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偶像團體BEJ48:在養成系機器上弱肉強食

在昨晚落幕的少女偶像團體SNH48第四屆總選舉上,近300名成員共獲得了330萬張票,換算成人民幣將達到驚人的1億。而在僅僅三年前,第一屆總選舉的票數還不到20萬。對女孩們和粉絲們來說,這註定是個笑淚交織的夜晚。本文主人公、BEJ48成員段藝璇在去年痛失分團第一後,策划了一場完美復仇;前任「燕王」李梓則被迫「遜位」,下滑到了團內第五——這樣的故事每一年都在輪番上演,毫不稀奇。

數百位漂亮少女懷揣著明星夢加入這個偶像團體,粉絲用真金白銀的投票決定偶像在團體中的排名,她們面對的是一場不是倖存就是淘汰的戰役。它像一台冷酷的機器,吞噬掉姑娘們的青春資本,製造出一排排精美無暇、穿格子裙的偶像。

文|吳呈傑

編輯|季藝

造夢工廠

如果把人群中的段藝璇指給你看,你多半以為她是某個愛笑的鄰家女孩。她個子不高,長著一張平坦的圓臉,講起話來上揚著小姑娘式的嬌俏聲調。但只要來北京悠唐商場看一場公演,你大概就能明白,為什麼粉絲們會願意花上四十多萬給這個女子偶像團體的成員投票。

在一個只能容納300人的劇場里,即便坐倒數一排也不太影響觀賞體驗。這是2017年5月,也是段藝璇從上海、廣州巡演歸來後的第一場。隨著一個魅惑的男聲拖長了調子喊完「Are you ready」,16位成員穿著黑白的蓬蓬裙魚貫而出,一邊唱歌一邊做出各種少女體態的舞蹈動作。段藝璇站在舞台正中央的C位,正對著背後的純白色城堡大門,幾乎吸收了整個劇場的全部目光。輪到她做自我介紹時,劇場里立刻響起了整齊劃一的call詞(粉絲對偶像的一種應援方式):「北廣兩地演出忙,性感抱抱甜蜜糖。狼自調皮又可愛,元氣笑顏暖心房。段藝璇!巡演辛苦了,歡迎回來!」在全場紅色熒光棒的揮舞下,段藝璇笑意盈盈,如同一個被上天選中的公主。

位於北京二環邊緣的悠唐生活廣場是女子偶像團體BEJ48的劇場所在地,每周五到周日,劇場就會輪番舉行B隊、E隊、J隊這三支隊伍的公演。BEJ48的名稱來自「BEIJING」的縮寫,是號稱華語區規模最大的偶像團體SNH48的姐妹團。這套體系承襲自日本第一女團AKB48的「可面對面偶像」概念,粉絲不僅可以在劇場看到偶像的公演,還能通過購買握手券、合影券等方式和偶像近距離接觸。其總製作人秋元康曾這樣解釋AKB48的包裝理念:「(AKB48)透過電視、網路及劇場,既是一場生存競爭遊戲,也可看作憧憬成為明星的女孩們的紀錄片。」

21歲的段藝璇是BEJ48中最具人氣的成員之一。而僅僅兩年前,她還只是個沒什麼自信、慣常否定自己的普通姑娘。她成長於湖南安仁這個四面環山的小縣城,從小到大沒離開過湖南,即便是大學也聽從父母意見,選擇了長沙一所師範學院。她記得在入團前的那個冬天,正好有一個她喜歡的藝人來長沙錄製節目《快樂大本營》,她就和一個朋友一起跑去看。她沒有買票,黃牛又把票價炒的很高,天寒地凍,她只能在門口蹲著,到最後還是回去了。結果在出道後的第10個月,她就以嘉賓的身份和另外8名成員一起站上了演播廳,被從小喜歡的主持人何炅稱呼為「璇璇」。這讓她不禁感嘆命運的捉摸不定。

如果按照父母的規劃,段藝璇現在已經成為了一名藝術老師。她從小學習舞蹈,跳舞時不慎受傷後轉而學習聲樂。但不可避免地,每個藝術生都會暗涌著對舞台的幻想。當她看到SNH48的招募通知時,毫不猶豫地報了名。瞞著父母又沒有經濟來源,她只能每月從生活費里劃拉一部分,終於攢夠了去上海參加終試的路費。在聽聞最終入選的那一刻,她興奮地打電話告訴母親,卻從那頭傳來一句:「你立馬給我滾回來!」

