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哲學史丨開篇問題

摘自:《西方哲學史》

作者:張志偉

小編按:為什麼要讀哲學史?這可能是很多入門者的疑惑。難道入門沒有其他路徑嗎?難道光看一個哲學家對一個哲學問題的研究不是更有趣嗎?說不定還順帶解決自己的煩惱,而且免去跑哲學史的馬拉松。如果你足夠認真,直接讀原著時就會發現哲學家也在著作中常常明目張胆或含沙射影地批判前哲學家的觀點,在你不了解哲學史的情況下讀完的效果會事倍功半。還有一點不看哲學史只看哲學家原著的弊端是難以跳出著者的思維,從而無法知道著者思考的缺陷。讀哲學史的一個最明顯的好處就是從整體上把握哲學的發展和變向,否則只陷入某一個點中,可能會有玩起語言遊戲和迷失在邏輯幻象中的風險。

然而除了讀哲學史就沒有更好的入門方法了嗎?如果你有,就分享一下吧。

一、哲學問題

對於初次接觸哲學這門學科的人來說,他所面臨的基本問題就是「哲學是什麼」或者「什麼是哲學」。即使是比較了解哲學的人,也同樣會產生這樣的問題,因為哲學的意義往往是晦暗不明的。表面看起來,「哲學是什麼」與「什麼是哲學」在日常語言中是沒有區別的,它們追問的是一回事,亦即哲學的意義或定義,但是實際上這兩者是可以區別對待的。通常當我們問」哲學是什麼」的時候,我們問的是迄今為止哲學「事實上是什麼」,而當我們問「什麼是哲學」的時候,則很可能問的是究竟什麼樣的哲學才能被稱做哲學,或者說,哲學「應該是什麼「顯然,哲學事實上是什麼並不意味著哲學就應該是什麼,反之,哲學應該是什麼也並不意味著哲學已經像它應該是的那樣實際上是什麼了。哲學史當然要回答前一個問題,它所描述的就是迄今為止哲學思想的歷史,但是這還不夠,因為哲學史並不是已成過去的死材料的簡單堆積,而是活生生的有生命的運動過程。於是,我們就涉及了第二方面的問題。在某種意義上說,哲學史就是通過對"哲學是什麼」的考察來回答「什麼是哲學」的問題。

毫無疑問,在了解哲學史的含義之前,我們苜先應該了解什麼是哲學。然而恰恰在這個問題上,不同的哲學流派,不同的哲學家,卻各自有其不同的規定,很難達成普遍的共識。一門歷史如此悠久的學科竟然在最基本的規定上無法形成統一的意見,難怪人們要對哲學的合法性提出質疑,這實在令硏究哲學的人感到無地自容。儘管如此,我們仍然可以從最一般的意義上將哲學規定為「理論化的世界觀」,並且通過哲學與其他相關學科之間的關係來確定它的地位。

在人類精神的意識形態領域中,哲學是一門非常特殊的學科,我們可以把哲學同科學和宗教作一番比較。就哲學與科學和宗教之間的關係而論,哲學似乎居於這兩者之間。一般說來,科學源於人類認識世界、改造世界的需要,它訴諸理性而以自然為其認識的對象;宗教產生於人類精神「終極關懷」的理想,亦即要求超越自身的有限性而在永恆無限的精神層面上關注人類的來源與歸宿,它訴諸情感而以超自然的存在作為其信仰的對象。至於哲學,它一方面像自然科學一樣訴諸理性,但又像宗教一樣,以人類精神的「終極關懷」作為其希圖實現的理想,如果說宗教是信仰的世界觀,那麼可以說哲學就是理性的或理論化的世界觀,這就凸現出了哲學不同尋常的特殊性。哲學的這一特殊地位無疑是它的「長處「:科學只是認識世界、改造世界的工具和手段而無法解決人類精神的「終極關懷」、人類文明的發展方向和目的以及世界觀等等問題,而這正是或應該是哲學研究的對象;宗教雖然以人類精神的「終極關懷」為目標,但是由於它以信仰為前提和基礎,因而缺少理論的力量和理性的普遍性。然而,哲學的這一「長處"恰恰也是它的「短處」:哲學以理性為基礎,但是卻由於其對象的緣故而不具備科學的確定性即所謂的「科學性「;哲學以人類精神的「終極關懷」為對象,但是由於它主要以理性的方法為認識手段,而這種手段難以通達終極關懷的境界,所以又不如宗教信仰那樣自有其方便的法門。於是,當哲學試圖成為像自然科學那樣的科學的時候,它就不可避免地陷入了尷尬的境地。

