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敦煌夜行記

敦煌夜行記 2014-11-06 09:36閱讀:602 敦煌夜行記馬步升第一次踏上河西走廊地界時,我便恍然覺得,此生我與河西走廊有緣,而我的前生一定幽居在河西走廊的某個地方。那個地方大約是,或者最好是敦煌。儘管,此時我還在河西走廊的最東端,西行千里才可抵達敦煌。而我此行,註定了只能在河西走廊的大門口掛上號,向敦煌遙致敬意,然後,落寞東歸。因為落寞而西行,西行不行,落寞東歸。然而,與河西走廊膚淺的一次近距離膜拜,河西走廊的根便扎在我的內心最柔軟的部位,或者,我的根扎在了河西走廊最適宜紮根的地方,沙漠,戈壁,綠洲,陽光下,月色中,洞窟里,或者,某一叢駱駝刺紮根的地方,都行。那是我從未見到過的陽光,極盡少年的想像力也不曾想到的陽光。此前,在語文課本中,在文學作品中,對陽光的描寫不外乎火辣辣的,或者,火爐般的。沐浴在河西走廊的陽光下,我猜想,這些描寫陽光的人,一定不曾在河西走廊陽光下的沙漠戈壁跋涉過,一定不曾見識過沙漠地帶有著怎樣的一種陽光。其實,我也不知道,我不知道以怎樣的語言才可準確描述河西走廊的陽光。這與才學,或者語言的局限什麼的無關。天地間有些事物是可以形諸語言的,有些則天生拒絕語言的參與。語言是有邊界的,正如人的用來說話的那張嘴是有大小尺寸的,且有著有些話可說有些話不可說有些話此時此地可說有些話永遠不可說的講究。在河西走廊的陽光下,我只感到,內心積久的陰鬱霉爛都被晒乾蒸發,恍惚間,自感像頭頂的天空那樣燦爛透明,像腳下黃沙那樣灼熱潔凈。我記住了這一切,也從此,能夠拯救我的只有河西走廊。十幾年後,我再次來到河西走廊,而且橫穿千里,直抵敦煌。此間,我已經遊歷了大半個中國,被慾望焚燒的都市,被時代遺棄的小鎮,喘息著掙扎著的鄉村原野,最大尺幅放逐著個人肉體和靈魂的人群,在這個波瀾壯闊或泥沙俱下的時代洪流中,我尋找,我彷徨,我迷失,我沉淪,我自救,前途無路回頭無岸時,河西走廊的太陽像一道驚雷在頭頂轟響。我想起了十幾年前我曾對河西走廊的期許,或者,河西走廊對我的承諾。我以剛愎自用的心態,在此行尚未啟動之時,已為此行設計了一個完滿的結局:河西之行,我將是一個永遠懷抱陽

載入中...內容載入失敗,點擊此處重試載入全文 光的人。正是盛夏季節,白天頭頂烈日,我穿行跋涉於沙漠戈壁間,眼前只有黃沙,只有被億萬斯年的烈日烤焦的黑戈壁,晚上回到任意一個距離沙漠戈壁最近的綠洲小鎮,然後,在月光下,懷想白天走過的地方。月光如水,如水的月光讓長空和大地變成一片漫無邊際的秋湖,那月光就是蕩漾著的秋水漣漪,天地都在秋水中漂浮,而月光照射不到的地方,留下一片片陰影。那不是我們所常見的那種被稱之為陰影的陰影,層次分明,濃淡相間,濃重之處黑雲壓城城欲摧,淡薄之地雲破月來花弄影,看得見的地方空濛幽遠,看不見的地方正好放飛無邊遐思。明知月光照射不到的陰影部分不是綠洲,卻寧願賦予其綠洲的全部意義。白天所見綠洲,那是太陽為河西眾生提供的庇護所,而夜晚月光下的每一處陰影,卻是月亮為河西眾生開闢的心靈綠洲。在無邊的遐思中,陽光下的綠洲與月光下的綠洲拼接在一起,沙漠戈壁有多浩瀚,綠洲田園便有多麼廣闊。此時,我已經幡然憬悟:陽光下的河西走廊是一個用眼睛可以看到的世界,而月光下的河西走廊則是必須用心靈才可看見的世界。