一直強調,印度哲學一定要作為哲學系的必修課。因為它可以補充我們在西方哲學和東方哲學思維方式上不足的地方。正因為佛教具有這樣豐富的思想內涵,近代的討論就有了很大的分歧,有的人直接就說佛教根本不是宗教,它就是一種哲學;有的人認為佛教還是一種宗教。當時的很多學者都參與了這樣一種討論。就有人提出了一種折中的辦法,既是宗教也是哲學。有的人乾脆說成佛法,既不是宗教也不是佛學,佛法就是佛法。這些爭論對佛教的定位有很多好處,但我個人認為佛教是有很多內含的,你可以從哲學的角度去研究它、把握它,也可以從宗教的角度去信仰它、實踐它。所以我想我們可以不必要完全陷入這樣一種名次概念的泥潭中去。
剛才講到這樣一個爭論,可見佛教確實具有自己的個性,跟其他的宗教、哲學相比較,它確實有跟其他的宗教、哲學不同的地方。那麼我這裡不想著重來講它跟哲學的不同地方,還是講它跟其他宗教的不同之處,很重要的就是今天的這兩點,一個是佛教是富有人文精神的一個宗教,一個是佛教是講究慈悲行願,重視實踐的一個宗教。近代佛教發展史上有個重要的人物:太虛大師。他可以說是提倡佛教革新的一個重要的人物,提倡佛教教育、制度改革、理論實踐上改革,這些都對佛教發生了很大的影響,並且一直延續到現在。兩岸三地的佛教界對他都是非常推崇的,認為他是一個佛教推廣的開創者和發展者。他曾經說:「佛教問題即人文問題,故佛教問題實為全世界人文之所系。」人文問題可以說是全世界宗教共同關心的一個問題。所以任何一種宗教,無論它再怎麼宣揚的神乎其神,歸根到底它是要解決人世間的問題。
所以一般的來講,人文問題是所有宗教都關注的一個問題。但是大多數宗教都是藉助於神道的精神和理論來關注人文和理性,只有佛教從釋迦牟尼創教開始,就充滿了那種重視人類,依靠人類自身的智慧和毅力來自我解脫的人文精神。雖然即使到後來大乘佛教發展起來之後,也有相當數量的神道色彩的一面,但從它根本的解脫的理論或者修真的方法來看,也都是把「人」作為主體,堅持了這樣一個根本的精神。所以說佛教中是有非常濃厚的人文精神。所以從原始佛教開始,到現在我們能夠看到的一些相傳為原始佛教的經典,很多地方一直講到,有個傳說,講釋迦牟尼的母親在天上解脫之後,他去為他的母親說法,諸天都對他非常崇敬,勸他留在天上,他說,我是在人間出家,我也要在人間成佛。
此外,從佛教的興起來看,它是針對當時的各個宗教和理論興起的。當時印度最大的教派是婆羅門教,因為印度當時是一個種姓國家,在公元前的六世紀,把人分成各種種姓,婆羅門種姓是最高的。婆羅門教當然後來也發展了,就是今天的印度教。印度教在世界上也是很大的影響,吃素在印度教是有嚴格規定的,他們吃素到了連雞蛋和牛奶都不吃的地步。從現在來講,世界上信仰印度教的人也是相當多的。而且雖然說佛教、基督教、伊斯蘭教是世界三大宗教,但是從信仰人數上來講,印度教的信徒要超過了佛教,因此如果從人數上排列的話,就是基督教、伊斯蘭教、印度教、佛教。當然這也有一些原因,佛教它是一個組織十分鬆散的一個信仰,從來沒有一個嚴格的為他登記統計啊之類的。而基督教則好像是個宗教派出所,小孩子從一出生就被送到那裡報到,它就給你登記、給你洗禮,然後一生的婚喪嫁娶都是在教堂裡面的,所以它裡面的檔案是非常的完備的。到後來日本啊、韓國啊的佛教也學了這樣一種做法,所以他們在寺廟裡面有非常豐富的檔案。而中國這是從來沒有過的,因此在中國一統計佛教的信徒人數,是非常少的,但實際上群眾的信仰卻是最廣泛的。
