標籤:

《詩》的編次與《毛詩》的形成 | 徐建委

《詩》的編次與《毛詩》的形成

徐建委

(中國人民大學文學院副教授)

來源:《復旦學報(社科版)》2017年第2期

孔子二五六八年丁酉十月十一日庚申

耶穌2017年11月29日


內容提要:據《毛詩序·六月序》、《儀禮·鄉飲酒禮》、《漢書·谷永傳》、鄭玄《毛詩譜》等文獻的記載,可發現周禮演樂的詩次、《詩序》詩次、《毛傳》詩次和三家詩次略有不同。以《左傳》所載季札論《詩》材料、《爾雅·釋訓》與《毛傳》關係、《毛傳》上源等問題為基礎,亦可判斷《毛傳》內部埋藏了孔子時代之前的《詩》文本特徵。據此可推知,孔子重構了三百篇的序列和結構,使之更符合周代禮樂制度。子夏時代,受《春秋》學之陶冶,子夏或其後學又對調了《大雅》和《小雅》的部分詩篇,使二《雅》皆有美刺。這兩次重編,在《詩》文本的寫定過程中大概是最具革命意義的,時在戰國初年以前。第二次重編之時,仿效《春秋》精神的《詩小序》基本形成,然《小雅》篇目依然遵循了周禮之詩次,毛公作《毛詩故訓傳》才調整為今本詩次。

關鍵詞:毛傳/後注簡省/禮樂詩次/《春秋》詩次


  • 引言:問題的提出

  • 《毛傳》是一部依附於《詩》的訓詁著作,《詩》中難解的古字、古詞多重出,故《毛傳》必然面臨重複注釋的問題。它如何避免重複?只要稍稍熟悉注釋過程的就會知道,在一個字(或詞)第一次出現的時候注釋,之後為了簡潔,往往不必再注,我們可以稱之為後注簡省原則。此非絕對,有時因為經文浩瀚,某一字前後相隔較遠,後文往往也會作注。但一般而言,前文已注者,後文往往不注。讀古書,發現這一基本做法是很容易的。那麼《毛傳》是否整體上遵循後注簡省原則呢?答案是肯定的。

    一般而言,《毛傳》重複出現的字詞,《國風》若有注,《雅》、《頌》一般不注。如「施」見於《葛覃》、《兔罝》、《碩人》、《東山》、《頍弁》、《旱麓》,僅於《葛覃》有注。如果重複出現的字詞與通俗意義有別,對其意義的理解特別容易出錯,同時初次的解釋又與後來的篇章離得較遠,這時往往出現重複注釋,如「言」字見於《葛覃》至《駉》等二十餘首詩,《毛傳》分別於《葛覃》、《彤弓》、《文王》三首作注,三注分別見《國風》、《小雅》和《大雅》。

    還有一些重複出現的字、詞,《風》不注,《雅》、《頌》出注,或《風》的注釋以《雅》、《頌》的注釋為基礎。此種類型數量雖不佔優勢,卻也不少,其數量約在一兩百條間,這足以說明問題了。僅舉數例:

    (1)「以」字見於《谷風》、《大東》、《載芟》,《載芟》出注。即《周頌》有注,而《國風》、《小雅》未注。

    (2)《王風·黍離》「彼黍離離」,「離離」《毛傳》未注。而《小雅·湛露》「其實離離」,《毛傳》曰:「離,垂也。」

    (3)《邶風·擊鼓》「平陳與宋」,「平」字《毛傳》未注,《大雅·綿》「虞芮質厥成」,《毛傳》曰:「質,成也。成,平也。」此訓又見《爾雅·釋詁》:「質,平,成也。」

    (4)《淇奧》「赫兮咺兮」,《毛傳》曰:「赫,有明德赫赫然。」但對「赫赫」並未進一步作注,因「赫赫」之義已見於《小雅》之《傳》。《出車傳》曰:「赫赫,盛貌。」《節南山傳》亦曰:「赫赫,顯盛貌。」

    (5)《氓》「其葉沃若」,沃若,《毛傳》曰:「猶沃沃然。」但「沃」字何義,此處未言。而《小雅·隰桑》「其葉有沃」一句,《毛傳》曰:「沃,柔也。」

    (6)《芄蘭》「芄蘭之葉,童子佩韘」,《毛傳》曰:「韘,玦也。能射御則佩韘。」但「玦」是什麼?《小雅·車攻》「決拾既佽,弓矢既調」,《毛傳》曰:「決,鉤弦也。」決即玦也。

    同時,今本編次極為相近的詩篇之間,有一些重複字詞有注、無注的先後順序,竟也會與今本詩篇順序不同,如上文之「言」字。「言」在今本《小雅》中出現於編排相近的《出車》和《彤弓》中,《出車》在《彤弓》之前,但《毛傳》於《彤弓》注之,而於《出車》則未注。又如「願」字,先後出現於《終風》、《二子乘舟》和《伯兮》,其義均為「每」,《毛傳》於《二子乘舟》作注,而非首見於《終風》。

    上述有異於今本《毛傳》編次的注或不注,及有注、無注順序的現象,若納入今本《毛詩》編纂次序中觀察,則顯得錯亂而無序,亦不可理解。如果我們聯想到《毛傳》可能有古老的《詩》學淵藪的話,則此種無序與錯亂,頓然顯現出不可估量的學術價值。

    從注釋順序觀察,《毛傳》字、詞訓詁之中,也許埋藏的是一種不同於其表面次序的詩篇編次,這種結構一定是早於毛公的時代的。《毛詩》由漢初毛公寫定,此後其文本次序與結構得以確立,即今日所見之本。《毛傳》本為毛公所作,為何能夠傳遞早期《詩》文本的信息呢?漢人經說非獨立創製,有其師承和上源,即所謂先師說,這是常識。故《毛傳》這部西漢文獻是否學有師承,或者,是否存在先秦的《詩傳》就是此問題的關鍵了。

  • 一、《毛傳》與《爾雅·釋訓》之關係

  • 《爾雅》與《毛傳》有大量重文,其中卷三《釋訓》一卷幾乎全與《毛詩》相關,正是解決《毛傳》是否存在上源的關鍵文本。

    《爾雅》成書於何時,古來多有異說,①考張揖《上廣雅表》引《禮·三朝記》曰:

    哀公曰:「寡人慾學小辨,以觀於政,其可乎?」孔子曰:「《爾雅》以觀於古,足以辯言矣。」②

    《三朝記》乃古《禮記》,見於《漢書·藝文志》,《三國志》裴松之注引《七略》曰:「孔子三見哀公,作《三朝記》七篇,今在《大戴禮》。」③故知《三朝記》雖非孔子言行實錄,然亦為源出戰國的文獻。其中引及《爾雅》,知其戰國時期或已有流傳。趙岐《孟子章句》稱漢文帝置《爾雅》博士,此時《毛詩》尚未名世,漢武帝時犍為舍人又為之作注,《爾雅》主體為先秦書亦可得知。故即便最為保守的學者,也會判斷《爾雅》中最古的《釋詁》、《釋言》、《釋訓》三篇成書於先秦。或者更為穩妥地說,戰國時代前三卷的主體部分業已出現。④

    《釋訓》一卷與《詩》關係最密切。其一百多條訓詁中,只有7條未見今本《毛詩》,其餘110條均為釋《詩》之文,有數十條更是顯然據《詩》之某篇、某句而訓。如:

    顒顒、卬卬,君之德也。⑤

    此見《大雅·卷阿》:「顒顒卬卬,如圭如璋。」此句正是形容「君之德」。《毛傳》則曰:「顒顒,溫貌;卬卬,盛貌。」與《釋訓》不同,再如:

    丁丁、嚶嚶,相切直也。⑥

    此見《小雅·伐木》:「伐木丁丁,鳥鳴嚶嚶。」又如:

    藹藹、萋萋,臣儘力也。噰噰、喈喈,民協服也。⑦

    此見《卷阿》:「藹藹王多吉士……菶菶萋萋,雝雝喈喈。」《毛傳》曰:「臣竭其力,則地極其化,天下和洽,則鳳皇樂德。」⑧正是民協服之義。

    「如切如磋,道學也」一條之後,則更是直接訓解《詩》文。如此一整篇全與《詩》相關,若非錄自古老《詩傳》,則絕難想還有其他來源。

    那麼,《釋訓》是否錄自今本《毛傳》?整體而言,可能性極低。原因在於,因二者解釋雖多相同或相近,但其取義方式多有不同。《釋訓》多從詩句甚至詩篇取義,故其解釋頗類《毛詩序》,而不類《毛傳》。前引三條,「君之德也」、「相切直也」、「民協服也」、「臣儘力也」,均是對整章或整句的意義的截取,而非直接訓詁詞義。比如「顒顒」、「卬卬」,《毛傳》分別訓為「溫貌」、「盛貌」,取兩詞之基本意義,而《釋訓》所謂「君之德」的取義,乃來自「顒顒卬卬,如圭如璋」一句,亦為《卷阿》第六章之主題。《詩序》曰:「《卷阿》,召康公戒成王也。言求賢用吉士也。」⑨全篇均為對吉士的讚美,此正為「君之德」的體現。故《釋訓》此條取義,亦取全篇之旨。再如:

    晏晏、旦旦,悔爽忒也。⑩

    此條訓釋據《衛風·氓》「總角之宴,言笑晏晏,信誓旦旦」一句。晏晏、旦旦,《毛傳》曰:「晏晏,和柔也。信誓旦旦然。」(11)所謂「悔爽忒」,乃《氓》全篇之義也。《釋訓》「如切如磋」一條之後,始多具體字義之訓詁,但畢竟數量不多。

    故《釋訓》並非拘於字義、詞義之訓,而是多取句義、篇義,整體的取義更近《詩序》。退一步說,雖然《釋訓》很可能並非一次性文獻,而是曆數代而成,或有西漢人據《毛傳》而補入者(如「如切如磋」一條之後的文字就很像後來補入),但《釋訓》全據《詩》而訓,則其原始必亦釋《詩》。既然如此,《釋訓》一篇就不可能摘自今本之《毛傳》,不然不會與《毛傳》有「方向性」的差異。換句話說,《釋訓》應有更古老的訓詁來源。《釋訓》寫定年代並不可考,但不會晚於漢初。它與《毛傳》均有早期《詩》學淵源,但又不相互轉抄,則二者之上源必為先秦《詩》之《傳》、《說》一類文獻。

    相較於《釋訓》,《釋詁》一篇更加古老。內藤湖南《爾雅新研究》謂《釋言》、《釋訓》仿效《釋詁》之體,成篇乃在《釋詁》之後,其論平實可從。《釋詁》、《釋言》中與《詩》相關的文字不少,但難以判斷是否據《詩》而為,故可不論其先後。不過,《毛傳》訓詁之取義方式,卻與《釋詁》一致,這是深可注意的。《釋詁》或春秋時代就已存在,此篇若據《詩傳》而成,則其所據《詩傳》則更加古老,甚或在孔子之前。鑒於《毛傳》與《釋詁》的互見,及其與《釋訓》的疏離,可知《毛傳》上源的確為一部《詩傳》,甚至是一部《春秋》時代的傳。

    即使不考慮《毛傳》、《爾雅》的關係,僅就《毛傳》與《禮記》的互見亦可保守地見其戰國上源。如《禮記·大學》載曰:

    《詩》云:「瞻彼淇澳,菉竹猗猗。有斐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僩兮,赫兮喧兮。有斐君子,終不可諠兮。」如切如磋者,道學也。如琢如磨者,自修也。瑟兮僩兮者,恂慄也。赫兮諠兮者,威儀也。有斐君子,終不可諠兮者,道盛德至善,民之不能忘也。(12)

    此條亦見《爾雅·釋訓》,與《毛傳》相同。此訓詁互見於三種不同經學體系、不同流傳路徑中的古老文獻,那麼它必非西漢人之作,此可確知。又《樂記》載魏文侯、子夏論樂,子夏曰:

    《詩》云:「肅雍和鳴,先祖是聽。」夫肅肅,敬也;雍雍,和也。夫敬以和,何事不行?(13)

    《釋訓》曰:「穆穆、肅肅,敬也。」(14)又曰:「廱廱、優優,和也。」(15)《思齊傳》曰:「雝雝,和也。肅肅,敬也。」(16)三者亦互見。可見戰國時代之《詩》,已有與今本《毛傳》極相類之訓詁。

    另外,就常理而言,《詩》既為春秋時代貴族子弟教育之基礎文本,初編之時,自當有關於疑難字句的簡單解釋。待其作為周文化經典為孔子所重,並用作講授之時,亦當有字句、名物之訓詁。這些應該是後世字、句訓詁的源頭。《毛傳》及三家《詩》說,個別訓詁有古老上源,是可判斷的。

    要之,《毛傳》雖為漢初寫定,但其中多有古老訓詁,尤其是字、詞訓詁多同《爾雅》,二者之間又無轉抄之關係,可知其源出某古老的《詩》學淵藪。這是一個長久以來被忽視的問題,卻事關《毛詩》文本諸問題的根本,甚至關乎整個《詩經》學之早期歷史。