最初幾天里,段藝璇每天都和父母爆發激烈爭吵。這是她第一次向他們打開心扉,把這個深埋多年的夢想「嘩」得一聲甩到他們面前。「以前他們可能就覺得我從初中、高中到大學,包括後來的專業,一直都是他們給我選的,就是覺得你這一路一直走的是他們為你鋪好了這條路,或者是他們想要你走的這條路,然後突然你跟他說不好意思,我要轉個彎了,他們肯定就是各種不能接受。」在她那個以草藥交易聞名的家鄉,人們離娛樂圈過於遙遠,以至於習慣性認定為洪水猛獸。

談判陷入僵局。段藝璇除了哭什麼也做不了,心情複雜的母親陪著默默掉眼淚,而父親則在一旁氣得臉色發青。後來,是段藝璇說了這句話讓她的父母終於軟化了態度:「如果這件事情我沒有去做的話,以後我的人生還能夠有什麼其他想要去做的事情呢?」她的父親日後告訴她,這句話讓他感到了恐懼,害怕如果這一次不讓她去的話,自己的女兒會一輩子活在索然無味的泥沼里。

在第一次見到段藝璇時,她打著哈欠和我打了個招呼,精緻的妝容也掩蓋不了滿臉的困意。她在半夜12點多從學校飛到了北京,錄音錄到2點,為了排練特別節目學到了4點,沒忍住去睡了一會,早上8點起來又拍攝了總選舉的拉票視頻。但她享受這種為了演出忙得團團轉的狀態,一旦閑下來,就特別容易被拖拽進傷感里。

上一回是在北京出道前夕。那時候她已經作為SNH48的XII隊成員出道很久,在上海擁有了一定粉絲基礎。而BEJ48剛剛成立,未來還是一片迷霧。來北京後要接受一個月的培訓,她每天都在劇場面對空蕩蕩的觀眾席,疑心這底下的座位到底會不會坐滿。「那個時間很難熬,我甚至都覺得我有抑鬱症,又覺得要怎麼怎麼樣,就是每天也是渾渾沌沌、隨時都能夠哭出來的這樣子。」段藝璇把這種癥狀歸納為「舞台依賴症」,只要很長一段時間不能上舞台,就會喪失快樂的感覺。

2016年4月29日,她終於迎來了自己的首場北京公演。重新站上舞台,她發現那股憂傷奇蹟般地消失了,喊著「段藝璇」的應援聲響徹劇場。一名粉絲形容:「段藝璇撐起了半個悠唐。」在BEJ48,沒有其他任何一位成員的人氣能與她抗衡。

用飯圈(粉絲群體)的話講,她成了第一代「燕王」。

在B隊的公演中,段藝璇通常都佔據著舞台正中央的C位 趙博攝

燕王之戰

最近,段藝璇接到了第一部戲。在橫店拍攝現場,同劇組的演員對這個少女偶像團體頗為好奇,纏著她給自己解釋這個體系的種種「玩法」。段藝璇一一作答,直到被問起名次歸屬時,才停下了不斷擺弄頭飾的手,略帶尷尬地解釋:「我不是第一,第一是李梓。」

時間撥回去年7月。直到總選舉當夜,幾乎沒人對段藝璇將奪得BEJ48第一名產生懷疑。就算是她本人,也在選舉前頗為自信地喊出了「分團第一」的目標。一年一度的總選舉是SNH48體系的核心,粉絲用真金白銀的投票來決定成員的排名,排名則直接關係到下一年成員的資源和曝光度分配,每一張選票換算成人民幣在35元左右。因此,無論是粉絲還是偶像,都在總選來臨的7月嗅到了一絲戰火的氣息。

這是SNH48的第三屆總選舉,在宣布全體名次前,會先公布各地方分團的「神七」(前七名)。當段藝璇的粉絲們準備起身慶祝「登基」的時刻,從主持人口中念出的卻是「第二名:Team B 段藝璇」。第一名歸屬於E隊的李梓,被念到名字時,她像是被一拳打懵了,捂著嘴從坐席上跑下來接受頒獎。

