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往事》3
講到交朋友,又讓我想起了王家宅的王麻斑。王麻斑大小老婆一大堆,小囝養仔十幾個。講起來交關好白相,介許多小囝里廂,幾乎是清一色的女兒。只養著仔一個兒子,大名王少坤,小名三弟,像煞是王麻斑的獨苗一樣。王麻斑寵是寵得來,嘸啥講頭。三弟讀書的辰光,搭我一個班級。三弟到學堂里讀書,完全一付少爺派頭,前呼後擁。我向來看不慣這付腔調的小赤佬,不過也犯不著跟人家計較。彼此一直井水不犯河水。一直到看見三弟調戲儂阿奶,我才忍不住衝上去,抽了三弟一記耳光。
伊個辰光,儂阿奶比我低好幾個年級。每天放學,伊總歸夾仔一隻藍白印花的小書包,低勒格頭,走出校門口。格日仔(這天),正好勒拉門口碰著三弟搭仔他一幫小兄弟。這幫赤佬就上儂阿奶格腔,嘻嘻哈哈跟上去叫伊「阿英」、「阿英」。他們叫到後來,越來越不像閑話。特別過份的是,三弟一面叫,一面走上去,對儂阿奶講:阿英,不要睬伊拉,到我屋裡廂去坐坐,儂看哪能?不等儂阿奶回答,我跳過去,不管三七弍一,一個耳光打上去,打得三弟目瞪口呆。後來,格幫赤佬一道撲過來,拿我撳勒地朗廂,噼里叭啦一頓毒打。當時辰光,學堂里有幾個老師在場。伊拉竟然一個個立勒拉旁邊頭,光是嘴巴里喊「不要打相打、不要打相打」,嘸沒一個人上來替我解圍。
格樁事體發生勒拉大佬倌剛剛去華山嘸沒多少日腳。我雖然經常去見申先生,但是又勿想告訴申先生格種雞毛蒜皮的事體。格日仔(那天)夜裡,正當我困勒床朗廂,翻來複去思量哪能介報仇,外頭有人敲門尋過來了。我娘舅開門一看,只看見王麻斑親自帶了三弟,上門賠禮道歉。三弟面孔朗廂兩面紅腫,不啻吃了我一記耳光,擺明仔還吃了他阿爸的交關耳光。起先,我還勿曉得到底是哪能樁事體,還以為王麻斑大概曉得我認得申先生哦,勿敢得罪。等到王麻斑一幫子人走了之後,娘舅對我講了王麻斑搭我伯伯的交往故事。我聽了方才恍然大悟,這個王麻斑倒還真是個講義氣的前輩。後來我又曉得了,是我娘舅跑到王家宅去告哦狀。
伊日(那天)夜裡,王麻斑叫三弟跪在我面前,直到我開口原諒為止。我起先還勿肯開口,後來是娘舅出來打圓場,拿三弟拖了起來。三弟起來的辰光,不曉得哪能搞哦,鼻頭管里忽嚕一下,流出來兩條鼻涕。我忍勿牢噗哧一聲笑出來了。我格能一笑,三弟也笑了。接下去,在場所有人通通放聲大笑。結果,這場恩冤就格能介笑脫了。第二天,王麻斑派人來接我,到王家宅吃夜飯。這頓飯吃過之後,我就搭仔三弟成了好朋友。
勒拉飯桌朗廂,王麻斑有一句閑話,給我印象極深。王麻斑對大家講:孤兒寡母,是天底下最最不允許欺侮哦。隨便啥人,只要欺負到孤兒寡母頭上,我王某人就要他好看。王麻斑格句閑話,講得我差點眼淚落出來。
三弟搭我成為朋友之後,才曉得我搭申先生的關係。格只(這個)浮屍嚇得來吐了好幾吐舌頭,對我講,幸虧他阿爸請他吃了頓生活(揍了頓),否則窮禍闖得來一塌里糊塗。格只浮屍,後來是跟牢我一道做生意了。我跟儂阿奶結婚的辰光,全部是三弟搭仔王家宅那幫小兄弟張羅哦。王麻斑還送了交交關關禮物。王麻斑勒拉酒席朗廂,還尋我老丈人開心:儂倒是落手快格,搶勒拉我前頭。要不是格閑話,盧家門裡的新娘子,應該是我女兒。