    先秦《詩》的編次的問題就是《毛傳》文本中潛藏的重要問題之一。自然,《毛詩》詩次並不是一個新問題。今日《毛詩》三百篇之次序與《毛詩序》、三家《詩》之詩次本有不同。這諸家詩篇次序的差異,就已經隱約透露出漢初以前《詩》文本在不同闡釋體系下的不同樣貌,以及其背後的思想痕迹了。

  • 二、三家《詩》、《毛詩序》中的《小雅》詩次問題

  • 先看三家《詩》與《毛詩》文本編次的差異。四家編次的最大不同在《小雅》部分,即《毛詩·小雅》無厲王詩。孔穎達《毛詩正義》錄鄭玄《毛詩譜》曰:

    又問曰:「《小雅》之臣何也獨無刺厲王?」曰:「有焉。《十月之交》、《雨無正》、《小旻》、《小宛》之詩是也。漢興之初,師移其第耳。師所以然者,《六月》之詩自說多陳《小雅》正經廢缺之事,而下句言『《小雅》盡廢,則四夷交侵,中國微矣』,則謂《六月》者,宣王北伐之詩,當承《菁菁者莪》後,故下此四篇,使次《正月》之詩也。亂甚焉。既移文,改其目,義順上下,刺幽王亦過矣。」(17)

    《十月之交》鄭《箋》又曰:

    當為刺厲王。作《詁訓傳》時移其篇第,因改之耳。《節》刺師尹不平,亂靡有定。此篇譏皇父擅恣,日月告凶。《正月》惡褒姒滅周,此篇疾艷妻煽方處。又幽王時,司徒乃鄭桓公友,非此篇所云番也,是以知然(18)。

    《詩譜》中鄭玄論及《小雅》何以無厲王詩,謂《十月之交》、《雨無正》、《小旻》、《小宛》四首詩本屬刺厲王之作,漢代初年,經師移其篇第於《六月》之後。個中緣由,乃是《六月序》為總說《小雅》興廢之事,《六月》之前為正經,故《六月》應承《菁菁者莪》之後,經師以此移其位置。據此,鄭玄以為《十月之交》四篇原在《六月》之前。移之者誰?鄭玄曰「師」,《正義》疏之曰「毛公」,《十月之交》《箋》文曰「作《詁訓傳》時移其篇第,因改之耳」,故知此「師」正為毛公。毛公移之,則三家《詩》未移。即三家以此四篇為刺厲王的作品。(19)

    《漢書·谷永傳》載其對策曰:

    昔褒姒用國,宗周以喪;閻妻驕扇,日以不臧(20)。

    褒姒用國,乃《正月》經文所述。閻妻驕扇,乃《十月》經文所述。兩者分而言之,當指兩代君主,前者為幽王無疑,後者自當為厲王。故顏師古注曰:「《魯詩·小雅·十月之交》篇曰『此日而食,於何不臧』,又曰『閻妻扇方處』,言厲王無道,內寵熾盛,政化失理,故致災異,日為之食,為不善也。」(21)可知三家《詩》中,《十月》四篇確屬刺厲王之作,當在《六月》前。

    《毛詩譜》中鄭玄言詩次「亂甚焉」,乃由《毛詩》之《小雅》無厲王詩而發,此為《毛詩》之一大疑問,鄭玄不得其解,故據三家而謂《毛詩》「亂甚」。然《雨無正》、《小旻》、《小宛》雖不好確定,但《十月之交》為周幽王六年十月之後的作品,此則可以考實。詩中詠及的日食,「梁虞、隋張胄元、唐傅仁均、一行、元郭守敬並推定此日食在周幽王六年十月建酉辛卯朔日入食限」(22)。

    據現代學者所編天文日食表,可知公元前776年9月6日上午8點52分前後,黃河流域可見一次日環食。此年正為幽王六年。若以周曆建子推算,則其十月為夏曆八月,約為今日公曆之九月。故《十月之交》所記日食與現代天文演算結果一致。而厲王時期卻沒有符合「十月」的可見日食,此其一。

    其二,詩云「百川沸騰,山冢崒崩。高岸為谷,深谷為陵」,與《國語·周語》「幽王二年,西周三川皆震」,「三川竭,岐山崩」的記載一致,故《十月之交》為幽王時期之詩幾無疑義。三家《小雅》之詩序反為錯亂。《毛詩》《十月之交》處《節南山》之後,《節》所述與《十月》相似,因此《毛詩》之《小雅》次序並無大錯,它很可能保留了戰國早期的詩次,而三家詩則改動了《小雅》詩次,以確保《小雅》中有厲王詩。

    問題之二,乃《小雅》正經與《毛詩序·六月序》之詩次何以不同?除了《十月之交》四篇時代及編次問題,《小雅》還存在另外一個詩次的變動,如治《詩》者所知,此問題隱藏於《六月》之《序》中:

    《六月》,宣王北伐也。《鹿鳴》廢則和樂缺矣。《四牡》廢則君臣缺矣。《皇皇者華》廢則忠信缺矣。《常棣》廢則兄弟缺矣。《伐木》廢則朋友缺矣。《天保》廢則福祿缺矣。《採薇》廢則征伐缺矣。《出車》廢則功力缺矣。《杕杜》廢則師眾缺矣。《魚麗》廢則法度缺矣。《南陔》廢則孝友缺矣。《白華》廢則廉恥缺矣。《華黍》廢則蓄積缺矣。《由庚》廢則陰陽失其道理矣。《南有嘉魚》廢則賢者不安,下不得其所矣。《崇丘》廢則萬物不遂矣。《南山有台》廢則為國之基墜矣。《由儀》廢則萬物失其道理矣。《蓼蕭》廢則恩澤乖矣。《湛露》廢則萬國離矣。《彤弓》廢則諸夏衰矣。《菁菁者莪》廢則無禮儀矣。《小雅》盡廢,則四夷交侵,中國微矣。(23)

    《六月序》綜述《小雅》正經廢則如何如何,涉及《小雅》前二十二首詩。其中自然有《毛詩序》所依據的《小雅》編次,此編次與今本有異。《六月序》所展現的詩次,首先是《六月》接於《菁菁者莪》之後,與三家《詩》確乎不同。其次,《華黍》之下先後為《由庚》、《南有嘉魚》、《崇丘》、《南山有台》、《由儀》,而今本《毛詩》則是《南有嘉魚》、《南山有台》、《由庚》、《崇丘》和《由儀》。

