瑪格麗特·杜拉斯:在夢魘中重生
成天上樹的日子
文/范典
掉進黑洞的孤獨寫作
很晚的時候,我仍在看杜拉斯的採訪紀錄片,她在《抵擋太平洋的堤壩》電影版稅買來的位於諾弗勒的二百多平米的居所里談寫作。鶴皮蒼髮的她,早已遺失了《情人》中那位少女嬌小、性感的輪廓與容顏,取而代之以佝僂身形下的冷靜與堅毅。她說:你要寫作,就要變得更強大。她說:「就像掉進了一個洞里,在洞的底部,那是一種幾乎是絕對的孤獨,只有發現孤獨,才能夠寫作。」
瑪格麗特·杜拉斯的《情人》聞名遐邇,可是再讀她其餘作品,人物形象多是《情人》中的翻版,《抵擋太平洋的堤壩》中堅強、執拗的母親和《成天上樹的日子》中的母親,如出一轍。由此可見,杜拉斯童年和成長期間在東方度過的歲月在其生命中佔據著不容忽視的地位。她是一個在熱帶叢林誕生的孩子,父母滿懷希望來到法國殖民地:越南西貢,不想這塊土地的貧窮、階級的矛盾,以及當地政府的腐朽無能,都清晰無誤的印在她腦海。母親購置一塊荒蕪的土地並僱用一些工人,以期獲得豐收,誰料這是一塊靠近太平洋海水的土地,每年的辛苦耕種都被無情的漲潮給瞬間摧毀。堅強的母親,那個被政府欺壓、被大海耍弄的母親,那個身影,久久盤桓在她的腦海。以致她後來的創作,總是在書寫身邊這幾個人物:母親、大哥哥、小哥哥,他們或多或少都沾著那片東方色彩而變得神秘起來。杜拉斯的寫作也是詭異而無緒的,她一次次突破完整性、古典式的敘述,將小說寫成劇本式寫成獨白式,寫成失去框架和具象空間的形式。
最近翻閱她的兩部新引進國內的小說《成天上樹的日子》與《埃米莉·L》分別是她1968年和1987年發表的作品,後者則是她晚年時期頗受爭議的作品。《成天上樹的日子》國內又譯為《林中的日子》,此書收錄了《成天上樹的日子》、《蟒蛇》、《道丹太太》及《工地》四個短篇。故事情節都各不相干,然而因為是早期作品,顯現出敘事結構的清晰脈絡,人物塑造飽滿而頗具特色,情節中暗含戲劇衝突,比較容易讀懂。
早期作品相對明晰的風格
《成天上樹的日子》中,富有的母親千里迢迢趕來看望自己的兒子,她擁有一家僱用了八十個工人的工廠,手上戴滿鑽石戒指和手鐲,可是她的兒子雅克和同居女友瑪塞爾卻過著一種清儉的生活,雅克帶母親來到工作地點——一個夜總會,起初母親沒有意識到這是兒子就業的場所,可是逐漸她憑自己的觀察發現雅克和瑪塞爾是在夜總會陪人跳舞,這種下三濫的不顧廉恥的職業讓母親頓感沮喪。她醉熏熏地跟他們回到家中,但是雅克卻趁她熟睡之際將手鐲偷走當作賭博時的押貨。輸光了的兒子最終卻獲得了母親的諒解,兩人相擁而泣。若以文學性而論,此篇人物設置簡單,而勾勒性格卻極為傳神,單就「母親」而言,便將其無奈、糾結、羞愧、沮喪、虛榮、寬容都一一展現出來,而雅克的虛弱、自私、粗暴、懶惰也一一塑造出來,連那個善良而可憐的瑪塞爾也深得人心。三個人的對話,極具戲劇舞台形式,各具特性,母親的坦率、不明真相和兩人掩藏、躲閃形成了某種張力,杜拉斯有意將自己隱藏起來,而是讓你直接看見主人物,沒有詮釋,只有行動和語言,讓你參與到這種人物性格的塑造和對情節的完成過程中。所謂的「成天上樹的日子」無非只是一個隱喻式的意象而已,那是雅克童年時在樹上掏鳥蛋的一幕,他作為六個孩子之一,作為她最寵愛的孩子,卻辜負了她的希望。這不得不讓人想起杜拉斯那恨鐵不成鋼的大哥哥,賭博、懶惰、無所事事,可是母親卻將所有遺產都留給了他。