王家宅格幫浮屍,就是喜歡胡天邪地白相。結婚嘸沒幾天,就硬勁拉我去扳魚摸蟹。阿拉鄉下頭格條通到黃浦江里去的清水浜,經過伲盧家橋,也經過王家宅。奇怪的是,偏偏勒拉王家宅格段,魚蟹特別哦多。我小哦辰光,就跟大佬倌到王家宅格段清水浜里,捉過魚,摸過蟹。兄弟兩家頭,赤仔個腳,勒拉官路朗廂,踢里踏踢里踏,沿浜一路走過去。有辰光,還跳到浜里游一段。開心啊。赤腳踏勒爛泥路朗廂,感覺邪氣好。軟東東,滑嗒嗒。春夏之交,還可以采路兩旁的蠶豆吃。不曉得哪能搞哦,後來,我每次聽到笛王陸春齡吹格《紫竹調》,就會想起跟大佬倌走勒官路朗廂,到王家宅去捉魚摸蟹哦光景。陽光明媚,加上藍天白雲;兩旁邊蠶豆花開,田地里還飄過來一路清香。
格種感覺,跟王家宅小兄弟一道,就嘸沒了。講起來,伊個辰光扳魚,排場大得多。好幾隻漁網,勒拉浜灘朗一路排開。摸蟹格辰光,我又根本用勿著跳下去,只要等勒拉浜灘朗,格幫浮屍自會得拿一隻只大閘蟹,紮好仔,從河浜里摜上來。當年,我跟大佬倌去摸蟹格辰光,根本嘸沒格能介派頭。我背仔只小來兮的魚簍,寸步不離格跟勒大佬倌後點頭。看見大佬倌摸到一隻,連忙遞上魚簍,讓他拿蟹丟進去。我自己是從來不敢摸哦,不是怕螃蟹,是怕萬一弄錯脫,誤把蛇穴當蟹洞。
三弟摸蟹,就嘸沒我大佬倌格能介老鬼(讀居,熟練的意思)。我記得格日仔三弟摸進去,讓蛇咬了一口。還好勿是毒蛇,但手指也腫了好幾天。王麻斑後來曉得仔,講了句,讓蛇咬一口倒嘸啥了不起,就是有點勿吉利。王麻斑當然也講不出啥個勿吉利。直到三弟後來跟大佬倌一道去送軍火,讓東洋人的機關槍掃倒勒拉地朗廂,凶兆才應驗。大佬倌也就是因為三弟的死,大開殺戒,殺脫仔毛二百個東洋兵。唉,當初辰光一場相打,最後成了生死朋友。
人生在世,兩樁事體最最大。一是老婆要討得好,一是朋友要交得多。我也算得是個會交朋友的人,但跟申先生還是遠遠比不上。儂曉得伐,申先生有多少朋友?簡直是難以想像。申家祠堂落成格日仔,幾乎天底下所有名動一時的人物,通通露面。有的送匾,有的道賀,有的親自到場。從當朝天子,到當紅名伶;從學界名流,到軍界要人;從工會到商會,從租界到貧民窟;真是人山人海啊,看得來眼花繚亂。光是儀仗隊,就有好幾萬人。不是說大話,就是老底子的皇帝造房子,也嘸沒格能介的場面。隊伍所經之地,全部實行交通管制。浦東的伊條楊高路朗,兩旁邊插滿仔彩旗。格能介的場面,上海開埠以來,從來不曾有過哦。
當年的哈同,上海灘朗廂最有名的洋人,翹辮子(逝世)辰光的葬禮,算得隆重了,也嘸沒格能大的場面。還有老蔣的丈母娘宋家老太太死脫,也算是樁大事體,場面不算小,但是根本嘸沒勒拉上海人的心目中留下啥個難忘的印像。真要講起來,伊個老太太還算是兩朝天子的丈母娘。
唉,可惜的是,伊個辰光,我還嘸沒搭仔儂阿奶去看過《庵堂相會》。要不然的閑話,我一定會帶她一起去開開眼界。勿講別哦,光是三日三夜的戲,就足以讓人永世難忘。四大名旦,梅蘭芳,程硯秋,尚小雲,荀慧卿,一個不缺。老生名家,馬連良,譚富英,言菊朋,紛紛到場。京戲名角到得格能介(這樣的)齊全,史無前例,空前絕後。看過格人後來都說,從此以後,再也沒有看到過格能介的伶界盛會。不過,伊個辰光,我年紀小了點,只曉得看熱鬧,不會得細究韻味。我勒拉申家祠堂里到處亂跑,啥地方熱鬧就朝啥地方湊。我曾親眼看見,阿木林被張學良手下的一個癟三,吃了記耳光。阿木林是和申先生差不多辰光出道哦。四肢發達,頭腦簡單。再加上脾氣急躁,動不動就跟人家用拳頭說話,一向稱王稱霸慣拉哦。哪能曉得,天外有天,山外有山。阿木林也有吃癟的辰光。