    鄭《箋》和《毛詩譜》未對此作出解釋,陸德明《經典釋文》認為《由庚》、《崇丘》、《由儀》三篇與《南陔》、《白華》、《華黍》三篇均存其目而亡其辭,故今本《毛詩》因其亡,而合併編於《南山有台》之下。(24)這種解釋其實不通,若因俱亡而合編,為何不將六篇合編,而分隔兩處,以《南陔》三首處《南有嘉魚》之前,而以《由庚》三首處《南山有台》之後?這恐怕還是《詩序》詩次與《毛傳》詩次的差異所導致的。鄭玄釋《南陔》三首之序曰:

    此三篇者,《鄉飲酒》、《燕禮》用焉,曰「笙入,立於縣中,奏《南陔》、《白華》、《華黍》」,是也。孔子論《詩》,雅、頌各得其所,時俱在耳。篇第當在於此,遭戰國及秦之世而亡之,其義則與眾篇之義合編,故存。至毛公為《詁訓傳》,乃分眾篇之義,各置於其篇端雲。又闕其亡者,以見在為數,故推改什首,遂通耳,而下非孔子之舊。(25)

    《釋文》亦持相似意見:

    此三篇,蓋武王之時,周公制禮,用為樂章,吹笙以播其曲。孔子刪定在三百一十一篇內,遭戰國及秦而亡。子夏序《詩》,篇義合編,故詩雖亡而義猶在也。毛氏《訓傳》,各引序冠其篇首,故序存而詩亡。(26)

    此兩處材料可說明《詩序》與《毛詩》本為兩編,漢初毛公將其合併,將序冠於每篇之首。如此,則今本《毛詩》詩篇先後為《毛傳》之次,而非《詩序》之次也。鄭玄明確說《毛詩》《華黍》以下非孔子之舊,當為毛公改動之,而《六月序》則未經毛公改動,故《序》、《傳》詩次之不同得以浮現。

    《鄉飲酒禮》、《燕禮》中保留了周禮演樂的詩次,與《六月序》之詩次接近:

    工歌《鹿鳴》、《四牡》、《皇皇者華》,卒歌,主人獻工,工左瑟一人拜,不興受爵。……笙入堂下,磬南北面立,樂《南陔》、《白華》、《華黍》。……眾笙則不拜受爵,坐祭立飲,辯有脯醢不祭,乃閑歌《魚麗》,笙《由庚》;歌《南有嘉魚》,笙《崇丘》;歌《南山有台》,笙《由儀》(27)。(《儀禮·鄉飲酒禮》,《燕禮》次序與之同)

    周禮之詩次,《魚麗》、《由庚》、《南有嘉魚》、《崇丘》、《南山有台》、《由儀》六篇,應是先後相次的。《六月序》中,除了《魚麗》和《由庚》之間夾著《南陔》三篇,其他的次序與周禮詩次相同,故知《詩序》《小雅》部分很可能也是按照周禮之禮樂程序來編排的。朱熹《詩集傳》就改變了《毛詩》的編次,將《南陔》三篇至於《魚麗》之前,《魚麗》至《由儀》則按周禮之次序編排,似乎是一種更為合理的安排。對於這種調整,朱熹解釋說:

    毛公以《南陔》以下三篇無辭,故升《魚麗》以足《鹿鳴》什數,而附笙詩二篇於其後,因以《南有嘉魚》為次什之首。今悉依《儀禮》正之。(28)

    當然,上述討論的重心,不是《魚麗》諸篇該如何編排,而是在於闡明《詩》之文本,在戰國至西漢之間,其編次有不同版本,《毛詩》相較於其戰國上源文本,或也發生了變化。在編次上,《詩序》與《毛傳》有所不同,三家與《毛詩》也有所不同。

  • 三、《春秋》學的自我建構:《詩》與《春秋》意義關聯的形成

  • 緊跟著的問題是,西漢初年的《詩》的編纂次序是如何形成的?因外圍文獻無足徵引,只能從《毛詩序》的敘述中窺其彷彿了。《毛詩序》之所以成為辨析漢初《詩》之編次的關鍵文獻,乃因《毛詩》、《毛詩序》、三家《詩》所顯示的詩次雖小有差異,但是它們總體上還是屬於同一種編纂體系。畢竟除了《小雅》數首外,它們有著共同的文本順序。三家《詩》對每首詩旨的解釋,與《毛詩序》相比,亦相異者寡,而相同或相近者眾。

    可以說,西漢初年諸家《詩》學,有著共同的戰國《詩》學上源,屬於同一種解釋體系,只因流傳中的變化而微有歧異。它們應當有大體相近的編纂意旨,但三家《詩》或殘缺或散佚,只能從《毛詩序》窺其大概。據《毛詩序》以討論四家編纂義理之整體概貌,相對於三家《詩》學,雖然可能有偏差或訛誤,但整體上應無大錯。

    那麼,我們能從《毛詩序》中看出什麼義理呢?就其大者而言,《詩序》之整體思想與《春秋》非常相似。是《詩序》影響了《春秋》,或是《春秋》影響了《詩》的解釋體系,抑或二者是共生關係呢?

    孔子論《詩》並無《春秋》之義。雖然《詩》中不乏頌美與怨刺之作,其古義從《左傳》所載春秋時代人的引述亦隱約可見,且多同於《毛詩》之說,然而,將三百零五篇視為一個與周王朝興衰相關的整體文本,並從中解讀出歷史大義,在孔子論《詩》,以及其所論禮樂遺文中,卻難窺痕迹。《論語》載孔子論《詩》實與士人日常倫理言行及其政治事功相關,總體上歸於禮、樂之域,《泰伯》篇謂「興於《詩》,立於禮,成於樂」者,是也。

    綜觀《論語》、《禮記》之孔子(或託名於孔子)言論的記載,其引《詩》論《詩》,罕見《春秋》大義。上海博物館所藏《孔子詩論》,亦僅就《詩》文本之義而言。故戰國早期之前文本所記孔子論《詩》,幾乎不見歷史大局的視野,也沒有美刺興衰的《春秋》之義。

    至遲於孟子之時代,《詩》與《春秋》開始建立了獨特關聯,兩個文本之間被賦予一以貫之的精神傳統。《孟子·離婁下》載:

    孟子曰:「王者之跡熄而《詩》亡,《詩》亡然後《春秋》作。晉之《乘》,楚之《檮杌》,魯之《春秋》,一也。其事則齊桓、晉文,其文則史。孔子曰:『其義則丘竊取之矣。』」(29)

    《淮南子·泛論》篇亦曰:

    王道缺而《詩》作,周室廢、禮義壞而《春秋》作。《詩》、《春秋》學之美者也,皆衰世之造也。儒者循之以教導於世,豈若三代之盛哉!(30)