把眼睛和心靈連在一起,把太陽和月亮連在一起,把過往和如今連在一起,也許,這才是一個完整的河西走廊。我決定夜行。在那些個日子裡,每個白天,每個夜晚,我都在行走狀態中。千里地面上,以驛路中軸線為基點,旁涉兩邊,所有的城市,幾乎所有的小鎮,一一涉足過來。白天,在永恆的烈日下,沙漠戈壁中廢棄的古城和各時代的長城遺迹,城鎮的大街小巷,綠洲中的田園屋舍,能夠涉足之地不遺餘力,夜晚回到小鎮,有月之夜,在月光下下行走,無月之夜,在夜幕下傾聽。河西的風從來都是夜行者,像那些千古以來跋涉在這條驛路上的旅人,而河西走廊的風是從不空手閑走的,時急時緩的風捎帶著或遠或近時急時緩的信息,千年間與鐫刻在古驛路上綿密的腳印同樣綿密的信息,切近的與古驛道同樣生動鮮活的信息,過往和如今在這條古驛路上疊合,如那聲聲斷斷的陽關三疊,還有那蒼涼千古的涼州曲塞下曲。大漠孤煙,長河落日,醉里挑燈看劍,沙場秋點兵,行人刁鬥風沙暗,公主琵琶幽怨多,馬思邊草拳毛動,雕眄青雲睡眼開,男兒西北有神州,莫滴水西橋畔淚。空曠之地,心神如天地般空曠,而正是這般的空曠,古人僅憑天性便可洞穿茫茫沙塵,向西,向西,向極西之西。太陽每日東升而西下,太陽落在了哪裡,手中的東西丟了,尚且要低頭尋覓一番,而照亮世界的太陽,每天西下之後的那一段時間裡究竟藏身何處?距今一千七百年的某一天,一個名叫樂僔的內地僧人,萬里西來,當行至敦煌三危山下時,他發現了那顆每日都要丟失一回的太陽。那個時候,生活在東土的人,敦煌已屬地理概念中的極西之地了,卻原來,太陽的家在這裡。樂僔來到太陽的家裡,找著了太陽。他要為太陽建造一個永久的家,敦煌便是一個唯一適合太陽安家的所在。三危山寸草不生,惟有火焰般的陽光,任何生命都得憑藉太陽的溫暖而生,但在太陽的家裡,太陽是唯一的起落輪迴的生命。沙山高聳,在天地間逶迤不絕,陽光鋪灑上去,每一縷陽光便是一顆完整的太陽,每一粒沙子便是一顆完整的太陽,地上的沙粒以反光的天性,讓天上的一顆太陽幻變為地上的無數顆太陽。天上的,地上的,所有的太陽都匯聚於敦煌。這是太陽的家啊!而宕泉河卻從沙山的縫隙中奔突而出,水流到處,一派草木恣意葳蕤。天上的太陽,地上的黃沙,生命的詠嘆,在這裡達成了夢幻般的共識。這裡,只有這裡!樂僔在沙山尚未徹底覆蓋的沙溝里,在宕泉河漣漪可以間或溫存的岩壁上,以一己之力,動手開鑿第一座石窟。他把陽光和佛光看成是一種光。本來這也是同一種光,陽光照亮黑暗的天地,佛光讓陽光抵達不到的心靈深處也沐浴在陽光之下。陽光,佛光,人的心靈之光,在三危山下宕泉河畔的一洞石窟中,融合為一種光,敦煌從此成為光的象徵。在那段日子裡,我已經走遍了敦煌城區的大街小巷,也將與敦煌關聯的各處聖跡悉心膜拜一遍。近處的莫高窟,鳴沙山,月牙泉,遠處的古陽關,古玉門關,榆林石窟,誕生天馬的渥窪海,還有那只有魔鬼才可創造出來的魔鬼城。我專程去看過古玉門關的日出。那是需要在夜半時分便要飛車追趕,才有望獲得一眼之幸的距離。白天,磨洗過千遍的白刃一般的陽光,萬道銀針直刺身體的各處,體內的水分似乎已經被吸盡榨乾了,而深夜的戈壁灘卻寒風刺骨。天地鴻蒙未辟時的黑暗,能感覺到四圍戈壁灘的無邊無際,眼前卻只有被車燈刺穿的那一溜天地。天地無聲,而天地喧囂,漠風掠過夜空,如萬千海螺同時鳴響,漠風划過沙灘,大地如同一張堅硬的牛皮紙正在被撕裂。