申先生能夠在綠林豪傑里鶴立雞群,是有道理哦。要講出道,金老闆比申先生早得多。要動拳頭,阿木林比申先生硬得多。無論是江湖朗廂,還是上海灘朗廂,金老闆和阿木林迭能的角色,一代一代,綿綿不斷。唯獨像申先生格能的人物,空前絕後。從前不曾有過,後來也完全絕種了。啥個道理?申先生做的事業看上去交關平常,實際朗廂深奧得一般人都讀不懂。申先生本人是不是曉得?當然曉得哦。但是他勿會得流露出來。申先生能夠做出來的只是,勒拉穿著朗廂,不像金老闆和阿木林格能殺坯兮兮,時常打扮得文質彬彬。勒拉伊個辰光,上海灘朗廂流行穿黑顏色的短打布衫,腰裡束仔一根寬皮帶,上頭插把匣子槍。但是申先生,從來勿搞格套么事。常年一身長衫,像煞是個規規矩矩的生意人。有辰光申先生還會戴副眼鏡,看上去像個教書先生一樣。
當然啰,申先生跟金老闆和阿木林的關鍵區別,不止勒拉穿著,更加勒拉彼此的見識有高低。申先生的見識,是伊拉兩家頭隨便哪能達不到哦,讓伊拉兩家頭學一輩子都學不會。伊拉兩個只能做做魚市、澡堂、碼頭、戲院、妓院的生意,最多也不過是開賭,或者販鴉片。伊拉做不出申先生勒拉金融、實業、交通、郵政、教育乃至慈善等等幾乎包羅社會各大行業的大事體。伊拉兩個只不過勒拉混江湖,申先生可以搭仔各種各樣的人打交道。我只消給你講迭能個故事,你就知道申先生為啥總是高過伊拉一頭。
伊個辰光上海灘朗廂有個從蘇北鄉下出來混出道的角色,大名張根寶,人稱江北阿寶。申先生他們都叫他阿寶,像我格能小一輩哦,都叫他阿寶爺叔。後來我跟他交情混好了,也跟著申先生瞎叫他阿寶。像阿寶這樣的江北人,好弄起來交關好弄,難弄起來也邪氣難弄。伊拉有辰光比伲本地人出手還要大方,有辰光又會為一分洋鈿跟你翻面孔。頭腦簡單起來,來得格簡單;心眼多起來,又來得格多。真叫是說不像話不像。就像申先生是本地人的驕傲一樣,阿寶是上海灘朗廂江北人的偶像。馬路朗拉黃包車哦,街沿朗擦皮鞋哦,澡堂里搓背哦,十六鋪碼頭上扛包做苦力哦,隨便阿里個(哪個)江北人,只要儂對他用稱讚的口氣提起阿寶,他馬上就會對你眉開眼笑。
不過,如果你要問阿寶本人,他最佩服阿里個人,他一定回答:申先生。阿寶勒拉上海灘朗廂最出名的一樁事體,是申先生幫他做成功哦。格樁事體,勒拉伊個辰光的中國人里廂,勿要講做,就是連想都不敢想。啥個事體呢?就是搭仔租界里的英國當局打官司。英國政府是歷朝中國政府都弄不過哦,申先生有本事弄得伊拉服帖。你曉得迭個裡頭的意思伐?如果申先生搭仔隨便阿里個英國人,比方講,哈同,打贏一場官司,不過是贏了一個英國人。申先生擺平的是英國政府。贏英國政府搭仔贏一個英國人,是完全不同的兩樁事體。
事體的起頭,是阿寶勒拉租界里買了一塊地皮。又勒拉伊塊地皮朗廂造了一座戲院,叫做天北舞台。阿寶本來是想叫天寶舞台,後來他的一個相好對他說,天寶只含有你阿寶一個人的意思,勿如叫天北舞台更加大氣。天北拿所有格江北人全部暗含勒拉裡頭了。阿寶想想有道理,就改成了天北舞台。舞台造成之後,生意交關好。阿寶頭腦也靈活,請了上海灘朗各路名伶,上台做戲。京戲請過麒麟童周信芳,申曲請過最有名的小生筱文濱。筱文濱一出《庵堂相會》做得是嘸沒閑話講哦。他唱的《劉致遠敲更》,更是申曲一絕。伊日夜裡廂,我就是聽完他的《劉致遠敲更》,跑到後台去搭仔他嘎山湖(聊天)。我是勒拉筱文濱到申公館裡唱的一次堂會朗廂,認得他哦。大家都是本地人,說起閑話來蠻投緣哦。