    《孟子》與《淮南子》所論主旨基本相同,孟子謂《詩》乃王者之跡,而《淮南子》則將《詩》之作歸之於「王道缺」,實則亦王道之跡也,只不過是「王道」衰敗之跡。以上論述所表達的與《詩序》基本思想基本相同,即以美刺正得失,故有「至於王道衰,禮義廢,政教失,國異政,家殊俗,而變風、變雅作矣。國史明乎得失之跡,傷人倫之廢,哀刑政之苛,吟詠情性,以風其上,達於事變而懷其舊俗者也」之論。由此可知,《詩序》與孟子所謂「王者之跡」屬一脈相承之說。

    《孟子》中的論說實非突出《詩》的意義和價值,而是為《春秋》的合法性尋找傳統資源。孟子眼中的《詩》,雖具備美刺興衰的意味,但孟子所言,其特彆強調的卻是《春秋》之意義,即其「王者之事」的重量。如前所述,孔子時代並無關於《詩》的歷史意義的整體性理解,可以推斷,孟子時代《詩》的意旨,是在《春秋》大義被充分闡發的背景下出現的,屬於《春秋》學發展的結果。《詩》被賦予的意義,成為了《春秋》的前統,並使得《春秋》意義的合法性有了更長久的依託。因此,《詩》被描述成為周王道之跡,此種解釋意圖,體現了《春秋》學為自我建構傳統的用心。

    以今本《詩序》觀詩,會發現《詩》以歌詠的方式,完美地呈現了周王朝由興起到衰落的過程。所謂「正風」、「正雅」以及《周頌》,無論其經文還是《小序》,向我們展開的是周初武王、成王時期的禮樂製作與演行。此中所見,正是周承天之命,奄有四海的王道與大德。而「變雅」,則是幽厲之後,周德既衰的怨刺之詩。「變風」則主要是東周初年王城、諸侯亂季之作品。(31)此雖《詩序》之說,實則暗含編詩之旨。此種編詩意與《春秋》之筆意正相應和。

    由此,《詩序》總體上遵循著《春秋》的維度,以孔子《春秋》所秉持的歷史哲學來解《詩》。雖然其中多有古義,但將三百篇作為一個整體來營造的《詩序》,所用的絕非周、魯太師之義,而是源出孔子、子夏之學。就大局而言,毛公自道遠承子夏之學,則不吾欺也。故可下一推論,《詩序》乃是《春秋》學影響下的產物。因此,齊、魯、韓、毛四家《詩》所繼承的戰國《詩》,其整體結構的完成,應在孔子之後、孟子之前,當為七十子之徒發揮《春秋》精神以治《詩》的結果。聯繫孔門學術之發展,謂子夏或其後學所為,似為允當。

  • 四、《春秋》視域:季札論《詩》與大、小《雅》的對調

  • 《詩序》上源於孔子、子夏之學,由此觀察子夏時代《詩》之編次,似與漢初四家在整體結構上有重大差異。此種判斷,基於對《左傳》所保留吳公子季札赴魯觀周樂之材料。表面上看,這則材料保留了另外一個與今本大體相同的次序,但細細推敲,恐是不然。

    魯襄公二十九年,《左傳》載季札赴魯觀周樂之事,並著重錄其論《詩》之語。治《詩》者將其作為孔子之前《詩》已初步編成的證據,以此否定《太史公書》孔子刪詩之說。而治《左傳》者,則往往從季札之語,推斷此章的寫作年代,由此作為《左傳》成書於公元前四世紀的預言材料之一。《左傳》年代研究諸發現說明,這段記載不能作為孔子之前《詩》文本編纂的證據,因為此段論述雖出季札之口,且載錄於魯襄公二十九年,卻未必是當時材料,亦未必為實錄,而很可能是後人補述。故只能粗略地將其定為春秋戰國之際,即公元前五、六世紀之交的材料。

    不管季札觀樂的故事是虛擬抑或實錄,季札所觀必非全樂,今本《毛詩》三百一十一首,必非一時一日所能盡,故魯樂工當擇其要者而歌之,所選或為每一部分的首篇。即非如此,亦當為每部分之代表詩篇。因此,季札進行評論,當據某一篇或某數篇而言。而其評論範圍,卻當為每一部分的整帙整卷。原因在於,季札論樂並非就樂論樂,而是一種外交辭令(或擬外交辭令),此段對話的目的,在於顯示季札的知識修養。

    故季札所論,必為每一部分詩篇的主旨或大概,其內容也是當時貴族階層知識結構的重要組成部分。當然,此段記錄可能是春秋時代的(公元前六世紀),也可能是戰國早期的(公元前五世紀),時代難以準確判斷。然《左傳》之主體材料形成於戰國初,且多據魯國史料,因此,即便此段文字寫定於戰國初年,其主體材料還是可以反映春秋末年的編《詩》情況,尤其是與列國無關的《雅》、《頌》及古樂材料。唯其列國讚辭,如《魏風》之讚辭,則恐有後人潤色。

    季札論樂與《詩》文本之關係,最可注意者為《小雅》、《大雅》。季札曰:「美哉!思而不貳,怨而不言,其周德之衰乎?猶有先王之遺民焉。」此其對《小雅》之評價。又曰:「廣哉,熙熙乎!曲而有直體,其文王之德乎!」此其對《大雅》之評價。若魯工所歌為今本大、小《雅》之首篇,則當為《鹿鳴》和《文王》,後者符合季札對《大雅》之評價,但前者不符。(32)

    若兩句評價是分別針對《小雅》、《大雅》,則均不符合。原因何在?據《毛詩序》及鄭玄《毛詩譜》,《小雅》《鹿鳴》至《菁菁者莪》為頌美之詩,乃文王、武王時期之作品,其氣質、語辭亦頗相符。而《六月》之後,則為宣王、幽王時期作品,所謂「變小雅」,才是蘊含「周德之衰」的作品。《大雅》《文王》至《卷阿》,確在彰顯「文王之德」,但《民勞》之後,主要為怨刺幽、厲之作。當然,二編之中,尚有頌美宣王之作,屬於「變雅」。總之,今本《小雅》不全是憂思「周德之衰」,而《大雅》亦非全為頌美「文王之德」。

    若魯工僅歌一首,而季札僅評一首,則彼時《小雅》與今本《小雅》編次不同。此種可能相對較低。若魯工歌一首,而季札評全編,則彼時《小雅》、《大雅》與今本編次皆不同。此種可能性較高。若季札確就全編立論,則當時《大雅》主要載錄周初作品,而《小雅》載錄厲王之後作品。《小雅》《鹿鳴》至《菁菁者莪》計十六首,《大雅》《民勞》至《召旻》為十三首,二者相當。以季札對二《雅》的評價推測,前者十六首在春秋戰國之際似不屬《小雅》而屬《大雅》,而後者十三首似不屬《大雅》而屬《小雅》。