當時佛教就是針對婆羅門教的,婆羅門教信封那個大梵天,這是最高的神,那麼人是一個小我。佛教在對外道的批判中形成了自己的思想,所以佛教一直講因果。人有身、口、意三業。業是人自己造的,要消除這個業,也需要自己消除,為什麼一切有情總是要在六道裡面輪迴?有情就是眾生,六道就是天、人、阿修羅、畜生、餓鬼、地獄。後面三個稱為「三阿道」。阿修羅是一種介於天人之間的,處於中間狀態。眾生就是根據自己造的業在這個六道中輪迴,因為這個輪迴就是生命不息,生生死死,永不止息,要想超出這個輪迴,就是要沒有這個業,不造這個業就沒有生,沒有生就沒有死,不生不滅。所以在原始佛教中就開始強調一切都是自作自受,所以也就只有自己來解決。所以佛教否定了一切的外在的神,一直到現在都有人認為佛教是一個無神論的宗教。近代的大思想家章太炎先生認為中國應該有一種國教,當時由於向西方學習,覺得西方比中國先進,總結出西方不僅在別的方面值得借鑒,還認為西方有國教:基督教,所以很多學者提出中國也應該有自己的國教。康有為當時提出要以孔教為國教,章太炎先生在《建立宗教論》中認為,佛教是一個無神論的宗教,它裡面的哲學思想最豐富、最有智慧,所以中國人應該以它為國教,再加上這個又是中國傳統,所以更要以這個為宗教。有很多人也這樣講。
這從原始佛教的發展來看,是符合它的發展狀況的。在原始佛教中,釋迦牟尼並不是一個神,而是一個當時來講的「佛」,「佛」的含義就是「覺」,所以釋迦牟尼是一個覺者,人們尊重他,稱他為世尊、兩足尊,稱他為人天師,沒有把他當作一個神,所以佛是從覺這個意義上來講。除此之外,還有「菩提」,「菩提」也是覺的意思,據此稱他為「無上菩提」,這其實是一個漢語的意譯和梵文的音譯合在一起的一個詞,倘若都從音譯上講是「阿縟多羅三藐三菩提」;意譯的話,就是「無上正等正覺」。佛就講究一個覺,實際上就是對人生的一種覺悟。因此在原始佛教中是看不到神的。那麼,原始佛教還講菩薩,它的其實是「菩提薩多」的一個簡略,「菩提」是「覺」,「薩多」是「有情」,也就是「眾生」,所以菩薩也就是覺悟眾生。所以我們在原始佛教中看不到今天我們耳熟能詳的什麼觀音菩薩啊、地藏菩薩啊這些神。在比較早期的佛的說法的記錄中,聽法的和提問題的菩薩都是沒有名字的,但是到後來就有了各式各樣的有名的菩薩。那麼這些都是大乘佛教發展起來之後才產生的情況。在原始佛教之後分裂成許多部派,雖然有理解的不同,但是都是沒有神的概念的,到了大乘佛教以後,有了兩個發展的趨向,一個就是神話的趨向。
關於這個趨向,人們也有很多的解釋,例如說這是信徒們對佛的一種懷念,慢慢地就把佛神化了。但是這個過程並不僅僅是一個釋迦牟尼佛,它僅僅是現世佛的一個代表。在釋迦牟尼之前有過去佛,之後有未來佛,今天佛教寺院裡面還有中間是釋迦牟尼佛,兩邊分別是過去佛和未來佛。還有的是三生佛、三方佛、五方佛。這就將釋迦牟尼神化了,還有一大批都被神化了,所謂十方諸佛,就是東、南、西、北、東北、東南、西北、西南,還有上、下,這十方諸佛是無數無量。還造出來百千菩薩,於是也就形成了人們對偶像的崇拜。在早期的佛教中我們看不到任何的偶像,雕像沒有、畫像沒有。大乘佛教是在公元一世紀發展期來的,到那個時候才開始有了崇拜,但是我們在大乘佛教神化的過程中,還是可以看到佛教的造像還是跟其他的宗教有所區別的,都代表著體現著佛教的某種教義或者精神。其他的宗教神像經常以神靈的形象出現,佛教的則不單是神靈,而是按照佛教教義的精神理念加以改造創造出來的。