從詞源上看,哲學在古希臘語中是philosophia,本義是「對智慧的愛」或「愛智慧」。就此而言,哲學家應該是最廉虛的人,他們主張「愛智慧」而不自詡為「有智慧」,因為他們明白有限的知識與作為人類精神之無限的理想境界的智慧是不同的:知識可以佔有,而智慧則只能熱愛。然而,在人類求知本性的驅使下,尤其是在自然科學發展的激勵下,哲學家們用了2000多年的時間企圖將「智慧之愛」變成「智慧之學」,致力於使哲學成為像自然科學那樣的科學,甚至成為比自然科學更科學的科學,並且成為一切科學知識的基礎。當然,由於這一理想違背了哲學的本性,因而註定是不可能成功的。

追根尋源,西方哲學之所以會陷入如此尷尬的境地,與它之所以能夠繁榮昌盛、蔚為大觀一樣,都是出於希臘哲學的求知本性。對希臘人來說,哲學首先表現為對知識的追求。例如亞里士多德就曾經指出,求知是所有人的本性,人是由於好奇或驚異(thaumazein)而開始哲學思考的。他一開始是對身邊所不懂的東西感到奇怪,繼而逐步前進,對更重大的事情產生疑問。一個感到疑難和好奇的人便覺得自己無知,而一個為了擺脫無知而進行哲學思考的人顯然不是以某種實用性為目的的,而是為了知識而追求知識。因此也許一切知識都比哲學更有用處,但是惟有哲學是真正自由的學問。顯然,求知、知識或科學在希臘人心目中的含義與後世的含義是有所不同的,例如希臘人追求知識並沒有實用的目的,科學改造自然的功能則是近代以來才有的。然而,由於隨著哲學和科學的發展,「現實意義」越來越成為人們衡量知識的價值的標準,加之哲學對象的根本性使之被視為人類知識大度的根基,因此既然自然科學是普遍必然的知識,那麼哲學也可以而且更應該成為普遍必然的科學,似乎惟其如此才能與其至高無上的地位相稱。

於是,希臘哲學的求知本性便逐漸演變成了西方哲學的「科學情結「。

然而,哲學的對象畢竟不同於科學的對象,因而哲學的問題也不同於科學的問題,在某種意義上說,它們不是「問題「而是「難題」。通常一個問題總有答案而且有相對一致的答案,或者說,一般一個問題只有一個答案,自然科學的問題就類似於這樣的問題。但是還有一類問題並沒有統一的答案,或者說它們沒有一致的答案,只有各式各樣不同的解答方法,哲學問題就是這樣的問題,我們可以稱這類問題為「難題」實際上,哲學問題都是一些永恆無解、萬古常新的難題,哲學家們只能不斷地探索、尋求通達智慧境界的道路,但是卻註定了不可能獲得終極的答案。

哲學問題為什麼是沒有終極答案的難題?既然哲學問題是沒有終極答案的難題,我們為什麼還要追問這樣的難題,並且企圖為之找到一條可能的出路呢?

簡言之,原因就在於人類精神的「終極關懷」。當人類從自然界中脫穎而出的時候,他的生存活動不再僅僅依靠自然本能,而是更多地依靠理性,於是在人的面前就出現了有限與無限、相對與絕對、暫時與永恆、現實與理想、此岸與彼岸之間的巨大矛盾,哲學問題便油然而生。因為人不僅是自然存在物,而且是有理性的存在,這就使他形成了超越自身有限性而通達無限的白由境界的理想,哲學(包括宗教)就是這一理想的集中體現。顯然,這個無限的自由境界在一個人的有生之年是不可能現實地通達的,即使人類可以無限地延續下去也仍然解決不了問題,因為它是且只能是至高無上的終極的理想。這就是說,哲學問題是沒有也不可能有終極的答案的,儘管如此,人類卻又不可能不關心這些問題,因為這些問題對人類來說是性命攸關的。所以,哲學問題大多是一些永恆無解但人類又不得不追間的難題。