在第三屆總選舉上,李梓出人意料地奪得了BEJ48第一名 憂傷的深藍色 攝

李梓留著一頭利落的短髮,聊天時會用那雙撲閃的大眼睛直直地望向你,這種長相被粉絲評價為「元氣派的正統偶像」。到去年總選時,恰好是她出道的三個整月,即便是在自己隊伍中也從不是最出彩的那個。上台前,粉絲告訴她他們準備了一個很大的禮物,但她沒有想到這個驚喜會如此出乎意料。「就好比一個炸彈一樣,簡直是瞬間把我給爆炸掉了。」

李梓應援會負責人之一的大胃給她投了600票,一開始他沒有這麼多的預算,但去年運營方想出了個新點子,開放粉絲在成員直播期間投票。於是直播看著看著,他「就不由自主地往下跟投」。

剛開始了解李梓時,大胃還以為她至少有二十二三歲的年紀,卻沒想到是個生於2000年的小女孩。與年齡不匹配的成熟的一個表現是,她從來不在粉絲面前傳播負面情緒。在大胃看來,花錢來「飯」偶像本來就因為粉絲生活中缺少了正能量的東西。有些成員不識相,會通過微博或者instagram發些心情不好的留言,「這個事兒你要看一次兩次,確實是比較能虐粉,然後激發粉絲的團結,但是你要看得多了,你就會覺得飯她太累,你就不想繼續飯了。」反觀李梓,留給粉絲的永遠是笑臉。「回憶一下我自己16、17歲的時候,我肯定做不到像她這麼好。」

李梓當然會有負能量的時候。在拿到北京第一後,她像一隻突然被獵人拎出樹林的小鹿,面對這個未知的世界驚慌失措。她常常質問自己:為什麼是我?我有這個能力嗎?第二年拿不到這個名次怎麼辦?會不會有很多人笑話我?或者看不起我?她也隱約感知到,新世界正在向她露出鋒利的牙齒:「當時也因為這樣的原因會有很多粉絲莫名的就不喜歡你,然後就會來說你憑什麼拿這個名次,你有什麼資本來拿這個名次。」

像一陣龍捲風,榮耀和詆毀都在李梓的16歲一掃而過。她知道粉絲眼中的她很成熟,但實際上這只是應對外部世界的面具,「當時還是小孩子,就是個小屁孩一樣的。」由於說話不過腦子,她曾經在無意中得罪過不少人。在一名現已退團的成員的生日公演上,她站出來替這位被負面傳聞包圍的隊友說話:「我們E隊的人,行得正,坐得端,做過的事情就是做過了,沒做過的事情就是沒做過,我們敢承認。」

這番言論引起巨大爭議,直到今天還有人嘲笑她「把話說得太滿了」。事後李梓反思,她的確把話說得太滿了:「因為畢竟人是會變的,因為你也不能確定以後的不定因素是怎樣的……她們不是每個人都是你自己,你不能掌控這些。」

現在她更願意把姿態放低,她意識到,加入到BEJ48,沒有任何人是欠她的,也沒有必要擺臉色給誰看,展現美好的一面是她的職責:「你要明白你是偶像,你要做的就是帶給大家快樂和開心,不能把自己的負能量,哪怕是一點點也不行,不能帶給他們。」

大胃不知道李梓在舞台之外是什麼樣子,他也不想去揣測。每周他都準時從天津坐高鐵過來看公演,對他來說,舞台上那個「鑽石般的」、閃閃發光的她就夠了,甚至這是不是真實的她也無關緊要:「我們飯(喜歡)的不僅是她,更多是想像中的她」。說到底,SNH48的偶像屬於2.5次元:介於二次元和三次元之間;既是真實的,又是虛假的;既是有血有肉的,又是被設計好的。在這一點上,李梓和她的粉絲之間達成了微妙的默契。

社交媒體上,關於段藝璇和李梓誰將成為下一任「燕王」的爭論層出不窮。今年總選的排名和「燕王」的歸屬直接掛鉤,各家應援會都摩拳擦掌、如臨大敵。每家都想打聽競爭對手的情況,又藏著掖著怕被刺探了關鍵情報。

公演結束後,大胃有時候會和其他家的粉絲一同吃飯,「像諜戰片一樣」,交心並不容易。「尤其是總選又快到了,就是各家,說不好聽的,都在演。」

離總選倒計時不到一個月,李梓的微博至今置頂著去年總選當晚的感言,在每次打開微博時,這能提醒她不要忘掉當時的感受。在這條感言中,她感謝完粉絲、隊友和工作人員後,還在配圖中寫上了三個關鍵詞:努力、謙遜和不忘初心。