我們都熟悉中國有四大名山:五台上、峨眉山、普陀山、九華山,它們也是中國佛教的四大道場,各供奉著一位菩薩,五台山是文殊菩薩,峨眉山是普賢菩薩,普陀山是觀音菩薩,九華山是地藏菩薩。文殊菩薩體現大智;普賢菩薩體現大行,也就是實踐;觀音菩薩體現慈悲的精神;地藏菩薩代表一種大願,「地獄不空,誓不成佛」,也就是通常所說的「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的精神。四大道場代表了佛教的四大精神。所以要是去拜觀音,你只需要慈悲,倘使你慈悲的話,你就是觀音。因此在六祖《壇經》中就說:「佛是自性作,莫向身外求。」若是「自性迷了,佛是終身;自性不迷,終身是佛」,接著他又說「慈悲即是觀音,喜舍名為勢至,能凈是釋迦,平直是彌勒。」《維摩詰經》中有云:「直心是道場。」慧能提倡的修行方式有「一行三昧」,什麼叫一行,就是行直心。從中我們可以看到佛也好,菩薩也好,它們包含的哲學的內涵大大超過了神靈的內涵。所以當人們去禮拜身領的時候,是需要領會把握佛教的精神的。大乘佛教在神化過程中也體現了佛教中諸神的人文性格。佛教是要講正信,而反對迷信。所謂正信,除了原始佛教的「自作自受」外,就是「自性自度」。
大乘佛教的另一個發展方向就是人文精神的進一步提升。從理論上講,大乘佛教把原始佛教的關於「空」的思想進一步發展。原始佛教或者部派佛教講「空」,一切理論都是圍繞著「空」來講的。佛教有三法印,作為佛教的印記,即「諸行無常,諸法無我,涅槃寂靜」,我們可以看出諸行和諸法都是空的,因為都是無常、無我,都表明了一個空,而涅槃寂靜正是悟到了空之後所達到的一個境界。之所以要講空,因為佛教認為一切有情眾生皆是苦。為什麼都是苦呢?因為沒有看清楚這個空,諸法都是空的,人卻執著為有。但是原始佛教和部派佛教都只是講「人空」或者「我空」,認為人的一切煩惱都是「心造」,所謂「心生種種法生,心滅種種法滅」,所以如果心裡不起念,煩惱也就不會來了。我覺得這個很有道理,人常說「自尋煩惱」,太對了,就是因為你把許多問題分別的太清楚、太執著了,這個東西是我的,我的東西你就不應該拿去,你拿去了我就不高興,我就煩惱。佛家講「八苦」,生老病死都是苦啊,求不得也是苦啊,愛別離也是苦啊,冤家碰頭也苦啊。都是「有我才有他」,這個都是我的,那麼他拿走一點你就心裡不高興。所以它就強調人的一種自我的修行,例如八正道、三十七道品啊之類的,通過這些修行,把自己的內心都空下來,就可以斷除煩惱,得到解脫。也稱之為「人空」或者「我空」。
至於客觀的現象界的東西是不是空的?它不知道,有所謂「人空法不空」,法是跟人相對的外在的物質現象和內在的精神活動,甚至各種理論。到了大乘佛教,不僅人空、我空,而且法也空,人法二空。一切的現象都是空的,那麼從本質上就都是無相,或者非相。初期大乘主要是用般若的思想來解決這個問題,是對於諸法的實相的認識,也稱為「實相論」。在初期講人空我空的時候,都是用一種「緣起」的理論,此有故彼有。比如這個杯子,它不是一個實實在在的東西嘛,但是你看,它不過是紙、水再加上人去做出來的嘛,所以哪有這樣一個杯子呢,所以它是眾緣合和的產物,根本是不實在的。倘若你能看到這一點,那你就不會因為這是個翡翠杯子而特別寶貝它,也不會因為它是紙杯子而不屑地扔了算了。但是這就涉及到一個最初始的問題,你說這個杯子是空的,但是人、水、紙又可以推出是空的,那麼什麼是實在的呢?原始佛教最後就走入了這樣一個泥潭,它的許多經典裡面都只能講「吾始以來」,假定了這樣一個最初始。而大乘的實相論呢,就繞開了這樣一個問題,它就要直接從實物本身去把握。最有名的就是《心經》裡面的「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我們不要離開色去把握空,也不要離開空去把握色。但是這也帶來了一個矛盾,那就是人人都追求空,那麼空是不是一個實在的東西?追求空,這不也是有執著心嗎?