當然,哲學問題並不都是與「終極關懷」(例如本體論或形而上學)有關的問題。櫃哲學中,尤其是在古典哲學中,後夾逐漸從哲學中分離出來的許多部門,它們的問題就是比較具體的,例如認識論的問題、邏輯學的問題、倫理學的問題、美學的問題、歷史哲學的問題、政治哲學的問題等等就是如此。不過,雖然這些問題不像本體論或形而上學的問題那樣抽象、普遍乃至超越經驗,但是它們作為一些基礎性的或根本性的問題,同樣也是不可能獲得終橈答案的。在某種意義上說,能否找到問題的答案幾乎成了一種衡量的標準:哲學的各個部門其主要的問題只要能夠找到某種相對統一的答案,它們就會從哲學中分離出去自立門戶,而留給哲學的都是一些永恆無解的難題。

哲學問題不僅有歷史性,而且有時代的特點。一方而就哲學這門學科而論,有一些一般性的基本問題是任何一位哲學家都必然會關注的,例如哲學的性質、方法和它的各個部門的主要問題等等,儘管他們對這些問題可以釆取不同的立場、觀點和方法,甚至有時這些問題還會發生形態上的改變。另一方面,由於不同的歷史時期、不同的時代產生了不同的問題,因而就哲學是時代精神的精華而言,它不可避免地要面對這些富於時代特色的、具有特殊性的哲學問題。例如晚期希臘哲學以倫理學為主要問題,中世紀經院哲學以調和理性與信仰為主要的哲學問題,而18世紀法國哲學最關注的是啟蒙問題等等。哲學具有理想性的特點,它不僅關注終極關懷的最高理想,同時也關注現實生活的現實理想,例如在一種歷史現實尚未過去的時候,哲學就從理想性的角度對之採取批判的態度,而且這一現實行將過去的時候,哲學則以其理想性而參與塑造新的時代精神。既然社會歷史始終處在發展和演變的過程之中,那麼哲學所關注的問題亦同樣處在變化之中。不僅如此,哲學問題本身也會產生新的問題。如杲一個哲學問題無法得到解決,那麼肯定是在某些方而存在著問題。面當一個哲學問題獲得了某種解決的方式之後.這種解決方式本身又會引出新的問題。由此可見,當一個人開始哲學思考的時候,他不僅要從歷史上繼承一些普遍的哲學問題,而且要面對他所生活的時代的主要問題,同時他的哲學思考、他對哲學問題的解決又會產生新的問題。

總而言之,我們可以把哲學史看做哲學家們代表人類精神對於永恆無解的哲學問題進行不斷地探索的記錄,換言之,所謂哲學並不存在於某一位哲學家的思想里、並不存在於某一個哲學流派之中,並不存在於某一本教科書里,而是存在於過去、現在乃至將來所有哲學運思的道路之中。

就此而論,我們可以把哲學史看做問題史。

二、哲學史

學習哲學必須學習哲學史,這構成了哲學這門學科的一個不同尋常的基本特徵通常我們學習一門科學不一定非要學習它的歷史,例如學習數學不必非要學習數學史,學習物理學也不必非要學習物理學史。因為一門科學的所有成果包括最新的成果都凝聚在這門知識的最新形態之中,我們只要拿過來學拿過來用就可以了。換言之,一般的科學知識都是長期積累的結果,它們留存在當前的知識載體之中。哲學就不同了。哲學的「知識」不是積累的結果,而是只存在於哲學史中,所以離開了哲學史就沒有哲學。