一座羊圈樣的土圍子出現在車燈撕開的天地間,突兀,孤獨,孤傲。這就是那名聞古今的玉門關嗎?是的,這就是玉門關。回到漢唐時代,你便是一個居心叵測的深夜闖關者,守關將士會因為你的唐突而嚴陣以待,如今,唐突的是玉門關,而不是深夜闖關者。一天一地都是空曠,看不見什麼,亦無須看,只須傾聽那來去無掛礙的風,便知這一片天地是何等的空曠。太陽還沒有出來,東邊往常太陽升起的地方,此時升起的是被人們習稱為魚肚白的那種亮光。語言對人的思維的約束力真是太巨大了,而語言在描述事物時給人的思維造成的誤區,幾乎佔據了人的生活的所有空間。我們生活在一個個誤區中,一個個自己給自己精心設置的誤區中。從古玉門關看出去,那片標誌太陽升起的光亮根本不是什麼魚肚白,而是如同腳下黑戈壁一般的鐵黑色。那是陽光照射在黑戈壁之上後的反光,青光泠泠,繚繞於青光之上的那片雲彩,如同鐵器淬火時激射出來的那種煙霧。正是黎明前的黑暗時分,可是古玉門關在這個時分,黎明是真的黎明,並不存在黎明前的黑暗。透過薄薄的夜幕,毫無遮攔的天宇無盡,毫無遮攔的大地無盡,在天地無盡處,那座羊圈似的土築古城堡殘跡,赫然天地的中心,以無盡空宇為頂,以無盡大地為基,俯瞰四方八面,儼然天地之砥柱。晨風一波波刮過,像是無羈的孩子,在無邊無際的戈壁灘上無羈的奔跑著,而一個白天,陽光積存在戈壁灘上的溫度早已被一夜的漠風驅趕到了比遠方更遠的地方,留給古玉門關的只有寒冷,徹骨的,以氣象溫度衡量仍算得上高溫,實際感受卻是寒冷的那種寒冷。瞭望太陽升起的地方,還是一片清冷冷的鐵灰色,而天地之間如同一座被清空的無邊無際的倉庫。無邊無際的蒼茫,一無所有的空曠。而在這裡,無邊無際與無窮無盡同義,一無所有而包含萬有。明明看見太陽已經離開了東邊的地平線,卻不見那種冉冉的,光線逐次鋪展開來的日出。太陽有被雲層遮蔽的時候,這是正常的天象,古玉門關獨立於天地空曠處,卻並未獨立於天地之外,看來,只能看一場看不見的古玉門關日出了。就在一錯眼間,天地忽然一片炫目的燦爛,恰似在一座巨大的光線暗淡的空屋子裡獨自摸索前行,一支巨型火炬爆炸般點燃,轟然而至的明亮足足嚇人一跳,或者,像是一個頑童在跟大人玩失蹤,在你焦灼尋找而不得時,突然間從某個完全出人意料的所在閃身而出。我去過許多以看日出而聞名的地方,那些地方的日出,其實與大地上任何地方見到的日出並無多少特異,太陽從地平線上冒出些許射向空宇的光華,太陽露出半邊臉,全部露出來,光華順著蒼穹逐次下移,逐次在大地上鋪展開來,如此而已。而古玉門關的太陽卻是猛不丁從地平線上跳起,在你錯眼或錯愕時,已經升起一人高了。跳起後,懸浮在距離空宇和大地等距離的虛空中,然後,長時間的懸浮在一個位置。像是漂浮在水中仍在燃燒的火炬,火焰映照著水波,水波承載著火焰,又像是誰在那裡托舉著一盞紅燈籠,風吹燈籠,火苗俯仰,燈苗搖曳,不是太陽在冉冉升起,而是大地隨著陽光的逐次鋪展而冉冉升起。收回目光,四望大地,黑戈壁一派紅光瀲灧,近處的古城堡,遠處的殘破烽燧,如一個個到死心如鐵的守邊男兒,沒有得到撤防的命令,歷經千年風雨,他們的哨位也不曾移動半步。一次夜行,讓我恍然知覺,敦煌的白天和夜晚不僅僅是晨昏之別,不僅僅是看得見和看不見,而是,白天看得見的,夜晚一定也看得見,夜晚看得見的,白天一定看不見。