也就是格日仔夜裡廂到後台去搭仔筱文濱嘎山湖,聽他說起來,格只舞台演不長了。我問他為啥事體。他說,阿寶的天北舞台可能要拆脫,英國人要收回這塊賣給阿寶的地皮。我大吃一驚,問他,英國人哪能可以拿賣出來的地皮再收回去呢?筱文濱搖搖頭說講,勒拉租界里,當然是英國人講啥就是啥,中國人弄不過伊拉哦。彼此勒拉格能講哦辰光,阿寶垂頭喪氣走進來,證實了筱文濱講的事體。平常辰光威風凜凜的阿寶,迭個辰光像煞是被霜打過一樣,皺起仔格眉頭,看牢仔地板發獃。我問他,格么儂就格能算數了?阿寶抬起頭講,我阿里肯格能算數?可我又阿里搞得過英國人?清朝皇帝都拿英國人沒得辦法,辣塊媽媽!阿寶說得差點哭出來。我看他可憐,不由衝口而出:搭伊拉上,儂要是弄不過,我叫申先生幫儂出頭。阿寶眼睛一亮,申先生肯不肯出頭?我拍拍胸脯,我去搭申先生講。頓時立刻,阿寶拉我跳上他的車子,叫司機直奔法租界。
當時的上海灘朗廂,最為流行的一句閑話就是:有事尋申先生。阿寶雖然認得申先生,但他嘸沒把握,申先生肯不肯替他出頭。後來,阿寶自己私底下告訴我,其實,他前頭已經尋過金老闆,被金老闆婉言謝絕脫。我雖然嘸沒事先問過申先生,但我有把握,申先生不會得袖手旁觀。果然,聽阿寶一講,申先生馬上安慰他:儂不要急,讓我想想辦法看。
第二天,申先生為此特意約金老闆搭阿木林一道商量。金老闆的意思是,格樁閑事蠻難管哦。阿木林相反,要給英國人看顏色。金老闆當場挖苦他,啥個意思?儂想做林則徐啊?阿木林回答:林則徐敢燒鴉片,阿拉為啥不敢殺脫他幾個紅頭阿三?金老闆冷笑一聲,林則徐燒鴉片,拿好幾座城市白白里燒給了英國人。要是你敢殺紅頭阿三,說不定,會把整個上海灘全部殺給英國人。你相信不相信?眼看兩人要吵起來,申先生立起來阻止了他們。等他們兩個的眼光齊刷刷地盯牢申先生的辰光,申先生慢條斯理格開口了。
申先生講,這樁事體是要管一管哦。但是勿能用拳頭去管,要用英國人的辦法去管。英國人是生意人,儂搭他一打仗,他馬上會得想辦法從戰爭當中獲取利益。英國人的仗打得越多,殖民地就越大。所以用拳頭不是個辦法。根據我搭仔英國人打交道的經驗,申先生講,英國人最怕格是打官司。啥個道理?英國人的司法系統,搭仔阿拉中國人完全不同。阿拉的司法是政府控制哦,英國人的司法,是完全獨立哦。英國人搭仔英國政府對司法的服貼,就像阿拉供奉城皇廟裡的城皇老爺。對付英國當局最好的辦法,就是利用英國的司法系統。這樁地皮買賣,是英國人的工部局管哦。好,就告工部局。請到好的律師,準備訴訟。迭格可能是最好的辦法。
申先生說完,金老闆拚命搖頭,阿木林冷笑個不停,像煞勒拉聽《天方夜譚》故事。但他們知道,申先生決定了格事體,非做不可哦。
講起來有點好笑,申先生告訴阿寶迭個決定的辰光,阿寶都不敢相信。阿寶嘸沒想到申先生會採用迭個辦法。阿寶似乎是看勒拉申先生的能力、搭仔聲望朗廂,輕輕點了點頭。接下去又馬上表示,他阿寶恐怕財力有限。因為迭場官司打起來勿會得馬上見分曉哦。申先生朝他笑笑,勿要怕得哦,有我。得到申先生格句閑話之後,阿寶馬上眉開眼笑。阿寶曉得,不管格場官司結局哪能介,只要有申先生撐勒後點頭,啥人要想拆脫天北舞台,就嘸沒介能便當(容易)了。