因此我們說「哲學就是哲學史「,「哲學史就是哲學」。

當然,「哲學是哲學史」,這並不是我們的新發明,而是黑格爾首創的思想,不過需要說明的是,我們在理解上與他的觀點有著根本上的區別。不容否認,黑格爾作為哲學史這門學科的創始人,有史以來第一次試圖尋找哲學思想之間繼承和發展的歷史規律,並且把哲學史視為「一種」哲學的發展史,認為越是在後的哲學思想,由於它繼承和發展了前人的成果,因而就越是接近於真理,於是整個哲學史不過是「一種」哲學的自我運動、自我完成或自我實現的過程。毫無疑問,黑格爾的哲學史觀對後世產生了深刻的澎響,然而這種影響不僅有積極的一面,也有消極的一面。從積極意義上說,黑格爾揭示了哲學思想深刻的歷史背景,說明了思想發展的辯證運動,以及思想與思想之間繼承和發展的內在關眹。但是從消極意義上說,黑格爾從古典哲學的基本觀點出發,秉承使哲學成為科學或「科學之科學」的形而上學理想,試圖使哲學成為科這種哲學史觀儘管看起來非常系統、規整並且合乎邏輯,但是實際上它不僅混淆了哲學與科學之間的區別,而且掩蓋了哲學思想的本性。

所以,當我們說「哲學是哲學史」的時候,它所表達的含義與黑格爾正好相反。在黑格爾看來,哲學之所以就是哲學史,乃是因為哲學史是「一種」哲學發生髮展的過程。而在我們看來,哲學史上存在著許多種哲學,沒有一種哲學可以代表所有的哲學而被看做哲學本身,所以哲學只能是哲學史。顯然,哲學與一般所說的科學即自然科學有著根本的區別。

如前所述,哲學問題都是一些永恆無解、萬古常新的難題,人類精神由於其本性決定了它不得不追問這些難題,雖然它們永遠也不會有終極的答案。因此,哲學與科學是有區別的。如果我們可以將科學知識視為某種直線式的知識積累的過程,那麼我們也可以將哲學看做一個永遠圍繞著「智慧」這個圓心而旋轉的立體圓周運動。這個無限大的立體圓周上面的每一個點都標誌著一條哲學運思的道路,每一條哲學運思之路都代表著一種不同尋常的典型,或者說它們是「路標」或「里程碑」。由於它們把追問智慧之境界的某種方式推進到了極致,以至於後人要想繼續追問哲學問題,就只能另闢蹊徑,換一條路走,因為前面的道路雖然都指向智慧的境界,但是又都被證明是「此路不通」的。換言之,在西方哲學史上,每一位哲學家的思想都代表著一條哲學運思之路,而每一條道路都具有永恆獨特的意義和價值,都是不可替代的,例如亞里士多德不能代替柏拉圖,黑格爾也不能代替康德。當然,無可杏認,哲學史上的思想都具有繼承和發展的關係,每一位皙學家都是在前人思想的基礎上從事哲學思考的,但是這並不意味著他們的思想都將大去自己獨立存在的價值而被融入了後人的思想之中。恰恰相反,由於哲學問題都是一些沒有終極答案的難題,因而哲學家們以自己獨特的方式所提出的解答就構成了一條條不同尋常的道路。所有哲學運思之路的最終目標都指向至高無上的智慧境界,雖然這一智慧境界的性質決定了任何一種哲學思想都不可能現實地通達這一境界,然而卻無法阻止人類精神去實現自己終極關懷的最高理想,而每一條哲學思想之路都代表著對哲學問題的一種典型的解答方式,於是那條條道路就一同構成了一幅開放性的哲學景觀:過去、觀在乃至將來所有哲學思想之路「綜合」在一起,共同構成了哲學這門學科成學問。

由此可見,科學的發展是一個知識積累的過程,哲學的運動則似乎是「齊頭並進」的。就知識的佔有程度而論,現代人肯定比古代人高得多,但是在哲學思維的水平上,古代人與現代人至少是可以比肩並立的。現在任何一所醫學院校的學生所具有的知識都是被稱為民學始袓的希波克拉底所無法比擬的,然而即使是當代的大哲學家也不敢說他就比柏拉圖或若亞里士多德更高明。所以,當我們說「哲學就是哲學史」或「哲學史就是哲學」的時候,這不僅意味著哲學是一種歷史性的思想,每一位哲學家的思想都具有不可替代的歷史地位,因而我們總是要一而再、再而三地返回源頭;而且也意味著哲學應該是一門開放性的、多元化的理論學科,因為返回源義的目的並不是要走回頭路,而是為了開闢新的方向。