看不見的那些,也許才是敦煌的魂魄所在。在白天,自然之光照亮了敦煌,而自然之光不僅屬於敦煌,凡是沙漠之地,陽光都是那樣奢侈,而敦煌的夜晚,仍然給人一種明澈如白晝的錯覺,頭頂永遠有一顆不落的太陽,每當心頭升起黑夜將臨的警報時,一束光亮便會適時照臨。也許,那就是佛光,千年前照亮佛徒樂僔的那束光芒,被佛徒樂僔留駐在敦煌千年的那束光。那束光曾經照亮了無數東來西去旅人的黑暗旅途,他們將這束光留駐在心口,每當黑暗來臨時,眼前便光芒四射,心頭頓時昭昭然,天地頓時昭昭然。那一晚,我去了鳴沙山。距今不過十幾個寒來暑往,可那時的敦煌相當開明。當然,除了莫高窟。那是絕對的,任何人都得謹守規矩的禁地。而鳴沙山這些自然景觀,在夜晚,卻還處在自然狀態。在白天,購票,行走路線,出入時間,一切都井然有序,到了夜晚,讓自然的回歸自然。也許,這是管事者對懷有自然情懷者的一種恩賞。不公開主張,也不嚴格限制。敦煌城區距離鳴沙山大約六公里路程,一條黑色的馬路相連,馬路兩旁都是戈壁灘。夜幕降臨,一切交通工具停運。不算遠的距離,荒涼的戈壁灘,在默默地考察著你是否真的有一腔自然情懷。大批遊客返程時,我迎著遊客而去,夕陽依依下沉時,我來到景區大門外。一道簡陋的鐵閘門,不足以阻擋我的夜遊之心。鳴沙山下的陽光已然褪盡,陽光將最後的光暈塗抹在沙丘頂上,艷陽下的白沙此時變為金沙,一朵朵沙丘浮泛著迷離的金光,向西天無極處延展。沙丘與沙丘的每個折角,卻形成一片片濃重的陰影,每道折角好似刀刻或者精工雕砌出來的,那道折線明暗嚴謹,絲毫不亂。而蝸居兩座沙山夾角之地的月牙泉,已經採摘不到任何來自天上的光線了,形成一道月牙狀的幽深的陰暗。可是,誰都認得出這是月牙泉,不是憑事先的經驗,而是眼見的風景。鳴沙山制高點的一片光暈,好似一輪初升的羞羞答答的月亮,正好將一彎光亮,飛灑在月牙泉中。我不知道這是造物主施展了怎樣的一種手段,我只有震撼,然後靜默。我沿著一條直達鳴沙山山頂的折線攀援而上。我攀爬過無數沙丘,卻不曾見過這樣的沙粒。我只能稱之為沙粒,找不出描述此類物質另外的更準確的辭彙。沒有顆粒,只有沙。麵粉一般的沙粉。是沙粉,麵粉一般的沙粉。細嫩的,柔軟的,溫暖的,纏綿的。我看見一縷縷涓流一般的沙粉,卻不是水往低處流的那種流向,而是人往高處走的走向。白天,無數的遊人將沙坡踩爛,沙坡坍塌下滑,沙粉堆積在山腳下月牙泉旁。有些遊人有意落在今天的最後,在沙坡上留下自己的印跡。第二天第一個前去觀察,卻發現,鳴沙山一如遠古的平滑,沙丘尖兒溜直,沙坡上的沙紋如水紋般舒緩有致,昨日的故事被盡數抹去,與未有人跡前的原初狀態一般無二。我是事先知道這一奇觀的,而此時卻是親見。我目睹了晚風從空曠的戈壁灘來到月牙泉旁,完成集結後,分批從不同的方向,從山腳向山頂推進,將人為傾瀉下來的沙粉,再一層層順推上去,直到將一切恢復原狀。並且,也不忘蓋上印章,如同小時候在糧庫見到的,每一堆糧食上都有的印記。水波紋的,蓮花瓣狀的,枯枝狀的,禽鳥的爪痕,走獸的蹄印,斑駁萬狀,好似一座藝術展館。回頭看,自己剛才踩出的腳印,正在被一一抹平,有些沙粉走在我的前面,修復他人留給沙坡的創痕,有些沙粉則跟在我的身後,替我遮掩我的冒昧闖入的罪過。爬上制高點,迴環四望,一邊是無垠的戈壁灘,戈壁灘的深處便是華燈初上的敦煌城,而另外一個方向,則是那無盡的沙丘。