    據此,在公元前六世紀、五世紀之時,《詩》文本或至少有一個重要的版本與今本編次不同。這個本子中的《大雅》全部是周初作品,而《小雅》則全部是西周晚期的作品。季札論《詩》編入《左傳》,可知此本為當日通行之本或重要傳本。

    據季札評語推測,相較春秋戰國之際的《詩》文本,今本有兩處重要的變化:其一,《豳風》移於《國風》之末,介於《風》、《雅》之間,此為可確證之事;其二,古本《大雅》十六篇,今本移至《小雅》,作為《小雅》的起始部分;古本《小雅》十三篇,今本移至《大雅》,作為《大雅》的後半部分。至於原本《大雅》和《小雅》的詩次,則不可推知。

    譬如,今本《大雅》之「變雅」部分包括厲王、宣王、幽王三王之詩,若徑將今本《大雅》後半部分移至《小雅》《菁菁者莪》和《六月》之間,則《瞻卬》、《召旻》兩首幽王詩在《六月》等十四首宣王詩之前,詩的時代次序是錯亂的,因此大、小《雅》對調之前,二《雅》的文本次序未知,其對調詩篇的截取不可能是「切塊」式的,而是有所挑揀。

    當然,上述判斷乃基於《大雅》、《小雅》的以時代為序的編纂思路而言,並不排除部分詩篇本不按時代順序編入的「錯亂」。今本《小雅》之文王、武王、成王、宣王、幽王詩,亦未必真文王、武王、成王、宣王、幽王之詩也,如《楚茨》、《信南山》、《甫田》、《大田》這四首前後相次的詩篇,均詠及農事相關活動,與《七月》所述密切相關,《詩序》定為幽王詩頗為牽強,此足見今本《大雅》、《小雅》雖然大體按時代編纂,但內中亦有錯亂之次也。然就整體而言,《大雅》、《小雅》卷內的詩次還是以時代順序為主,故部分的「亂篇」並不影響基於整體編纂思想而來的論斷。

    以《豳風》作為《國風》之末,將其置於《風》、《雅》之間,這種變化實有深意。《毛詩正義》引《鄭志》曰:

    張逸問:「《豳·七月》專詠周公之德,宜在《雅》,今在《風》,何?」答曰:「以周公專為一國,上冠先公之業,亦為優矣,所以在《風》下,次於《雅》前,在於《雅》分,周公不得專之。」(33)

    《詩序》雲《風》言一國之事,《雅》言天下之事,故《風》系諸侯,《雅》維天子。周公之於西周,地位之重,實高於諸侯,魯國獨有天子禮樂,亦其證也。然周公畢竟不是天子,詩繫於周公,則不能為《雅》。故以周公之詩與《七月》合編,「使周公專為一國,故並為《豳風》」。《正義》曰:「以先公之業冠周公之詩,故周公之德系先公之業,於是周公為優矣。次之《風》後《雅》前者,言周公德高於諸侯,事同於王政。處諸國之後,不與諸國為倫;次之《小雅》之前,言其近堪為《雅》,使周公專有此著也。」此種安排正是《春秋》學之演繹。

    《大雅》與《小雅》部分詩篇的互換,則更具《春秋》學之色彩。二者互換的結果是大、小《雅》均兼有西周初和西周末之詩,即兼王道之興與王道之衰,頌美與怨刺並存,形成完整的美刺體系。這種對稱式結構的編排,也見於二《南》。《詩序》述《周南》、《召南》二卷主旨,即遵循了「對稱性思維」。《周南》中《麟趾》是《關雎》之應,而《召南》中《騶虞》是《鵲巢》之應;二《南》皆始於「鳥」而終於「獸」。

    這種對稱性思維不僅凸顯出《毛詩》詮解體系的「人為的完美」,更提示我們,這種理論的內在結構至少經過一次後期的「整體統合」。因此,整體來看,二《雅》的互換、二《南》對稱結構的出現、《豳風》位置的移動,均體現了一種《春秋》學的思維,三種變動應同時完成,而其時限,當在春秋末戰國初之後不久。

    此種變動應在《春秋》學興起之後,故非孔子所為。聯繫季札論詩之時,此種改動尚未出現,故二《雅》對調,應當是子夏之後的事了。然其完成,必在孟子之前。《詩序》體現的正是這種改動過的編次,以及其中的歷史理論。因此原始《詩序》的出現,應在古本《詩》的篇次變動之時。其中雖有周太師、魯太師奏樂之古義,但整體結構體現的是一種《春秋》路徑。

  • 五、從禮樂編次到《春秋》編次

  • 我們再回到《毛傳》部分字詞訓詁的「失序」問題上來。聯繫上文的論述,特別是《爾雅·釋訓》與《毛傳》的關係,戰國秦漢之際三家《詩》、《毛詩序》、《毛傳》、周禮演樂之間不同的《詩》的編次,季札論《詩》與春秋戰國之際《詩》文本結構的調整諸問題,我們或可推測《毛傳》中部分訓詁的失序,說明《風》、《雅》、《頌》之傳在最原初的時候,很可能是先後撰述的,即《風》、《雅》最初並非並行編排於一書。

    這恐怕與二《雅》的經典化較早有關。《左傳》所載春秋時代人引《詩》本以二《雅》為主。《爾雅·釋詁》一篇所錄古字,與二《雅》相關者兩百條左右,與《周頌》相關者四五十條,而與十五《國風》相關者不足九十條。故最早對《詩》作注,應該開始於《雅》和《頌》。待《風》詩編成之後,始有對《風》作注,而二《南》、三《衛》等較早成熟的部分,作注也早。因此《釋詁》中與《國風》有關的八十餘條文字,這五國之《風》就佔五十餘條,《左傳》所引風詩,也以這五卷為主。

    因此,不排除其中有一些風詩本與《雅》、《頌》相混。如《大戴禮記·投壺》篇曰:「凡《雅》二十六篇,其八篇可歌,歌《鹿鳴》、《狸首》、《鵲巢》、《采蘩》、《采蘋》、《伐檀》、《白駒》、《騶虞》。」朱東潤先生云:「今《鵲巢》、《采蘩》、《采蘋》、《騶虞》諸篇在《二南》,《伐檀》在《魏》,皆與《小雅》無涉。然則,《風》中固有盡可稱《雅》者。」(34)故總體而言,今本《雅》、《頌》的注出現得相對更早。