所以,哲學問題沒有終極答案並不是因為哲學家無能,而是哲學問題之本性使然。不僅如此,哲學不是科學也並不是哲學的缺陷,恰怡相反,我們應該視之為哲學不同尋常的"優越性「,因為它意味春人類精神所追求的最髙目的乃是一個無限開放的理想境界。應該承認,人類不同於一切存在物的特性就在於他是一種非現成的、非凝固的、始終處在生成過程之中的因而是開放的或自由的存在,因而人的本質具有社會性和歷史性,這就意味著人類精神「終極關懷」的對象,亦是一種無限開放的理想境界。如果我們非要使哲學成為像自然科學那樣的科學,那麼就有可能使這個無限的開放的理想境界凝固化、有限化、對象化甚至物化,而這樣做的結果不但不可能實現理想,反而會「南轅北轍」,與我們希望實現的理想背道而馳。

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我們將哲學或哲學史看做是一種「問題史」,或者更確切地說,哲學是一個由哲學問題和不同的解決方式所交織在一起的開放性系統,每一位哲學家都是根據他所面臨的哲學問題以及他解決問題的特殊方式這一「經緯度」來確定其在哲學史上的地位的。

然而,當我們不是把哲學問題沒有終極答案看做是哲學的恥辱,而是看做哲學的本性的時候,當我們不是把哲學史看做知識的歷史而是看做問題的歷史的時候,當我們把哲學看做是一門開放性的、多元化的理論學科的時候,換言之,當我們把哲學與一般意義上的科學區別幵來的時候,從這個角度看哲學或哲學史,它似乎變成了一個堆放各式各樣的理論學說的雜亂無章的「倉庫」,既沒有統一性,也沒有規律性,以至於我們很難把它看做是一門學問。首先應該承認,哲學家們在哲學問題上始終處在眾說紛紜莫衷一是的狀態,這是事實。然而這並不意味著哲學史只是某種彼此之間毫無內在聯繫的理論學說的彙集,或者只有像黑格爾那樣將哲學史看做一神哲,的發展過程才能解決問題。實際上,哲學史上的哲學理論或學說一方面相互之間的確具有繼承和發展的關係,另一方面它們又各自具有獨立存在的意義和價值,這種相互聯繫和相互區別的辯證關係,就構成了哲學史之思想的獨特的律動。如前聽述,哲學不像科學那樣是某種直線式知識、積累的運動過稈,而是類似某種無限開放的圓周運動。例如科學知識的進步經常是在某個領域或某個問題的不斷深化,而哲學的運動卻總是在哲學問題上不斷地變換立場、觀點和方法。

綜上所述,哲學與科學不同,用衡量科學知識的標準來衡量哲學當然是不恰當的。不過,當人們以哲學不是科學來批評哲學,或是以哲學是科學來維護哲學的時候,雖然他們都誤解了哲學的本性,倒也不是無的放矢,因為西方哲學從一開始就誤解了自己的本性。傳統的西方哲學或古典哲學一向以科學自居,而且用了多年的時間企圖成為科學乃至科學之科學。然而誤解歸誤解,這並不意味著古典哲學是沒有意義的。無論哲學以什麼東西作為自己認識的對象,無論哲學採取什麼樣的認識方法,無論哲學能否實現自己的理想,它都有可能在「終極關懷」、思維方式、思想的深度和廣度、道德境界和人生理想等方面作出自己的貢獻。如此說來,我們也不應該狹隘地理解知識,以為只有像自然科學那樣的知識才是知識,與自然科學知識不同,或是不具備自然科學知識的基本特徵的知識就不是知識。其實20世紀以來,人們對科學知識的性質的理解也在發生變化,現代人已經不會像一二百年前或是三四百年前的人們那樣把科學看做是具有絕對的普遍必然性的知識了。