只有個別沙丘的頂部,還可觸摸到陽光的餘暉,一座擁有餘暉的沙丘,便是一顆在雲層中忽隱忽現的月亮,月光則被雲層完全遮斷,給周邊形成無邊的濃重的陰影。腳下的鳴沙山山頂卻是一團金光迷離。只有一團,農家打麥場大小的一團。仰首向西,依然能夠看見緊貼在地平線的一溜夕陽。鳴沙山算不得高峻,勿論在地球上的高山譜中的排名,即便在敦煌這樣的一抹平疇之地,也不過是一座再也普通不過的沙丘。然而,當周圍的大地都被夜幕籠罩之時,鳴沙山卻可獨享一日最後的陽光。我猜想,此時,如果敦煌城內有人正好遙望鳴沙山,一定會看見這一片一日最後的光彩。晚風來自四方八面,而四方八面的晚風卻只有一個目標,都在向鳴沙山頂匯聚。沙粉隨著晚風,像是婉約的湖水,一波波向山頂漫卷。你能感覺到自己正在慢慢升高。白日里,被無數的人踩踏崩塌凹陷的山頂,被填補,被墊高,沙粉不會掩埋你正踩在沙山頂上的腳,沙粉從你的腳底滲透進去,山頂被逐次修復,你也被逐次抬升,你隨著山頂一起升高。這是純粹的自然現象,人們早已根據自己所受的科學訓練,賦予了合理的科學認識。可是,人卻寧願相信在自己所處的看得見的世界之外還有一個自己看不見,且對世界,也對自己產生著重大影響的世界。而且,人們寧願在這個世界面前保持無知。無知是人們在世界面前應有的一種謙卑,一切都知道,一切都明晰,那麼,便要因此承擔責任。為世界擔責,為自己擔責,而有些責任卻不是自己願意或能夠擔當的。重要的是,自己無力擔當。現在有了無知作為擋箭牌,以此為護佑之盾,種種的推脫、延宕、順從,乃至順其自然,似乎都是可以被理解和原宥的。人在不知不覺間,變得無比強大,甚至無法無天,眼裡看見眼前某些完全自然,也並未對自己造成什麼不便的事物,心中油然而生的,往往是征服、改變。而有些征服改變行為,純屬損人不利己,純粹是為了滿足內心某種不可告人的慾望。這是一種惡念,根深蒂固,帶有原罪意味的惡念。正是一個個這樣的惡念,傾覆了自然界原有的平衡態,從而也毀滅了自己原本和諧的生存環境。鳴沙山腳下的月牙泉,便曾遭遇過出自人們的惡念而帶來的厄運。在人定勝天的口號如搖滾樂般達到癲狂狀態時,曾有那麼一批自小生活在月牙泉邊的人,當他們得知,在這流沙千里地界,所有旺盛的生命,所有清澈的水流,所有堅固的城堡,都在流沙的侵襲下湮沒無存,而月牙泉卻在洪水、乾旱、沙塵暴的頻頻肆虐下,億萬斯年,從未發生過任何改變,小小的一汪清泉,從不曾因為洪水而增一分,亦不曾因為乾旱和沙塵暴而減一分。這讓那些立志征服整個世界的人心下很是不爽。他們調來幾台大型抽水機。他們勝利了,月牙泉水位下降了,沒有足夠水量護佑的沙堤崩塌了,從那以後,月牙泉再也沒有恢復到先前的規模,而無數類似的瘋狂行為,讓億萬斯年獨力撐持著方圓千里地界生命平台的敦煌綠洲,縮身為茫茫沙海中的一葉孤舟。人是需要約束自己的能力的,為了別的生命,更為了自己。在當下的生命界,人已成為絕對的主宰。可是,人有能力主宰別的生命的命運,卻唯獨不能主宰自己的命運。當一種生命強大到不受任何生命的制約時,毀滅是必然的。自己毀滅自己。人什麼時候在字典中,在內心裡,徹底抹去征服的字眼,那才是拯救,或自救的態度。在敦煌,自從漢武開阜、樂僔開窟,千百年來,在反覆的盛衰榮辱中,人們已經知道了該怎樣善待敦煌。不是征服,亦非改變,而是改良。過了幾年,又來敦煌。那是一個第二天便要進入冬天的秋夜。