另一邊,總選正壓得段藝璇喘不過氣來。一年前失利的那個夜晚,她的微博私信擠滿了粉絲對她說的「對不起」。在很長一段時間裡,她恐懼說出自己的目標,並且「看不開」也「看不透」「總選到底是幹什麼用的」:就只是一群小姑娘比來比去嘛,有什麼意思?但現在,越來越白熱化的競爭又勾起了她的好勝心,如何更快地掌握遊戲規則成為擺在面前最棘手的事。那個「會把人分成三六九等」的總選消失了,去年未竟的目標敲打著她:更高的風景究竟是怎樣的?

她再次踏進旋渦。

BEJ48前三名李梓、段藝璇、孫姍在第三屆總選舉現場 趙博攝

殘酷的,受苦的,流淚的

選前喊了第一卻被截胡——背背山發覺段藝璇的處境和第二次總選後的鞠婧禕有些相似。鞠婧禕現在被稱為SNH48的「出村第一人」(第一個走進主流視線的成員),也越來越變成了一個不可複製的傳說。在去年的熱門IP劇《九州·天空城》中,她扮演了一個天生高貴但暗藏心機的「第一美女」。

第二屆總選舉前,鞠婧禕喊出了第一的目標,可最終敗給了17歲的趙嘉敏。當她笑著說完感言後,鏡頭拍到她眼角有一滴淚流下來。但她意識到有鏡頭在拍她之後,馬上就一邊笑一邊扭頭,把那滴淚給憋回去了。後來粉絲把這個事件稱之為「鑽石淚」,在為第三屆總選舉製作的應援視頻中,「鑽石淚」成為了他們爭奪第一的最大動力:「希望大家不要忘記去年的鑽石淚」「鑽石淚有過一次就夠了」「你的眼淚,我們命令你不許收回去了!」

鞠婧禕在三選中以超過6萬票的巨大優勢獲勝,背背山覺得這個結果再正常不過:「鞠婧禕每年都說我就要得第一,那下面的粉絲能不趕緊賣命操腎(花錢投票)嗎?」

背背山從事娛樂資訊行業近十年,用她自己的話來說,「看夠了娛樂圈齷齪的、噁心的東西」,因此更被這群「成名未滿」、甚至有些笨拙的女孩吸引。第一次見面是在她公司底下的比薩店,她沒有化妝,戴一副黑框眼鏡,頭髮鬆鬆垮垮地披下來。而在BEJ48的握手會上第二次見到她時,她畫了眉毛、打了粉底、噴了香水,脖子上還繫上了一條莊重的粉色絲巾,「一定要讓小偶像見到自己美美的樣子」。

在兩年半前,她入了SNH48的「坑」。通常來說,男飯願意乖乖掏錢靠的是對異性的天然好感,女飯則在偶像身上看到了自我的理想投射。不合格的偶像不是沒有,有些沒什麼鬥志,有些除了臉以外一無是處,有些只懂得「用性魅力去維持她跟粉絲的一個黏度」。段藝璇不屬於以上任何一種,和鞠婧禕一樣,她毫不掩飾自己的野心——這一點正是背背山死心塌地推她的主要原因。

背背山記得,在去年跨年演出的時候,BEJ48的三支隊伍在指壓板上跳繩,比賽哪支隊伍在規定的時間內跳得最多。最後輪到B隊和E隊終極對決,雙方各派出一名代表參賽。段藝璇主動說「我來」,跳指壓板必須脫鞋,可段藝璇的身高「永遠是一個梗」。但為了勝利,她麻利地脫下靴子,連裡面的鞋墊都甩了出來。「就是一個很簡單的遊戲,她都要贏。」回憶起來,背背山笑個不停,「我就很喜歡啊,因為很真實啊。」

她相信,人的天性就是喜歡看到爭鬥,總選制度正是為這種偏好建立的。也只有勝負欲強的選手,才能夠成為廝殺後倖存的那個王者。SNH48的投資人陳悅天曾說過,總選舉是獲取成就感的重要途徑:「如果連打怪升級都沒有,每個人都不覺得自己有進步,從staff(工作人員)到藝人到粉絲都感覺沒有成就感。我為什麼要玩這個遊戲?」