總而言之,哲學然與科學不同,但仍然可以著做是一門特殊的學問,更何況哲學對人類精神來說具有極其重要的意義。

三、學習哲學史的方法

毫無疑問,馬克思主義哲學理論作為學習和研究哲學史的立場、觀點和方法,是我們最基本的指導思想,它要求我們歷史地、辯證地和具體地分析、理解哲學史上哲學家們的思想。任何一種哲學思想都是在一定的杜會文化歷史背景之下形成的,思想與思想之間有著繼承和發展的關係,作為「時代精神的精華「哲學不僅體現著而且也在塑造著時代的精神。當然,在一定的歷史時期中哲學家們在哲學問題上的爭論存在著唯心主義或唯物主義的立場差別,在方法問題上也有形而上學與辯證法的矛盾,但是過去我們卻往往教條主義地理解這種差別和矛盾,並且將抽象到這樣或那樣的哲學立場看做是哲學史研究的目的所在,這就把豐富多彩多種多樣的哲學思想簡單化了。實際上,這種做法不僅不是馬克思主義的,而且違背了馬克思主義的基本原則,其結果是既阻礙了我們恰當地理解歷史上的哲學思想,亦妨礙了我們吸取人類寶貴的精神財富的精華。我們必須切記,馬克思主義是活的靈魂而不是僵死的教條,它也在矛盾運動中發展和完善著自身。

在馬克思主義理論的指導之下,我們可以把學習西方哲學史的方法具體概括為「對話」的方法。其實,「對話」(dialogue)正是「辯證法」(dialectics)的本義。

學習西方哲學史不僅是學習知識,即知道哲學家們都說了些什麼,更重要的是了解哲學家們「因為」什麼說和「為什麼」這樣說,換言之,應該了解哲學家所而對的哲學問題是什麼,以及他們解決哲學問題的不同方式。因此,學習西方哲學史首先要了解哲學家的理論學說究竟是針對什麼問題的,否則就會只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只知道一些有關哲學家思想的「知識「而無法了解哲學家思想的精髓或內在的精神。

這種以「問題」為核心的學習方法,就是「對話」的方法。

學習哲學史就是學習哲學史上哲學家們的思想,因而可以看做是我們的思想「思想」哲學家們的思想,也可看做是思想與思想之間的「對話」。由於哲學家們的思想保存在他們的著作之中,學習哲學史也就是「讀書」,所以與哲學家們的「對話」通常是通過「讀書「而實現的。然而,儘管歷史上的哲學家們斯人已逝,我們讀他們的「書「卻不是讀死書。雖然這些書的內容大多已經過時了,但是哲學家們解決問題的方式卻沒有也永遠不會過時,因為哲學問題並沒有過時,這些問題不僅是他們面臨的難題,也是我們面臨的難題,甚至可以說是人類將永遠面臨的難題。既然哲學問題沒有終極的答案,那麼任何一種解答方式都不可能取代其他的解答方式,也不可能為其他的解答方式所取代,所有一切的解答方式都有其各自獨特的意義和價值,它們為後人提供了各式各樣可供選擇的可能方式。因此,對於學習哲學史的人來說,學習哲學史無非是將人類精神所思想過的東西再思想一遍,把人類精神已經走過的思想之路再走一遍,然後選擇或者開創我們自己的路。如果把我們與哲學家們統統看做是「人類」的話,那麼我們思想他們的思想,重走他們的道路,也可看做是一種「回憶」,回憶我們「曾經」思考過的問題,因而也可以看做是我們自己對自己的反思。

由此可見,我們學習哲學史並不是站在哲學史之外,在某種意義上說,前人的思想就構成了我們現存在的組成部分。我們之所以說哲學史上的哲學家的思想都是活生生的有生命的思想,原因就在於此——當我們與哲學家們進行思想之間的「對話」的時候,他們的思想就「復活」了。其實,歷史上的哲學思想原本就是「活的」,因為它們構成了哲學不可缺少的組成部分,因而它們的「復活」並不是「復古「。換言之,哲學家們的思想既是歷史性的,同時又超越了歷史,在任何時候任何情況下都具有現實性。所以,哲學史從來就不是什麼死材料的堆積,而是一種活生生的思想律動。

顯然,「對話」之為「對話」表明,我們與哲學家們的思想對話並不是「單向性」的受動活動,而是「雙向性」的互動活動,這種思想與思想的對話類似現代解釋學所說的「視界交融」。