格場官司打了將近一年。先打到英國領事館,被領事館否決脫。然後打到英國大使館,又被大使館否決脫。最後打到英國倫敦的皇家最高法院,最高法院判決阿寶勝訴。天北舞台非但不倒,阿寶還得到十幾萬大洋的賠償費。阿寶激動得來,勒拉申先生面前眼淚鼻涕落個勿停,哭出烏拉哦講,辣塊媽媽,英國佬的法律比包公還要包公。我當時勒拉旁邊也差點落眼淚。要曉得,迭個是上海灘朗廂破天荒頭一趟:中國人搭仔英國政府打贏官司。上海的報紙,爭先恐後做報道。阿寶成了英雄,申先生更加是名重如山。
事成之後,阿寶千恩萬謝。先是拿了一大筆鈔票去謝申先生,被申先生謝絕脫了。後來又要謝我。我也勿願意接受。申先生給任何人排憂解難,從來勿接受人家格回報。我告訴阿寶,我是替申先生做事體哦,勿可以壞脫申先生定格規矩。聽我格能一講,阿寶只好算了。但是,幾年之後,阿寶還是尋了個機會,給了我一個老大的回報。伊個辰光,阿寶勒拉虹口、匣北一帶,替東洋人做事體。我正好有批貨色,勒拉虹口被東洋兵攔牢。是好幾卡車的貨色,里廂頭偷藏仔給新四軍買的槍支彈藥。要是被東洋人發現,我是無論如何活不成哦。就勒拉千均一發的辰光,正好阿寶到場。他連忙搭東洋人打招呼。東洋人對阿寶倒是深信勿疑,笑嘻嘻哦點了點頭,放阿拉走路。後來我才曉得,當時是三弟只浮屍,一看苗頭勿對,連忙給阿寶打了個電話,搬來救兵。當然啰,阿寶過來一看就明白了,卡車裡裝的,肯定是違禁貨色。迭個裡廂頭格名堂經,外行人是不懂哦。一般人只曉得給東洋人做事體,就是漢奸。實際朗廂,勒拉關鍵時刻,中國人總歸幫中國人哦。格類故事多得是,以後再慢慢交搭儂講。
當然,如果這樁事體碰著哦的是英國人,結果可能完全不一樣。東洋人有吧地方搭中國人還是有點介像哦,熟人朋友之類的面子,總要講一點哦。不過東洋人蠻橫起來,一點道理都不講哦。申先生對付東洋人搭仔對付英國人的路子,是完全不一樣哦。搭英國人可以通過打官司贏伊拉,但是搭東洋人打交道,有辰光是嘸沒辦法講道理哦;一定要狠過伊拉一頭,才能叫伊拉服帖。一、二八淞滬抗戰的辰光,東洋人的部隊要借道法租界。申先生曉得之後,馬上給法國領事打招呼:無論如何,不許讓東洋人通過法租界。嘸沒想到,法國人邪氣狡猾,既不想得罪申先生,又不想得罪東洋人。法國人聯合仔英國人、美國人一道,通知上海市政府代表,上海各界代表,還有東洋人的代表,一道去開調停會議。因為事體是申先生做出來的,所以申先生成為中方的首席代表。幾方面談了老半天,談不出理想的結果。東洋人一定堅持,要通過法租界去打阿拉格十九路軍。法國人、英國人和美國人都不肯表示強硬態度。最後,申先生光火了,他噌一下立起來,手指朝大家划了一圈,大聲講:今朝我申常德拿閑話講勒拉前頭,到辰光不要講,我事先嘸沒打招呼。如果東洋軍隊一定要經過法租界打十九路軍,我申常德不等東洋軍隊通過,就叫法租界全部毀脫。申先生講完,抬頭挺胸離開會場。申先生走出去格辰光,下底頭格人,拿經過向等勒門外的民眾一講,大家馬上向申先生歡呼起來。申先生坐進車子里,不斷向歡呼的民眾招手致謝,看上去像個國家元首一樣哦。