但在SNH48所屬的絲芭文化傳媒集團的官方宣傳中,「競爭」兩個字被刻意地忽略了。在絲芭副總裁郭建良接受採訪的近兩個小時內,他車軲轆地來迴向我強調「汗水」「青春」「夢想」,並視之為企業文化的核心:「你說他不流汗水嗎?他流了。你說他沒夢想嗎?我們也是夢想的一分子。」

聽聞後,背背山對這種言論嗤之以鼻,她認為是運營「腦子很簡單」,「很喜歡用一種很空泛的大詞,去把自己包裝成很向上的」:「你所有的東西都是正能量……那這個社會沒有黑暗面嗎?有啊,那你只有直面這些黑暗面,去面對他身後的這些東西的話,你才會有勇氣去克服它。」

她曾看過AKB48一部叫做《受傷過後再追夢》的紀錄片。在AKB48第三屆總選舉中,前田敦子和大島優子的「頂上之爭」成為了當屆的最大焦點。前田敦子最終取勝,她在台上哭著說:「就算是討厭我,也不要討厭AKB。」大島優子端坐在一邊,勉力維持著笑容。

可是一到台下,大島優子的笑容立刻消失了。她揣著刻有「第二名」的獎盃撲進隊友的懷裡,雙肩起伏聳動,良久,才抬起了一張沾滿淚痕的臉。

當一個優秀的人在輸掉後那麼沮喪,這反過來增添了她的個人魅力。只有當粉絲們知道了偶像在背後所經歷的苦,才會更想守護她們在舞台上的甜。在背背山看來,這樣的東西才是真實的、直指人心的:「你不能只讓大家看到一群女孩子被包裝出來的笑容,這個不是全部。你只有看到她們背後殘酷的,她們受苦的,她們流淚的,甚至說她們面對競爭,然後她們心裡承受不住崩潰的,這個才是完整的。」

曾經有人這樣總結SNH48讓粉絲欲罷不能的秘訣:把一群花季少女聚到一起,給予她們璀璨的機會,又將她們的命運羅盤強行打亂,讓世人欣賞她們的哭泣,誰能不動容?

鞠婧禕奪得了第三屆總選舉第一名 趙博 攝

一起並肩打仗的人不在了

在SNH48這座巨大的造夢工廠里,鞠婧禕被少女們視作精神圖騰供上神壇。由於工作繁忙,她已經很久沒有上過劇場公演,逐漸變成了「活在MC環節(公演中的脫口秀環節)」的人。隊友們樂此不疲地談論她的新劇、出場費和當年初入團時的種種事迹。她同樣是偶像的「偶像」——一個叫馬玉靈的女孩的目標是「像小鞠姐那樣出去」,但隨即她又補充了一句:「其實我們也知道,再出一個像這樣的,可能不太可能。」

這些年輕的女孩們總流露出千帆過盡的滄桑感,人人都有一籮筐的故事可講。以鞠婧禕為標杆的馬玉靈經歷過一段「劇場沒人喊名字」的人氣低谷,更讓她感到困惑的是,粉絲會同時喜歡好幾個人,或者是不喜歡她去推別人。她試著從自己身上找過原因,後來發現「其實人都是這樣子的」:可能你沒有做什麼事情,他就是不喜歡你。那一刻,她意識到可以依靠的只有自己。

蘇杉杉曾被日本媒體吹捧為「4萬年一遇的美少女」,事後證明,這是一波精心設計的炒作。炒作讓她收穫了11萬的微博粉絲,也帶給她無盡的困擾。她原本是個迷戀二次元的「宅女」,「性格上面比較逗一點」,但公司想讓她走高冷的女神路線。在那段時間的公開亮相的場合里,蘇杉杉像一尊雕像,雙手交叉放於腰間,臉上掛著若有若無的笑容,除非旁人主動問起,她很少說話。

16歲的羅雪麗組過搖滾樂隊,節奏吉他和主音吉她都玩,上過迷笛和草莓音樂節。當樂隊里的朋友知道她加入一個少女偶像團體後,都不可思議地瞪大了眼睛,「他們都覺得瘋了」。她至今還會懷念和樂隊一起排練的日子,搖滾自由、瀟洒、無所顧忌,出一點差錯都能隨時停下。在組合里是不一樣的,犯錯會被視作拖後腿的行為,「不可能說我一個人跳不好,所有人停下來等我。」今年9月,她打算重新回學校讀書,老老實實考個喜歡的學校。