哲學家們的思想保存在他們的著作之中,讀他們的書需要「理解」和「解釋」,而「理解」和「解釋」的過程在某種程度上也是「再創造」的過程。以往傳統的解釋理論追求知識的客觀性,將理解和解釋看做是本文原著之純粹的再現。但是現代解釋學劫告訴我們,任何人都不可能完全再現所謂客觀存在的文本,因為古人有古人的「視界「,我們有我們的「視界」,換句話說,古人與我們處在不同的歷史、文化、社會、個人環境等等的背景之下,我們既不可能完完全全地將古人的視界「複製」到現代來,也不可能徹底擺脫掉自己的視界,純粹沉浸在古人的視界之中。從這個意義上說,理解和解釋實際上是不同視界之間的碰撞和交融,而且正是因為如此,人類文化才有可能進步和發展。

因此,學習哲學史的過程並不是被動地接受知識,而是富於創造性的「視界交融」,亦即我們與以往的哲學家們就大家共同關心的哲學問題進行忠想之間「對話」的過程。

「對話」有其內在的邏輯,它至少包含三種要素:

首先,「對話」的雙方一定要有共同的「話題」,這樣「話「才能「對」起來。我們之所以能夠與哲學家們進行思想上的對話,就在於我們與他們之間有共同的」話題」,這就是永恆無解、萬古常新的哲學問題。換言之,他們面對的問題也是我們面對的問題,儘管由於歷史、文化、社會等因素,這些問題有時會發生形態上的變化,但是在根本上是一致的。

其次,「對話」之為「對話」乃「相對而說」,因而是一種相互間的交流,亦即「視界交融」。就對話而言,對話的雙方是平等的,否則就談不上對話。我們的確是在學習哲學史,然而我們並不是作為一無所知的小學生向哲學大師們請教,而是與他們一同吋論哲學問題。如果我們只是小學生,那麼充其量我們只能學到一些「知識」,即了解到哲學家們說了些什麼,不過徜若如此,我們就仍然站在哲學之外。只有當我們與古人面臨同樣的哲學問題的時候,我們才深入到了哲學之中。或然我們與古人有同樣的問題,那麼就不只是他們說話我們傾聽,我們也有自己的「發言權」。

最後,「對話」需要相互之間的「理解」,如果你說的話我「聽」不懂,那麼「話」也是「對」不起來的。所以,學習哲學史一定要閱讀哲學家們的原著(最好是原文原著),直接與他們進行思想上的「對話",而不能僅僅依賴於二手甚至三手的資料。就此而論,我們這部哲學史只是引導同學們進人哲學運思之路的「入門」而已,決不能以此來代替哲學原著的研讀。當然,我們不可能讓古人埋解我們,因為他們已經不會再開口說話了,他們要說的話就在他們的書里,所以這種「對話」看起來有點不平等。但是,如果我們不是把哲學家們的書看做死東西,而是看做有著豐富意蘊的活生生的有生命的存在,那麼當我們有所問時,他們也會有所答的,因此,我捫只有深入到哲學的維度,才有資格與哲學家們進行對話,而深入到哲學維度的最好方法就是深入到哲學問題之中,把哲學家的問題當做你的問題,或者把你的問題上升到哲學問題的高度。

毫無疑問,哲學史並非僅僅是觀念或思想的歷史,因為皙學作為文明的靈魂,時代精神的精華,不僅與人類文明的發生髮展密切相關,不僅與其他所有的意識形態密切相關,而且是在人類社會實踐活動中產生、形成和發展的。哲學不僅是時代精神的概括和總結、同時也是時代精神的塑造者。因此,學習哲學史必須深入了解形成於歷史上的哲學思想或理論的社會歷史背景和廣泛的文化和意識形態的背景,它們作為哲學思考的基礎,構成了哲學家們的「視界」。如果離開了這些背景和基礎,哲學就變成了無源之水,無本之木,我們也不可能真正理解哲學家的思想。然而由於篇幅所限,我們不可能詳細闡述哲學與社會生活以及其他意識形態之間的關係,其至對於哲學的許多分支或部門例如倫理學、美學、歷史哲學、宗教哲學、政治哲學等等也不可能統統進行專門的論述,在大多數情況下只能考慮所謂純粹哲學的內容。因此,我們希望同學們在學習皙學史的過程中,廣泛涉獵當吋文化、社會生活及意識形態的有關文獻,這樣才能對一種哲學思想有比較全面深入的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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