黃昏抵達,穿過城區,尚未來得及觀摩敦煌的變化。車子出了城區,直接往鳴沙山方向而去。夜色朦朧中,恍然驚覺,城區與鳴沙山之間原來的空曠被什麼東西填充了。原來的戈壁灘里成長著大片大片的樹木,有果樹,有各色沙地草木。在樹林中,赫然矗起一座輝煌的古典式建築。這就是今夜要下榻的酒店,位於城區和鳴沙山的正中間。飯後,來到馬路上閑走,原來的空曠被填充後,變成真的空曠。原來的空曠是無物之空曠,人可以把自己以往在生活中存儲過多的雜物,一一卸載在這空曠之地,趁便歇歇肩,喘口氣。可現在沒有空曠了,負載著的還得繼續負載。在來敦煌的路上,我已經給朋友講了夜行敦煌的高妙。正是淡季,這個季節敦煌本地人許多已離開敦煌去外地度假了,而外地人像外國人那樣稀少。我和朋友決定夜遊鳴沙山。兩邊是草木,秋風掃落葉,萬木蕭疏,秋風在草木林中任意穿梭,沙粒被草木禁錮了,秋風便拾起枯葉,隨手揮灑,彷彿整個敦煌城都被秋風抬起,懸浮在虛空中。草木夾持的寬闊的馬路上,只有我倆。秋風把我倆當成了莫名其妙的人,在一個不適合的節令和時間造訪敦煌,而我倆也將敦煌的秋風當成莫名其妙的風,一葉落而知秋,在這條空寂無人的馬路上,並沒有人需要知道現在是什麼季節。到了山門前,鐵閘門關閉著,卻留下大狗可以出入的空隙。凡是門,要不完全關閉,要不大開大門,半開半閉,顯得有些曖昧,甚或有故意招徠的嫌疑。我倆鑽了進去。秋盡冬來,月亮不知何時已然掛在半空。像是一張血色耗盡的女人臉,蒼白,寡白,僵死的那種白,月光灑在地上,仍是那種鉛灰色的沒有生命跡象的灰白。灰白的月色,灰白的沙色,灰白的遙遠,灰白的切近。返身看看我倆灑在沙地上的身影,竟如同傳說中的鬼魅,過度地膨脹,虛浮飄渺,有時候,影子距離身體過於遠了,好似不是我倆的身影,有時候影子卻與身體過度貼近,好似還有另外的人,另外的影子。我倆同時發現了這個機密,幾乎同時毛髮直豎。而蝸居在山坳的月牙泉,在灰白的月光下,似乎變成一條巨大的發射著幽光的怪物,沙丘折射出來的陰影,則堆砌為一座座倒立的黑色的金字塔。沒有人說出內心的驚悚,也沒有人說返回的話,但兩雙腳同時改變了行走的方向。出了山門,回頭再看剛才抵達的地方,月光清涼,沙山靜謐,而月牙泉則隱身在沙丘之間。一切如常,一切如秋盡冬來之敦煌之常,只是先前沒有在這個節令來過敦煌。已近子夜,秋風搜刮盡了體內儲存的溫暖,而此時,頭頂正上方的虛空中突然傳來人的說話聲。細看,細聽,卻是一隻高音喇叭。廣播的內容是某個品牌的啤酒廣告。突兀而滑稽。四顧無人,夏天的單衣已無法抵禦秋杪之寒冷,彷彿誰真的將冰冷的啤酒兜頭澆下,身心內外都是徹骨的冰冷。我說,這是專門給咱倆做的廣告,這是多大的抬舉,咱倆該領這份情。朋友是個著實人,鄭重說,應該。沿著來時的大路返回,靜夜的秋風如同失去管束的頑童,肆意地嘯叫著,肆意地混鬧著。大路邊,樹叢中,一豆燈火明滅,試著查看,果然是一間家庭雜貨店。要了四瓶廣告中的啤酒,一人兩瓶,仰脖囫圇灌下,徹骨的冰冷,五臟六腑,連同骨頭,似乎都被徹底清洗了一遍。都是在紅塵中煩悶到崩潰地步的人,誰料想,一個自虐式的惡作劇,竟會生出如此神奇的結果。敦煌式的幽默,敦煌式的救贖,如同王道士打開並出賣的藏經洞經卷,以惡噱始,以善果終,因果如此相悖,因果卻宛然互證。東土之人西去的最後一站,西來東土之人的第一站,最初和最終在敦煌高度重合。