做不成鞠婧禕——還能怎麼辦?當少女們明白這一點後,那個鑲在格子裙角的夢想開始搖搖欲墜。

總選越來越近了,段藝璇作為隊長帶領的B隊卻正在經歷成團以來的最大危機。在周年公演後不到一周,就有數名成員聲明退團或清空微博(這被視為疑似退團的跡象)。在一名退團成員的聲明裡,她寫道:「覺得個人並不適合當偶像,每天都處在非常崩潰的邊緣,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不想把負能量和不開心在舞台上表現出來。」

在這場風暴發生後的一周,我見到了段藝璇。聊到隊伍現在的狀態時,她沒忍住,眼淚「吧嗒吧嗒」地掉下來,把畫了好久的眼影都弄花了。她不可抑制地去回想剛入團時大家幹勁十足、意氣風發的樣子,又覺察到生活的殘酷:明明她們也很熱愛這個舞台,為什麼卻一定要離開這裡?

段藝璇在隊內有一個很好的朋友,她也是這次退團潮的成員之一。粉絲們經常送給她們花束,但只能看著花一點點枯萎,段藝璇就和這個朋友念叨:不如買個浴缸,在洗澡時撒上花瓣。可是因為沒有存夠錢,這個心愿一直擱置了下來。退團後,朋友還惦記著這事,特地找來了一個100多塊的塑料浴缸的購買鏈接,告訴段藝璇「你可以去買這個」。有天她還突然在微信上說:「做夢夢到了還在這裡跟大家一起。」段藝璇回想看到後的反應,「當時就不行了你知道嗎?」

有時候,段藝璇會在半夜兩三點鐘發微博,又很快刪掉,背背山這時候就格外心疼她。不適合當偶像、更想繼續讀書、想擁有一個輕鬆愉快的人生,她覺得這些都是退團的正當理由,但反過來想:你退團了,把粉絲以前對你的喜歡當什麼?把留下來的這些人當什麼?你內心煎熬、不堪重負,可是會有段藝璇壓力大嗎?

這好比「我們都在打仗的時候,因為這樣那樣的原因,一起並肩戰鬥的戰友都不在了,就很寂寞」。但不僅如此,段藝璇還是隊長、劇場MVP(人氣王)和隊伍中的ACE(王牌成員),意味著「她作為一個將軍,要親手把自己的兵一個一個送走」。放在電影里,這是要刻意渲染的一個煽情段落,也是背背山飯SNH48以來覺得最「扎心」的地方。

在退團潮發生後的第一次公演,原本抱恙休整的段藝璇出乎意料地登上了劇場舞台。登場時,她素麵朝天,戴著個酒瓶底眼鏡,正好唱到了自己的那句分詞:「就在那天突然降臨,劃破天空身影……這奇蹟的你。」在台下的背背山一下子坐不住了:「我靠,她就是那個奇蹟啊。」與此同時,在段藝璇的應援會群組中,粉絲們開始刷屏,他們任由情緒蔓延,彷彿陷入了一場從天而降的狂歡:「段藝璇回來了!」「要哭了」「天啊,要瘋了」「我的媽呀」「我們隊長來鎮場子了」。那一刻,他們毫無條件地認定,段藝璇就是他們的英雄,是「更衣室里的老大」,是終將會帶領BEJ48向前走的那個人。

段藝璇也經常把公演比作「濃烈的狂歡」,只不過她感觸更深的,是狂歡過後的空虛。她想到小時候朋友們來自己家玩,太陽要落山了,他們都各回各家,她一個人癱在沙發上,聽著窗外嗚咽的蟬鳴,想到一天就要結束了。「你又不能再去找人家吧,你就只能夠洗洗睡了。」

偶像這份職業給她帶來了很強的不安全感。在橫店時,她和一位上了年紀的演員前輩對戲,由於是第一次演戲沒有經驗,剛上來她就把對方的鏡頭擋得死死的。對方沒有說什麼,就自己往旁邊借了一步。前兩天這位前輩殺青了,她感念他的好,但也清楚知道這輩子不太再有可能見面了,她殘存的一點希望是,「殺青宴的時候不知道能不能來」。

