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吳佳駿:記憶中的敦煌

記憶中的敦煌

主播:舊雨

後期:淡顏

作者:吳佳駿

聽|記憶中的敦煌 來自南部戰區 20:38

坐於鳴沙山之上,極目處皆蒼涼。沙壟縱橫,脈絡分明。佇立遠眺,恰似時間饋贈給大地的皺紋,又像雕刻家刀下那凝固的水波,有孤絕之美。

風乍起,掀掉了我的帽子。細沙鑽入脖頸,痒痒的,像有蟲子在爬。我整整風衣領子,想抵擋沙子的入侵,也抵擋風的入侵。身處沙漠之中,我是脆弱和渺小的。我擔心,一陣巨大的旋風颳起,會把一坐沙丘移至我的頭頂,然後,落下來,將我掩埋。像掩埋一個家園,和一段歷史那樣。

夕陽,照著黃沙,也照著遠處那些滑沙的遊人。那些遊人,跟我一樣,來自南方。他們長相清秀,眉宇間透著江南柔情。他們的目光,平常見多了水鄉的靈山翠木,突然間,看到曠闊的沙漠,心情自是難抑激動和興奮。他們結伴從沙丘頂端順勢滑下丘底,嘴裡狂喊著,心中壓抑許久的情感,如瀉堤之水,盡情釋放。同時釋放的,還有人生的一份大自在,生命的一份大逍遙。

據《敦煌志》記載,「風吹或人乘沙流,生鼓角之聲。其聲輕若江南絲竹,其音重如旱天雷鳴。」鳴沙山因此而得名。但那天,我沒能聆聽到沙山發出的雷鳴之音。我耳朵聽到的,只有滑沙的遊人肆無忌憚的爽朗笑聲,和遠遠傳來的清脆的駝鈴聲。

也許,沙山的雷鳴之音,本屬天籟,只有未被塵世喧擾的耳朵,才能聽到。

兩個頭裹水紅色絲巾的婦女,牽來駱駝,用當地話說:「沙山的那邊,就是月牙泉了。坐駱駝去,很快的。」未及詢問價錢,朋友便拉著我,急忙爬上了這「沙漠之舟」。作為一個攝影愛好者,我理解他對美的追尋。來到敦煌,不去瞧瞧那隻「沙漠之眼」,還算來過此地嗎?

坐在駱駝背上,我心澄澈。這種澄澈,來自於對月牙泉的幻想。那該是怎樣一塊明鏡呢?耳畔自然又響起田震的那首歌來:「它是天的鏡子,沙漠的眼,星星沐浴的樂園。從那年我月牙泉邊走過,從此以後魂繞夢牽……」這首歌,一直被我視為月牙泉的安魂曲。它曾深深地打動過我,讓我的心有洗滌風塵之後的乾淨。

牽駱駝的婦女,帶著我們在沙漠里兜圈子,消磨時間。這讓我們甚為惱火。不知她是想製造路程遠的假象,還是,故意不讓我們冒失地靠近月牙泉,以免我們身上的世俗氣,玷污了月牙泉的聖潔。

可當我們真的走進月牙泉時,我和朋友都少了預料中的激動,反倒生出失望——那哪是明澈的聖潔之水啊,分明是接近乾涸的眼淚。月牙泉的現狀,也遠不是歌里所描繪的那麼動人。圍上鐵柵欄的月牙泉,周圍枯草衰竭,殘葉零亂。泉中淺水泛黃,雜質鋪陳。風吹過,枯草晃動,彷彿月牙泉眨動了一下睫毛,滿眼皆傷。

月牙泉左邊的涼亭,陳舊破敗。三兩遊客,坐於亭中,下棋、品茗,一副忘我境界。只是涼亭上方的匾額上,趙朴初先生題寫的「聽雷軒」三字,依然蒼勁,古樸,透著佛家禪境,昭示著月牙泉那來自天地造化的神奇與絕妙。

來此遊覽的人們,或躺或卧,或舉手或叉腰,爭相與月牙泉留影。月牙泉是他們心中的一個夢境。而他們,是月牙泉眼裡的什麼呢?