而在《蟒蛇》中,杜拉斯還在女子寄宿學校時期,彷彿是《情人》剪輯出的一小段,被放大了,或重寫了。她喜歡和同學跑去植物園看凱門鱷、長臂猿和蟒蛇,一開始就從動物的野性中獲取了一份暴力印象,而當宿舍管理員老處女巴爾貝向她展示裸體時,她快要窒息。肉體的寂寞恰似動物吞噬的本性,因此她認為妓女和蟒蛇無異,那種具有超強消化能力的冷血動物,它們正慢慢游向剛剛發育時期的她……性萌動時期對之抱有幻想的少女,註定與險惡為伍,所以她說:「我一旦認識它,它將以這樣的方式出現在我眼前:我的生命會在一種持續而壯麗的發展中浮沉,最後達到終結,有極度的恐怖,也有欣喜若狂,卻沒有休憩,沒有疲憊。」層疊交織的意象使通篇散發出冷峻、驚險的氣息。
《道丹太太》通過對一位六十歲門房道丹太太和一位三十歲的清道夫加斯東之間的忘年交來展現下層人民的生活狀態,倒垃圾這一日常行為被分析、剖解後,成為了階級之間的矛盾所在,他們對中產階級、道貌岸然之人嗤之以鼻,然而他們在生活的單調乏味中也難免墮落:偷客人的東西、喪失鬥志、對生活失去信心。從多角度刻畫了底層人物不堪的命運。而《工地》人物簡單到只剩「她」和「他」,以工地作為戀情展開點,是一篇實驗性質頗濃卻又描寫細緻入微的小說。
埃米莉·L
晚期作品的破碎激情
另一本關於兩個愛情相互穿插、對望的小說《埃米莉·L》充滿了杜拉斯中晚期作品風格,各種碎裂的意象、嘮叨又不知所指的對話,斷斷續續拼剪出一個絕望的愛情故事。船長的瘋妻子與年輕看守人的愛情,還有她的一本詩集,那裡面永遠缺少了一首名為《冬日陽光》的詩,是她的得力之作,也許她從未寫過,一切都是她的假想,也許是被船長燒毀,以致她發了瘋。這篇小說有隔著距離的觀察與審視,有討論,又有貼身的近距離的故事骨架和血肉,但那種絮叨和抽象化的場景,都使得故事沉浸於作者自己的探索當中,忽略了讀者的存在。
在有關杜拉斯的傳記——《真相與傳奇》中這樣說道:「《埃米莉·L》是她最喜歡的作品之一,也是最不被讀者接受的作品之一。文學激烈得使她以為自己陷入了瘋狂,而她一直以為已經避開了瘋狂。況且,評論界對這本書的『謀殺』使她蹣跚不穩,酒精好像代替了聖物又開始侵襲她,孤獨、揚·安德烈亞的出走、她在黑夜中尋找、生活對她的嘲諷和對感情的屈服,這一切都使她跨進了『瘋狂』之門。」
杜拉斯是孤獨的,而且是那種被遺棄的孤獨,雖然晚年陪伴她的有年輕戀人揚·安德烈亞,然而寫作正如一個陷阱,她跌到洞的最底下,她痴迷於年輕時熱帶叢林襲身而來的性衝動,那些圍繞在身邊的男人,那些面無表情的東方人,她的東方情人,還有她的母親、瘦弱無助的小哥哥——他被日本殺害,丟棄在屍體堆中,再也找不到。這些刺眼的光線和心理陰影在日後像一群屍蟲鑽進她的骨髓啃咬并吞食著她全部的記憶。她厭倦古典主義那種乾淨而齊整的敘事方式,於是她開始寫出那些夢囈式的故事,並在世人的爭議聲中獲得了不小的成就。
書籍信息:
《成天上樹的日子》,[法]瑪格麗特·杜拉斯,上海譯文出版社,2010-08
《埃米莉·L》,[法]瑪格麗特·杜拉斯,上海譯文出版社,201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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