她越來越認同「每個人都是別人生命中的過客」這句話。比如隊友的離開:「這件事情是很多人一起開始的,走著走著就不見了。」更常見的,是粉絲的離開。在這個體系中,粉絲的「轉推」(轉向喜歡其他的偶像)並不是一件值得羞恥的事情,悠唐的粉絲大多是拋下了各自在上海本部的「推」而來,這在BEJ48的飯圈幾乎是公開的秘密。

在蘇杉杉眼裡,這沒什麼大不了的:「你既然會從前輩那兒轉推我,就證明你是一個會轉推的人,那你轉推別人,我一點都不驚訝,我覺得是很正常的事情。」習慣面對離別、消化薄情,是成為一名合格偶像的必修課。

很多成員都記得,在SNH48六期生的終試現場,一個相貌平常的姑娘被刷了下來,當著面用碎紙機銷毀提前簽好的合同。碎紙機轉動的那刻,她突然爆發出一陣撕心裂肺的哭聲。從下午6點到晚上9點,這個哭聲再也沒有停止,全場的目光都安靜地、持續地注視著她。

沒有人知道她的最終下落,有人說她心灰意冷發誓再也不報名了,有人說她成功入選了廣州分團的一期生,還有人說她的確是入團了,但沒過多久就選擇了離開。她像一個謎,消散在風中。

粉絲需要和偶像保持距離,即使在非演出場合遇到也只能遠遠拍攝 我最喜歡段藝璇 攝

像迷上一台精美的機器

史長河中為話題定位,把問題稀釋、消解掉,如果完全到今年8月,段藝璇就將迎來自己的22歲生日。在這個新面孔不斷湧現的少女組合里,她已經成為了年齡較大的其中之一。在去年總選前的拉票會上,她穿著亮閃閃的金色套裙,笑著對觀眾說:「我覺得維持新鮮感真的是這個世界上最難的事情,我現在都已經不是小鮮肉了,未來只會更加老菜皮。」有點緊張,她在說「老菜皮」的時候打了個結巴,台下的男生們發出了一陣半是憐惜半是戲謔的噓聲。

女子偶像團體的迭代如此之快,陳悅天覺得是有理可循的:「純粹基於單一的性吸引力和生物體的那個喜歡層面的話,其實男人的喜歡可能不能持續很久。」他還將其歸結為「文化隱含的假設前提」:哪怕我們現在這麼一個發達的時代,女性仍然處在一個被消費的角色上。

但事實上,這一產業正因為如此估值不斷上漲,2017年5月9日,SNH48的運營方上海絲芭文化傳媒集團宣布,公司已完成數億元C輪融資,這幾年SNH48頗得資本青睞,2015年就完成了億萬級別的B輪融資。據統計,2016年一年內出現的女團(包括未出道的)數量達到了近300個,平均一兩天就有一個女團出道,遠超此前十年間所有女團的數量。

陳悅天正是在這個遊戲中樂此不疲的摸金人之一,他符合SNH48飯圈中最主流的特徵:男性、85後、宅、長相敦厚。出生於長三角地區的他屬於全國最早接觸二次元文化的一批人,由於母親工作的原因,他每年都會去日本生活一段時間。在一篇自述中,陳悅天提到了學生時代種種的「不務正業」:小時候看桂正和的漫畫,去音像店淘8塊一張《新世紀福音戰士》,中考前夕和小夥伴每日午休躲在體育館背後的小走廊打上1個小時的萬智牌,11點被老爸從網吧里拎回家,周末用大學機房的電腦沒日沒夜地看著豆瓣top100的電影。

在日後的投資人生涯中,二次元也因此成為了他最為關注的領域。SNH48是他接手的第一個重量級案子,除了常規的項目聯絡和投後管理外,他還格外傾注了自己的私人情感。在社交媒體上,他不遺餘力地回應粉絲的質疑,一度被封為SNH48的代言人。

當然,挨罵也是家常便飯。有粉絲為SNH48變成了「一個相當赤裸,而且不願意包裝,也無法再次包裝起來的日系地下偶像團體」扼腕,並將矛頭指向引領第一筆投資的陳悅天,指責他的投資「讓SNH48徹底的『頂到杠頭上了』(上海話,意思是騎虎難下)」。在這個粉絲的邏輯推演中,為了後續的融資和風投,SNH48不得不更加赤裸,更加不顧形象地圈錢,即使錢被那些「飯頭」層層盤剝,被黃牛倒賣,他們都不得不繼續前進,無視這一切。