申先生的強硬態度,最後見效了。東洋人不敢搭申先生硬碰硬,非但嘸沒借道法租界,就連原來已經進入法租界的部隊,也全部撤退回去。東洋人勿像英國人格能講道理,但是東洋人服帖比伊拉更加不怕死的人。就像申先生講的,儂東洋人要搭我狠,我就狠過儂頭。儂不怕死,我比儂更加不怕死。格能介一來興,東洋人只好吃癟。
東洋人勒拉上海灘朗廂,頂頂服帖的中國人,就是申先生。東洋人動足腦筋,拉攏申先生。申先生就是軟硬不吃,紋絲不動。阿木林就不來事了(不行)。東洋人稍許丟了點甜頭給阿木林,阿木林居然就上鉤了,勸都勸不牢。申先生搭阿木林橫講豎講,告訴他,替東洋人做事體,要吃苦頭哦。阿木林不聽。結果,阿木林苦頭吃到仔南天門。伊個辰光,上海灘朗的局勢,極其複雜。各種勢力攪到一道,分不清啥人是啥人。每次一場混戰下來,總要死脫不少人。阿木林看不清山水,軋不出苗頭,最後出送,連性命都送脫。
東洋人打進上海之後,申先生只好退居香港。東洋人野蠻起來,啥個事體都做得出來哦。申先生堅決不答應替伊拉做事,遲早要被東洋人做脫。申先生當時的處境邪氣危險,最後只好離開上海灘。申先生臨走之前,託付阿拉兄弟兩家頭一樁大事體。當時辰光,大佬倌正好從華山下來,回到上海嘸沒多少辰光。申先生看見他回來,喜出望外,拍拍他的肩膀,老開心格講:儂來得正好,來得正好。申先生原來已經計劃好,讓阿拉兄弟兩家頭,替他搭仔年初三一道做生意。年初三姓年,名書山,我一直叫他年初三。頭一趟見面,我就感覺迭個年初三大有來歷。果然,後來我曉得了,年初三是共產黨的一個大腳色。
申先生拿格能重要的一樁事體,交給阿拉兄弟兩介頭,不是一般的信任。這樁事體講起來不過是一筆筆的生意,實際朗廂,是邪氣微妙的政治沙蟹(一種賭博)。做這樁事體,光有生意頭腦是不來事哦,還要會得搭仔各方各派周旋。如果格樁事體交給只曉得賺鈔票的人去做,可能會做得一塌里糊塗。申先生曉得伲盧家門裡的人,生意做得再興隆,也不會鑽到銅鈿眼裡去。我開麵粉作坊的阿爸,也算得是個有銅鈿的小老闆了;對我娘是過頭一點,不過對朋友手頭邪氣闊綽。其實迭個也是阿拉本地人的特點:隨便做啥個事體,派頭大得不得了。阿拉本地人,搭仔伊拉寧波人,做事體方式完全不一樣。比方講,請人家吃飯。寧波人擺到檯面上的菜肴,全部是小盆子小碟子,里廂裝一點點鳥食一樣的斷命么事;嘴巴里還要不停格講,小菜嘸高(不多),飯吃飽。阿拉本地人從來不搞格套花頭。請人家吃飯,總歸像像樣樣,一檯子菜肴,擺得來拍拍滿。碰到大事體,行做流水席。人一到齊就開飯,吃到吃勿下去為止。有辰光碰到做特別大格事體,要吃幾日幾夜哦。本地人做起事體來的氣魄,是其它地方的客幫人根本不好比哦。申先生手底下各個地方來的人都有,但他心底里最信得過哦,還是自家本地人。
申先生介紹阿拉兄弟搭仔年初三見面的辰光,在場的只有申先生、年初三,搭仔伲兄弟兩家頭,總共只有四個人。格能的場面,邪氣少見。我一腳踏進去,一看就曉得了,格趟做格不是一般的生意。就像民國十六年的格樁大事體,影響了申先生一生;伲兄弟兩家頭搭年初三打格交道,同樣改變了伲兩家頭的命運。唉,迭個短命格年初三,真正叫做,成也年初三,敗也年初三,好壞全部勒拉迭個年初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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