於是後來的瑜珈學派,提出了「我說即是空」,根本不經過實相這個現象,「一切唯識所顯」,一切就是一切法,直接把握它的本質。不論主管客觀的東西,都是「識」的顯現。「識」當然有多種,其中最有名的就是第八識「阿賴耶識」。這個學說被人稱為「有宗」,跟前面般若講的空相對。所謂有其實是相對的,這個識歸根到底也是不能執著的。所以唯識論講的主要也是人無我、法無我,即人法二空。所以這有點現象論的意味。但是我要強調,空並不是什麼都沒有。佛教還有「中道」、「不二」的思想,通過遮詮法把它都空掉,避免陷於一種片面、一種極端。所以雖然說法,卻是無說,而聽者也無得。通過這樣一種理論的推導,大乘佛教其實是把主體凸現出來了,把個性張揚起來了,把自覺放在一個根本的地位,這也正是它人文精神的體現。佛性就在人自身,所以沒必要去外面求佛。每個人的煩惱是不同的,每個人造的業是不一樣的,解脫方法以及解脫境界也是不一樣的,所以就是自我解脫上的個性化,一把鑰匙開一把鎖。
除了個性化,就是強調一種自覺。慧能以來禪宗就認為人的本心是「自性清凈」的,這就是佛性,也就是空了。佛性包括兩重意思:空寂,寂靜;有覺性。也就是本覺,認為人的本性裡面就具有般若智慧,所謂的般若智慧就是一種平等智、無分別智,而世人的智慧恰恰在於把一切都分別得很清楚。《金剛經》裡面說:「是法平等,無有高下。」中國的禪宗可以說是對大乘佛教的這種人文精神做了最根本的把握。禪宗說,萬法皆由心生,從內心開始修行,就可以名心見性,見性成佛。心是一切煩惱的根源,性是清凈的智性。所以佛法就在世間,要不離世間去求。平常心是道,即不作分別的計較。禪宗裡面很有名的一個禪師馬祖道一,有一次他的大弟子大諸道問他,禪師求道,也是要用功的吧?馬祖道一說,當然要用功了。大諸道又問,那你怎麼用功?他說,我是飢來吃飯,困來睡覺。弟子說,這算什麼用功?他說,有些人吃飯不好好吃,百種虛說;睡覺不好好睡,千般計較。這種心態是很平常的一種心態。禪宗發揚了這樣一種東西後,就出現了「以出世心做入世事」。
正是根據這些,前面說到的太虛大師就提出了一個「人間佛教」的理論,這個理論現在也成了佛教建設中的一個基本理論,也是兩岸三地佛教界一個共同的認識和實踐的目標。近代太虛大師最初提出的是「人生佛教」,當時人們的印象,佛教就是做做道場,給亡靈做法事,他說當時的佛教已經變成了「鬼神的佛教」、「死人的佛教」,而佛教的本質不是這個,而是關心人生、凈化社會的,所以他說佛教不應該為死人服務,而應該為生人服務。既然是人生佛教,就不能脫離這個社會,所以也有人間佛教的提法。它在闡明佛教教理上,對治個人的「三毒二障」上也很有意義。三毒就是貪、嗔、痴,二障就是煩惱障、所知障。依我看,最難破除的就是所知障,一個人要是認了死理,就很難解脫了。
倘若對科學迷信到了執著,就是一種所知障。科學強調要打破沙鍋問到底,但是很多事情是打不破沙鍋問不到底的,我們這個世界未知的東西要比已知的東西多得多,一旦為我們全部認識了,這個世界也就沒有了,而且我們認識的東西越多,相應的不認識的東西也就越多,這是很清楚的一個道理。包括佛教都不能說自己是把所有的東西都了解了。要想破除這個只有靠人自己。用人生佛教來揭示這樣一個教理,是很好的。而人間佛教則在面向社會、服務大眾方面也有它切實可行的優點。所以我是主張闡發佛教的人生學說和建設佛教的人間凈土。這兩個方面是未來人生佛教發展不可缺少。這是我講的第一個大問題,就是佛教的人文精神。