事後陳悅天反思,他在網路上的有些言論的確不夠恰當。每當看到路人或粉絲說「哎呀,這個東西不好」時,他不可避免地產生了護犢子的傾向。但實際上,「我沒有這個資格去回應,而且也不應該回應。」

另外一個原因是,SNH48飯圈的戾氣太重了。而由於他敏感的身份,首當其衝地成為了粉絲情緒宣洩的出口。傳播學上用一個叫做「沉默的螺旋」來解釋這種現象:你越是跳,越發表聳人聽聞的言論,其實支持這個言論的人並不多,但是因為大部分人都是沉默的,不會表態,所以就會凸顯你的聲音特別大。

從絲芭這個案子里,他學會了如何和項目保持適當的距離,「太近的話,你容易被沖昏頭腦。」

見到陳悅天的前兩天,AKB48在總選舉日爆出了一條大新聞:成員須藤凜凜花當場宣布自己即將結婚。他立刻在微博上評論:「偶像失格哦,這是擺到檯面上來了。」所謂「偶像失格」,粉絲給出的一個比喻是:一個賣東西的女生做的事情,讓她大部分客戶覺得不滿意,不想再在她這兒買東西了。其中最嚴重的一條就是違反了「戀愛禁止條例」。

陳悅天在網路上刷到了一篇為這名成員辯護的文章,核心觀點是:「戀愛禁止條例」的本質是限制藝人的權利和物化、商品化藝人,使她們成為產業流水線上的一個個人偶。他感到既生氣又詫異:「所有的偶像,之所以叫做偶像,它來源於宗教辭彙,它就是一個受崇拜,大家有信仰、寄託的東西,你只要是成為偶像,一定是具有這個屬性的,它跟人偶是不一樣的。」

最讓他不能接受的,是這名成員公然藐視了整個體系的遊戲規則。在2014年年末,正是這套完整的產品體系吸引住了還是創新工場投資經理的陳悅天,並主導做出了投資數千萬的決定。創新工場曾經宣稱:中國是世界上最適合做粉絲經濟的國家,根本原因之一在於中國是非宗教信仰國家。因此,他們投資文化的終極目標是「投一個『宗教』出來」。

在知乎上一個叫做《如何入坑SNH48?》的問題下,陳悅天給出了自己的回答:「模式層面精巧的地方多得很,感覺像迷上了一台精美的機器。」

2016年7月,在偶像和粉絲為第三屆總選舉嚴陣以待的時刻,陳悅天離開了創新工場,也離開了他「栽培」三年的SNH48。在社交媒體上,他撂下一句:「人是永遠不會比趨勢強的,我們每個人都是成功的附屬品,也都是成功的一份子。也許未來,大家會在想不到的地方再見到我。」

這個「想不到的地方」如今被證明是男子偶像團體。相較SNH48一家獨大的女團,男團市場還是一片未被開墾的藍海。今年3月底,陳悅天和捧紅了TFboys的經紀人黃銳合作打造的易安音樂社正式亮相,由6名年齡在13到15歲之間的男孩組成,號稱是「國內首個跨次元的養成系偶像」。在多個採訪中,陳悅天都表達了對男團前景的看好:「在中國出來一個男團、打造一個男星的價值高於女星,目前在中國這個市場需求存在,但是為什麼沒有男團出來?是因為大家都沒有做對。」

但男團也有男團的問題,比如,不能通過投票的方式來實現營收:「大家要靠女飯的投票,那這樣不變成吃軟飯了嗎?對吧,女飯投票投給個人,然後把你頂到第一的位置,這個很奇怪啊。」

現在,陳悅天依然密切關注著SNH48的新聞。今年總選,他預計總票數在300萬張左右,能夠給絲芭帶來將近1億的利潤,不過增長速度也在漸漸放緩。但3年前第一次看公演時那種「深陷其中」的感覺正在離他越來越遠,這個市場太好了,他太忙了。移居上海快一年,公司離SNH48劇場不到6公里,他一直沒抽出時間去看一場演出。

段藝璇在生日會上 我最喜歡段藝璇 攝

沒看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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