    《風》詩編成之後,最開始很可能是附在《雅》、《頌》之後的。這就是為什麼今本有許多字、詞訓詁不見於《風》而見於《雅》。《風》的訓詁本就是參考《雅》、《頌》而為的。這在今本《毛傳》中依然可見。以此可推斷,《雅》原來可能編於《風》前。當然,《風》、《雅》也許在春秋時代有過分別流傳之階段,但今已不可考。

    季札論《詩》,順序是《國風》、《小雅》、《大雅》、《周頌》以及六代之樂,大體與今本一致。但是《毛傳》相對古老的注釋卻顯示,《毛詩》的原始文本順序應該是《雅》在《風》前,三《頌》的次序未知。從春秋以來流傳的鄉飲酒禮、鄉射禮、燕禮之樂,確為《雅》在《風》前。《論語·泰伯》:

    子曰:「師摯之始,《關雎》之亂,洋洋乎!盈耳哉。」(35)

    《論語駢枝》釋之曰:

    始者,樂之始。亂者,樂之終。《樂記》曰:「始奏以文,復亂以武。」又曰:「再始以著往,復亂以飭歸。」皆以始亂對舉,其義可見。(36)

    孔子所謂「師摯之始」,即師摯演樂之始;「《關雎》之亂」,即《關雎》作為樂終之歌,「洋洋乎盈耳」者正是。檢《儀禮》之《鄉飲酒禮》、《鄉射禮》、《燕禮》諸篇,可知這幾個相沿至漢的古禮,有固定的演樂程序:工鼓瑟歌《鹿鳴》、《四牡》、《皇皇者華》,笙《南亥》、《白華》、《華黍》;間歌《魚麗》,笙《由庚》,歌《南有嘉魚》,笙《崇丘》,歌《南山有台》,笙《由儀》;合樂《關雎》、《葛覃》、《卷耳》、《鵲巢》、《采蘩》、《采蘋》。此禮樂程序中,《詩》樂乃是自《小雅》而至二《南》,所謂「《關雎》之亂」者,即以二《南》六篇合樂。可見《毛傳》所反映的古《詩》編次,與古禮演樂順序相近。這是一種早於季札論《詩》時代的編次。

    另外,《毛傳》某些訓詁所顯示的《詩》之編次,不管是《風》還是《雅》,與今本大異。若以今本為據,其編次則錯亂不堪。尤其是一些在今本中排列很近的詩篇,如上文所舉「願」字之例。《終風》、《二子乘舟》均編於《邶風》,《終風》編在《二子乘舟》之前,然《毛傳》於《二子乘舟》作注。一卷之內,出現如此次序之顛倒,是難以理解的。可知最古老的《詩傳》出現之時,《詩》的編次與《毛詩》及三家《詩》,是兩種不同的編纂邏輯。

    我們知道,今本很可能源出孔子編纂之本,所謂歸魯樂正,《雅》、《頌》各得其所者也。孔子之後,《詩》雖有大小《雅》的對調及《六月序》所記具體篇目的變動,但整體上還是延續了孔子編《詩》的結構。因此,《毛傳》所體現細部的詩次的無序,反而更像是《雅》、《頌》各得其所之前的狀態。據此故大膽推測,最原始的《詩傳》極可能是孔子之前的遺產。

    《毛詩》古本顯示了由天子到諸侯的順序,而今本則是由四方到天子的順序。首天子而次諸侯,也是《春秋》學之特點,即首言「王正月」之意。此種次序已見於季札論《詩》,故三百篇《風》、《雅》、《頌》的文本大局也當由孔子論定。故孔子之前的《詩》,與孔子之後的《詩》,文本編次當有很大的不同。

    孔子之《詩》重構了三百篇的序列和結構,使之更符合周之禮樂制度和歷史情實,並確立了《風》、《雅》、《頌》的順序。子夏或其後學,又依據《春秋》精神,對調了《大雅》和《小雅》的部分詩篇,使二《雅》皆有美刺。這大概是《詩》文本至戰國初年所發生的最具革命意義的兩次重編。可以說,子夏時代之前的《詩》文本,乃是一種禮樂編次;而子夏時代之後,《詩》乃是一種《春秋》學編次。

    《詩序》所體現的正是《詩》的《春秋》學編次,這種解釋體系的出現,與子夏時代《詩》文本內部結構的調整關係非常密切。因二者解釋路徑一致,可以認為它們是伴生關係。換句話說,《詩》文本內部結構的調整、《詩序》(《小序》)解釋學的出現,應大體同時。

    至戰國秦漢之際,出現了不同的《詩》的傳本。這正是《六月序》以及鄭玄《詩譜》中浮現出的問題。特別是《小雅》無厲王詩之問題,個中緣由,實如前文所述,因戰國初年《大雅》、《小雅》部分詩篇的互換造成。原本《小雅》中《六月》之前為刺周厲王而作,無頌美文王、武王、成王者。而《大雅》中無厲王、宣王、幽王時期作品。

    大約在戰國初,《小雅》有十幾首詩被劃入《大雅》,而《大雅》一部分文、武之篇則劃入《小雅》,形成二《雅》皆有美刺之格局。同時以春秋以來的《詩》旨為依據,出現統一編纂的《詩序》,其統一之處便是強化《詩》整體歷史批判色彩,即依據《春秋》學思想而進行的重新建構。雖然今本《毛詩》多與春秋時代所用的詩旨相近,但其整體解釋上的《春秋》學風格,卻應是《春秋》學發達之後的結果。

  • 六、結論

  • 若我們假定《毛傳》總體上是遵循後注簡省原則的——這從文本內部也可作判斷,那麼,《毛傳》中必然保存了一部分古老的訓詁材料。它們的存在,使得春秋時代《詩》文本的編次問題浮出文本表層,讓我們意識到春秋時代就很可能存在漢人意義上的《詩傳》了。而那時的《詩》文本之編纂結構與次序,與漢代四家《詩》迥異,可知戰國秦漢之《詩》確實經過了孔子的重編,使之更具禮樂精神。

    從季札論《詩》,又知子夏時代,受《春秋》學之影響,二《雅》出現了對調,《詩》之文本結構發生變化,《詩小序》亦隨之產生,《詩》文本史上第二次革命性的變化發生了。戰國末年《詩》的一個或幾個文本調整了《小雅》的詩序,使之有周厲王時期的作品,這種改動在漢代為三家《詩》所延續。同時,漢初毛公調整了《小雅》笙詩的位置,以足篇什之數。此漢前《詩》文本變遷之大概,以期有資於《詩》學史諸問題的研究與理解。