鳩摩羅什被西涼大軍劫持至敦煌時,他的坐騎,那匹將一代高僧從西域馱來的白馬,耗盡了生命的最後氣力。大師給愛馬舉行了隆重而悲愴的葬禮。黨河邊上,一代大師,一匹白馬,西域東來的大師,註定了要為中土之人注入精神活力的大師,西域東來的白馬,主人的體重不會超過同行的任何一個赳赳武夫,但它也許覺察出了主人的真正分量。七萬大軍,橫渡千里流沙,專為它的主人而來,這是何等的世間盛事啊。無比的榮寵,無比的莊嚴,無比的荒誕。承載主人走完大地上最艱險的數千里路途,主人踏上了繁華東土的第一站,主人的演出開始了,僕從退居歷史的幕後。無法猜度鳩摩羅什當時的心情,但,白馬死於此時此地,又何嘗不是對主人的某種暗示呢。鳩摩羅什還要繼續東行,數千里征程還在等待著他的腳步去丈量,而此次東土之旅,於他,於他弘揚佛法的心中大願,休咎吉凶,實在難以逆料。指令劫持他前往東土的中原王朝,在他艱難跋涉於茫茫沙海之際分崩離析了,當下統領大軍劫持他的人,已經生出自立河西的王霸之心。大師在黨河邊擇了一塊閑地,安葬了與自己同生共死的夥伴。白馬塔是後人修建的。鳩摩羅什羈留涼州十七年,在長安譯經弘法十二年,佛法因為他而在東土的面貌為之一變,境遇也為之一變。追本溯源,白馬與有榮焉。民間傳說,那匹白馬是西海小白龍的化身,專為鳩摩羅什的東行而幻變為馬。人世間從來都沒有過真正的公平,也因此傳播眾生平等的佛法得以弘揚。但,人世間又從來都是公平的,或在身前,或在死後,即便是一匹供人役使的馬,後人同樣會為之敘功記勞,銘石不朽。白馬塔矗立在敦煌大地上,塔分九級,八角相輪為座,仰蓮花瓣圍繞塔身,六角坡剎秀蓋頂,每隻角懸掛一隻風鈴,有風叮鐺,無風亦叮鐺。初夏的一個深夜,我前去膜拜白馬塔。白天的敦煌是陽光之都,而夜晚則是佛光照耀之都。佛祖西來何意,這是歷代佛徒都在冥思追詢的問題,其中的深意從來無解,也許永遠無解。但,西來弘法的路上,西去求法的路上,無盡的雪山大漠,無盡的艱難險阻,高僧們靠的是什麼一次次隻身穿越,一次次化險為夷?他們的雙腳,他們騎乘的馬匹,從來都是踏在堅實的大地上,千錘百鍊的肉體,千磨萬擊的意志。我本俗人,有著俗人的懶惰。大街上計程車要有盡有,敦煌城不大,五塊錢的起步價可以通向城區的每一個角落。但我要步行而去,不知道白馬塔的所在,我要問路前行。即便如此,在古人那裡,不過是飯後消食散步之勞。一條條通衢大道,一條條逼仄小巷,黨河大橋橫亘在月光樹影下。當頭明月朗照黨河碧水清波,天上之月只有一輪,水中之月如空宇繁星,無風,河邊旱柳枝條垂掛,而水中倒影卻婆娑搖曳。橋那邊便是鄉村了。在敦煌,無水之地,砂石磊磊,寸草不生,只要有水,草木瘋長,田園擾攘。靜謐如遠古的村莊,農舍掩映在高大樹木之中,月光飄灑在樹梢和屋頂上,而鄉村道路完全處在濃蔭下。偶爾有農家狗被腳步聲驚動,它們只是例行公事吠叫幾聲,並無認真對待之意。在村莊的深處,一片用圍牆轉圈圍攏的果園裡,一塔兀然聳立,明月之下,樹蔭之中,風鈴泠泠作聲,一千六百年前的一個明月之夜,一代大師,一匹白馬,曾於此訣別。繼續往村莊的深處走去,那裡還有敦煌古城的一截殘垣。敦煌城始建於漢武時代,而最早的敦煌城早已復歸於敦煌大地。這段城牆是西涼王李暠所建王城。李暠乃大唐李家天子先祖,二百年後,他的後代舉起了華夏歷史上最耀眼的大唐旗幟。這個家族肇興於隴西,西行流沙之地,積聚數百年,又東行千里,在郡望所在的關隴大地,開闢了盛唐偉業。