朋友舉著相機的手,有些顫抖。他說:「美是最經不起傷害的,被傷害過的美,不再是美,頂多算是美的殘骸。」

我繞著月牙泉,慢慢地走。幻想穿越時空,回到過去,回到月牙泉的夢境里去,乘一彎月牙,飛回南方,讓這月牙泉的「舟子」,也沾點江南的靈氣。

朋友叫住我:「既然來了,還是拍張照,留作紀念吧。」我拒絕了。我想把這裡的景象,藏在記憶里。印在照片上的東西,缺乏想像空間,也缺乏深邃的美感和厚度。而留在記憶里的物景,卻能恆久鮮活。只要記憶不滅,這鮮活,便如生命一般豐富,且永存反思的力量。

從月牙泉出來,偶見鳴沙山下右側,裸露著一片墓地。凸起的沙堆,像是鳴沙山的縮影。每個墳堆前,都立著一塊牌子,上刻亡者姓名及生卒年月。那些逝者,活著時,與風沙為伴。死後,又化為沙塵,去追覓生者的蹤跡。

如此艱辛的輪迴,會不會使他們的靈魂,也像跑動的風沙一樣,躁動不安?

戈壁灘上,風沙漫卷。坐在車內,聽見四面八方飛來的砂粒,擊打在車窗玻璃上,如玉石碎裂。

司機三十多歲,是個駕車好手。她常年在這片灘地上往返,接送遊客。她熟悉這片戈壁灘的脾性,就像熟悉這裡的季候,把一輛桑塔納轎車開得輕車熟路,左右逢源。她說:「我閉著眼,也知道車行駛的方向。就像我用耳朵,能聽懂風的語言。」

車,在玉門關停了下來。

歷史在這裡凝固了,我寧可把玉門關想像成歷史長河裡的一個化石標本。那樣,它或許會受到更多的保護,而不至於像現在這樣,孤零零的,聳立於戈壁灘狹長的砂石崗上,成為一個風化嚴重的土墩遺迹,與南邊的鹽鹼地遙遙相望。

我近身,朝玉門關西、北兩道門裡瞅,夢想能發現幾個兩千年前的馬蹄印,或者,一款從西域和田輾轉塔里木盆地,經此門輸入中原時遺失的美玉。但我再一次被自我的臆想弄得迷離和惶恐。我看到的,是繁華落盡後的蒼涼和寂滅。

人去了,門猶在。

無人通行之門,進出的,只有風和歲月的影子。

玉門關前,不知是誰,擱了把椅子,供遊人留影之用。椅子旁立一石碑,上刻飄逸行書:「黃河遠上白雲間,一片孤城萬仞山。羌笛何須怨楊柳,春風不度玉門關」。

我和朋友摸摸那把椅子,都沒敢坐上去。我們怕一坐上去,就會陷入歷史,出不來。

繞玉門關西側,驅車向南,直達陽關。

車上,司機為我們朗誦起王維的詩句:「勸君更進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朋友贊其涵養深厚,格調高雅。女司機羞紅著臉答道:「不敢跟你們文化人比,淺薄得很,淺薄得很。」說完,她笑了。我和朋友也相視而笑,笑得很舒心。後來,我們才知道她是個詩歌愛好者,偷偷地寫過不少的詩,但從未拿出去發表。她說:「我寫詩,不為發表,只為讓枯燥的生活,詩意一點;讓平淡的人生,美麗一點。」這回,該輪到我和朋友羞愧了。她的文學心態,以及價值取向,讓我們這些成天與文學打交道的人,自愧弗如。

陽關博物館,似一個方形四合院。院內植物,一半淡黃,一半淺綠,很有層次感。低垂的屋檐,遮擋了光線,加之遊人稀少,把整個場館襯托得寂寥。惟院中張騫騎馬西行的浮雕,雄姿英發,氣吞萬里如虎。

博物館右側,開一大門,此門即是陽關關口。關口的那邊,便是通往西域的方向。關口處,一中年男子,身披盔甲,腰佩長劍,假扮成古時戍卒模樣,向遊人發放「通關文牒」。其儀態威嚴,剛正不阿,卻又憨態可掬。旁邊,兩個遊人,寬衣解帶,換上工作人員早已備好的官服,戲充漢武大帝和驃騎大將軍。看他倆高舉令旗,指揮千軍萬馬的英姿,真有做了帝王將相的豪邁與霸氣。