    或謂此篇文獻不足,推論居多,恐不足憑。然上古學術本在極少文獻上做功夫,其魅力恰在於依靠零星的信息,還原那些最具「決定性」的時刻,亦朴亦玄,此其妙處。況且,長久以來,漢前諸文本多被作為「理解」的對象,而非「研究」的客體而存在,使我們對其文本內部的歧錄、無序、矛盾往往視而不見,甚或刻意彌合,研究的可能性與豐富性終被遮蔽,上古學術、思想與文學的色彩亦隨之單一或弱化。當下及未來,已到深入文本、發掘其中埋藏的「秘密」之時,此或為周秦漢研究新方向之一。

    文章經由編輯重新分段,以便適合手機閱讀

    注釋:

    ①如鄭玄曰「孔子門人所作,以釋六藝之旨」,鄭玄距漢初未久,且著有《毛詩譜》與《毛詩箋》,所謂「孔子門人所作」之語,當為漢代相沿之舊說。若《爾雅》據《毛傳》而成,鄭玄豈能不知?故鄭玄此語雖不能全尊,但《爾雅》主體乃戰國以來之舊,則可大膽斷定。張揖《上廣雅表》稱周公作,陸德明《經典釋文》據張揖《表》,斷《釋詁》周公作,《釋言》以下,「或言仲尼所增,子夏所足,叔孫通所益,梁文所補」。《四庫提要》,據《毛傳》、《鄭箋》謂《爾雅》成書乃在《毛傳》之後。內藤虎次郎(即內藤湖南)《爾雅之新研究》(見江俠庵編《先秦經籍考》)藉助細密的文本考證,發現《爾雅》中最古老的部分《釋詁》成書時,《堯典》、《春秋》尚未成立,故判斷《爾雅》深有古源。周祖謨《爾雅校箋序》則曰:「《爾雅》這部書大約是戰國至西漢之間的學者累積編寫而成的。」此乃採擇眾家之說的平允之論。

    ②阮元校刻:《爾雅註疏》,北京:中華書局,2009年,影印嘉靖二十年刊本,第4頁上欄。

    ③然因《大戴記》散佚嚴重,張揖所引並不在今本之中。

    ④詳參內藤湖南:《爾雅之新研究》,江俠庵編:《先秦經籍考》中冊,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1990年據商務印書館1931年版影印,第162~184頁。

    ⑤⑥⑦阮元校刻:《爾雅註疏》,第57頁下欄。

    ⑧⑨(11)(16)《毛詩註疏》,第629頁上下欄、626頁上欄、136頁下欄、562頁下欄。

    ⑩(14)(15)《爾雅註疏》,第58頁上欄、55頁上欄、55頁上欄。

    (12)阮元校刻:《禮記註疏》,北京:中華書局,2009年,影印嘉靖二十年刊本,第983頁下欄。

    (13)《禮記註疏》,第692頁下欄。

    (17)阮元校刻:《毛詩註疏》,北京:中華書局,2009年影印嘉慶二十年刊本,第313頁上欄。此段《詩譜》文字與《正義》文字相混,「師所以然者」至「使次《正月》之詩也」多被當作《疏》文,據馮浩菲《鄭氏詩譜訂考》之考訂,可以斷定此六十餘字本屬譜文(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166~170頁),故從之。

    (18)《毛詩註疏》,第405頁上欄。

    (19)除此四篇外,三家《詩》在文本次序上亦微有不同。《困學紀聞》卷三引曹粹中《詩說》云:「《齊詩》先《采蘋》後《草蟲》。」陳喬樅《詩經四家異文考》亦據《儀禮》演樂之次,謂古《詩》《采蘋》先《草蟲》。胡平生、韓自強《阜陽漢簡詩經研究》據迭壓墨跡推斷阜陽簡《詩》之編次,亦與《毛詩》不同,但就目前文獻分析,各家《詩》雖各有編次,互有差異,但總體次序應大體一致。

    (20)《漢書》,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第3444頁。

    (21)據《隋書·經籍志》,《魯詩》亡於西晉,顏師古何以引之?顏師古注乃據西晉臣瓚(其名當為薛瓚)《漢書集解音義》、東晉蔡謨《漢書注》等文獻而成,主要的做法是依據《漢書集解音義》補充糾正蔡謨《漢書注》,據敦煌本蔡謨《漢書注》知其注文多漏署注家之名,若此注文為顏師古《漢書注》因襲,且未改動,則多被補上「師古曰」,這種誤補前人或被以為是顏師古抄襲舊注(參王鳴盛《十七史商榷》卷七《漢書敘例》條),實則未必是顏師古剽竊,因參對李善《文選注》敦煌本與宋刻本,此類情況也存在,故或為宋刻所補。無論如何,此條師古曰為師古所不能曰,乃是舊註失其姓名者。《漢書集解音義》除晉灼、臣瓚兩家為西晉人外,其他十餘家如應劭、服虔、孟康、文穎、蘇林、李奇等均為漢魏間人,漢末《魯詩》仍為流行之學,故此條當為漢末某家之注也。

    (21)阮元:《揅經室集》,北京:中華書局,1993年,第83、84頁。

    (23)(24)(25)(26)《毛詩註疏》,第357頁上欄、418頁上欄、482頁下欄、483頁上欄、483頁上欄。

    (27)阮元校刻:《儀禮註疏》,北京:中華書局,2009年,影印嘉慶二十年刊本,第92頁上欄、93頁上下欄。

    (28)朱熹:《詩集傳》,北京:中華書局,1958年,第109頁。

    (29)阮元校刻:《孟子註疏》,北京:中華書局,2009年,影印嘉靖二十年刊本,第146頁下欄。

    (30)劉安撰,何寧集釋:《淮南子集釋》,北京:中華書局,1998年,第922頁。

    (31)《豳風》、《魏風》、《檜風》除外。

    (32)據王先謙《詩三家義集疏》,《史記·十二諸侯年表》、《太平御覽》卷五百七十八引蔡邕《琴操》,均以《鹿鳴》為刺詩,與毛、齊、韓諸家說異。王氏已辯,漢代三家詩學者亦不從之。

    (33)《毛詩註疏》,第277頁上欄。

    (34)朱東潤:《詩大小雅說臆》,見《詩三百篇探故》,昆明:雲南人民出版社,2007年,第48~49頁。

    (35)《論語註疏》,第72頁上欄。

    (36)劉台拱:《論語駢枝》卷一,《續修四庫全書》本。


    責任編輯:重陽


    推薦閱讀:

    楊昂 | 地圖開疆:清代國土測繪與主權邊界的形成
    講少些雙腿〝虛、實〞的形成
    水性環氧樹脂形成四大體系
    歐洲民族國家的形成(中)1500年之後的歐洲王權國家體系
    升級人生軟體:思想病毒是怎麼形成的

    TAG:形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