一頭是河西走廊的最西端,一頭是河西走廊最東端的延伸之地,河西走廊如同一根扁擔,挑起了李唐家族的過去和未來。月光下的這段殘垣,便是大唐李家的奠基之地。流沙湮沒了多少曾經輝煌無比的城堡,漠風曾經摧折了多少縱橫天下的英雄旗,而這段殘垣,卻殘破了千百年,聳立了千百年,註定了,還要如此殘破下去,如此聳立下去。這就是歷史啊,殘破著,聳立著,聳立著,殘破著。一位南方作家在遊歷了敦煌之後,沉默許久,然後寫下三個字:聖敦煌。而另一位聲名如日中天的南方詩人在遊歷河西走廊後,一行詩都不曾寫出,他沮喪而又油然說:河西走廊讓我感到自卑。三十年間,我踏上河西走廊的土地不下二十次,膜拜敦煌不下十次,我已從一個黑髮擾擾的懵懂少年,變成一個如河西走廊般滄桑的人,而陽光下的河西走廊仍是那樣的一覽無餘,月光下的敦煌仍是那樣的高古幽遠。最近的一個月間,連續三次河西之行,其中有兩次抵達敦煌。初夏季節,我親眼看見了河西走廊如何由冬季、春季到夏季的轉換過程。一個月,三個季節於此輾轉騰挪,立夏後的某一天,河西走廊的幾個地方突降冬天的大雪,河西走廊的另外幾個地方,則颳起了春季的沙塵暴,河西走廊還有幾個地方,卻正在宣告夏季的瓜果熟了。這就是河西走廊。流連敦煌的幾天里,照舊夜訪鳴沙山月牙泉,照舊夜訪白馬塔,走著去,走著回,深夜去,黎明回。最後一個夜晚,敦煌本土書法家張無草邀請去他的畫室坐坐。敦煌是草聖張芝的故鄉。張無草的畫室在露天,那家距離鳴沙山最近的酒店的樓頂。三層樓,城堡式,三樓樓頂平台供遊客喝茶聊天,另一棟樓房的二樓樓頂平台是表演敦煌歌舞的場所,坐在三樓看二樓,一切盡收眼底。盡收眼底的還有鳴沙山。月色下,幾公里外的鳴沙山宛在目前,月光下的沙丘,沙丘間的陰影,山下的果園,共同構成一幅卷帙巨大的山水畫。敦煌古樂奏響,敦煌飛天舞翩躚,張無草展紙潑墨,應節揮筆,一個個佛字在樂舞中翩然宣紙上。這是他獨創的字體,名為:一佛九寫。無論誰的名字,無論筆畫繁複簡約,都可在一個「佛」字中一筆而成。不是牽強附會,而是妙合無垠,誰看了那個「佛」字,都會認出那就是自己的名字。而且,一個佛字,同時含有多才,多子,多福,多田,多壽,多龍,多祥,多喜,多多。有這九樣,你還缺什麼,你還需要什麼?而這九樣卻是融匯在佛字的筆畫中的,這一筆,一心向佛,這一筆,三千佛,這一筆,阿彌陀佛,這一筆,心中有佛。真箇是,筆筆向佛,字成佛生,一字成佛,你在佛中。我也在佛中。單立人那一筆,是人身半跪,雙手合十,一心向佛,而構成「步」字,其餘二字,則盡在「弗」中。此前,我自學書法,曾反覆練習三個字:弗,拂,佛。取義為:勿要拂了佛意。完全出乎隨心隨意,而今深文周納,莫非真的會有什麼來自冥冥之中的啟示,或警示?佛都敦煌,陽光之下,一切昭昭然,月光之下,一切又昏昏然。可是,追詢自己不知道也不該自己知道的事物,既是人之天性,亦是人性幽暗之明證。佛祖西來何意?敦煌乃佛祖西來首站。問敦煌,敦煌曰:敦者,大也,煌者,盛也,佛者,萬有無缺也。(刊於天津《散文》2014年11期) 睡前1個動作讓你輕鬆長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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