出關,秋陽杲杲,長風烈烈。荒蕪戈壁之上,一座殘敗烽燧當風而立,遠遠看去,彷彿短兵相接後,遺留在沙場上的一處傷疤。傷疤上,刻著熱血男兒的壯志豪情,刻著寂寞心靈的思鄉情懷,刻著生死之交的兄弟情誼,刻著楚楚動人的愛情傳說……

烽燧之下,一條碑林長廊,逶迤如龍,橫卧在絲綢之路的起始線上。碑石各具形狀,上刻古今名人緬懷、憑弔「陽關遺址」的詩詞。朋友啪啪按動相機快門,試圖將碑石上的詩句,悉數藏入相機,據為己有。對美的貪戀,使他自己也成了美的化身。

佇立涼亭,極目天涯,絲綢之路盡收眼底。凝神中,我彷彿看見一列列駝隊,沿著絲綢之路慢慢西行。西路上,玉佩噹噹,瓔珞煌煌,羌笛悠悠,駝鈴聲聲。上演著一幕千年前的繁華盛旅,那該是怎樣一種文化與宗教的大繁榮,大融合呢?

一老嫗牽著一匹棗紅色馬,來到我跟前問:「騎馬嗎?」。我有些膽怯。老嫗大概識破了我的心思,她撫摩著馬身說:「別怕,只要你騎上它的背,就是它的主人,它會很溫順的。」我壯著膽爬上馬背,老嫗一拍馬腿,那匹棗紅色馬繞著陽關奔跑起來。

西風古道,金戈鐵馬。我把自己想像成一個久經沙場,驍勇善戰的將士,在戰場上快意恩仇,血濺黃沙……

策馬揚鞭中,我找到了自己精神的疆場。

清晨,薄霧繚繞。習習涼風中,莫高窟彷彿披了件袈裟。導遊小姐說:「早上人少,拜佛最宜清靜,先生真會選時間,一看,便是懂佛之人。」我笑笑,不答。拜佛得有佛緣,塵緣易得,佛緣難求。況且,「緣」這東西,即使佛,也未必能完全參悟得透吧。

在棧道上行走,像在時光中穿行,有一種朝聖者的艱險與虔誠。每一個洞窟,都是一個佛的世界,深藏玄秘,開悟眾生。在與時間的漫長對峙中,洞窟那斗型窟頂所彰顯出來的,不止是建築學和美學上的價值,更有來自宇宙與人生關係的象徵。一幅幅精美的壁畫,惟妙惟肖,其百態千姿,如流水行雲,似靜欲動。尤其是那超凡脫俗的「飛天」,清舞弄影,衣袂翩翩,不知是要爭脫浩蕩時光的桎梏,飛向自由之美?還是要藉助佛法,將永恆之美遍灑天地人間。

觀賞莫高窟,堪稱一場視覺的盛宴!

可惜,有一半的洞窟,鐵門緊鎖,未能向遊客開放。我對那些緊鎖的洞窟,充滿神秘。走過時,總不忘朝門縫裡看。但裡面一片漆黑,什麼也看不見。

看不見也好,人心何必那麼貪呢?佛的真身,又豈是我等凡胎肉眼所能看得見的。

莫高窟門前,一排鑽天楊,依天挺立,和諧地站在一起。或許,它們也受到佛的感化,學會了悟道、參禪。面對時間,安靜地生長著,與對面的佛一起,堅守著恆定的東西。

鑽天楊下,一條河流,沿著屬於它的方向,流向深遠。

夕陽西下,晚風拂面。遊客漸次散去。我斜靠在石橋欄杆上,凝神遐想。朋友趁我不備,舉起相機,抓拍了一張照片。這次,我沒有對拍照表示反感,反而萌生感動——為莫高窟,也為敦煌。

晚霞映照下的莫高窟,幽靜而神秘。我們披一身霞光,悄悄離去,彷彿兩個從夢境中走出的孩子。

吳佳駿,青年散文家。著有散文集《掌紋》《院牆》《蓮花的盛宴》《在黃昏眺望黎明》《生靈書》《雀舌黃楊》《結婚季》《巴山夜雨》《飄逝的歌謠》九部。現居重慶,供職於某雜誌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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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編審:馬 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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