第二個大問題就是佛教的慈悲行願,這個問題我想講得簡單點。佛教既是一個理論性很強的一個宗教,又是非常重視現實的實踐的。這在佛教的發展史上,是始終貫徹其中的。早在原始佛教和部派佛教時期,就非常強調所謂的「頭陀行」,它實際上就是一種苦行,離群索居,去靜坐苦修,佛陀也是在菩提樹下坐了多少天才覺悟的。靜坐也就是坐禪,印度不僅僅佛教講坐禪,婆羅門教也講坐禪,因為它是一種思維的修鍊,是一種靜慮、專一,也就是「定」,所以原始佛教也將這個吸收到它的修行中,所謂「戒、定、慧」,戒是基礎,定即是觀,可以發慧。通過靜坐的辦法來達到對人生的苦的覺悟,對空的本質的認識。實際上就是把靜坐作為實踐的辦法,但是這種實踐只能度自己。當然你也可以象佛陀一樣招收眾多的門徒,比如五百阿羅漢,阿羅漢是聲聞城裡最大的果位。但總的說來,它還是一個自我實踐的方法,所以後來大乘發展起來後就批評小乘佛教是「自了漢」,相對的,它是強調「菩薩行」,不僅要自我解脫,而且要解脫眾生,所以說菩薩行就是一種大慈大悲、大行大願,我們要概括菩薩行就是用「悲智雙運」。慈是與眾生樂,悲是拔眾生苦,所以大乘的精神就是一個悲,救助眾生;一個智,就是自我覺悟,自度,合起來就是自度度人、自覺覺人。所以要想解脫就得奉獻。
我們看一些佛教的典籍,常常看到一句話:「無緣大慈,同體大悲」,無緣就是跟我沒有任何關係的人、事、物,我都要用大慈的精神去對待,而跟我有關係的就是同體,我用大悲來對待他們。這是佛教慈悲思想的一個發展。其實在中國傳統文化中也有這樣的思想,宋代理學家張載曾經說過:「民吾同胞,物吾與也。」這種民胞物與的思想就跟佛教有相通之處。那麼,大乘佛教根本的修行方法有哪些呢?我們剛才講原始佛教是八正道、三十七道品,所謂八正道就是一些正思維、正性、正定、正語言啊之類的,就是要人求正,不要迷了。大乘佛教則講究「四攝六度」,六度我們可能比較熟悉一些,就是布施啊、守戒啊、忍辱啊、經定啊,禪定啊,智慧啊,也就是六波羅密了。那麼四攝裡面第一攝就是布施,它強調「以無所施之心施」,這話怎麼理解呢?就是《金剛經》裡面講的「無相布施」,也就是「三事體空」,有布施者、布施物、布施對象,它就是要放棄這樣一種分別和執著。我今天在這裡講,但是不能說是我在講,你們也不要說是在聽,我也沒有定法可講。所以我是「無說」,各位也是「無得」,這就是布施攝。第二攝就是愛語攝,要根據不同的對象,根據他們不同的根器,用不同的和善的語言去勸慰他,使他有一種向佛之心。
第三個呢,是利行攝,就是要人從身、口、意三個方面都去做對眾生有利的事情,要行善行。
第四呢,叫做同事攝,就是要跟眾生共同苦樂,同起苦樂,那麼另一各方面也要讓眾生共同與你分享佛法的利益,引導他入道。這是大乘佛教非常重要的一個修真法門,就是要人充分地去實踐大乘佛教的慈悲觀念。此外,它也非常重視現實,既不沉醉過去,也不追求未來,而是非常實在的解決我們現實中間人生的苦樂,所以我們可以看到中國的禪宗正是這樣,擔柴挑水,無非妙道,就在你眼面前的日常的人生裡面都體會到了這樣一種境界。
宗教啊,本來應該是一個「神文」的精神,但是佛教中確確實實充滿了這樣一種人文精神,所以我才這麼揭示。好吧,今天我就講到這兒,謝謝大家。
作者:樓宇烈(北大哲學系教授、國學大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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