貪官的江湖之道:明清官場流行哪些黑話?

所謂隱語,說白了就是行話。從官場、科場,到市井各行,乃至於江湖,都有流行於圈子內的行話,大多不為外人所知曉,有時甚至帶有黑話的性質,又當屬於江湖切口。一個人若是憑藉著自己所掌握的隱語或歇後語,專門用來欺騙他人,這在清代安徽當塗縣的方言中也有專門的稱呼,稱為「打坎子」。

明清兩代的江南,鄉民言談,時有「來三」之語。雖說這是常語,當地人耳熟能詳,且知其用義,但實在不曉源出何典。又明代小說《金瓶梅》中,也涉及不少隱語。其流行的注本中,有些已對小說中的人物加以闡釋,如注小說中「應伯爵」一人,其取名為諧「應白嚼」之音,實有譏諷此類幫閑靠傍大佬、專吃白食的意思。然讀至中間,小說又有敘述西門慶與僕人之妻王六兒相好一事。那麼,取名「王六兒」,究竟又有什麼用意?筆者曾遍查注本及其他工具書,終究不得其解。此外,20世紀80年代末,北京那些蹬平板車的「板爺」在侃大山時,一旦提到錢數,時有「一噸」、「一方」的說法,外人聽後如墜雲里霧裡,不知所云。

諸如此類的語言,決不可望文生義地亂解。詞語之晦澀難懂,在於講述者本來就不願意輕易讓人知曉,故意繞一些彎子。若多閱讀古代文獻典籍,方知這些話語原來屬於隱語。如果知道了隱語的來由,其間的意思也就不言而喻了。

還是先就上面所舉三個例子作一說明吧。「來三」一語,原本屬於吳語方言,不過找尋它的出典,還是來自隱語。就這一點來說,清人王有光撰寫的《吳下諺聯》已經有了明白易懂的解釋,不妨借來用一下。據說明朝末年,有一位地方上的學台,在當時的正式官銜叫做提學副使或提學御史,是專門負責一省秀才的錄取乃至考試的官員。此人生性貪賄,一上任就派人在外面招搖,聲稱要成為秀才,必須付白銀三百兩,顯然就是公開叫賣科名。這當然是一件秘密的事,賣者抑或買者,都不敢公開,但又互不信任,於是定為在入場考試中做一些手腳,藉此取信。當時有一個想買秀才的童生,入場考試時就被安排坐在「來字三號」,言外之意即「來三百兩白銀」。考試結束後,童生急忙如數付上銀子,發榜時,得以榮中秀才。從此以後,凡是考中者,都用隱語稱為「來三」;若是不中,則稱「不來三」。以後此語流傳開來,並不限於考試。

至於「王六兒」一名的破解,還得益於藏於海外的晚明孤本戲劇作品《大明天下春》的發現。在此書卷八的中欄,附刻了一部《江湖方語》,明白地記載了下面一句話:「王六,乃美人也。」據此可知,王六兒者,可以直解為「美人兒」。

還有北京板爺所說的「一噸」、「一方」,其實屬於數字隱語,也是淵源有自。蒐集各種史料記載,這種數字隱語,至遲在宋代就已初露端倪。宋朝人以「千」為「撇」,以「萬」為「力」,不乏其例。到了元末明初,這種採用數字隱語的方法,仍然盛行於官場。如明初出任蘇州知府的張亨,就將得錢一萬,稱為「一方」,而將得錢一千,改稱「一撇」。至明朝正德年間,太監劉瑾擅政,賄賂公行。凡是官員向劉瑾行賄,說饋贈「一干」,即為「一千」,說「一方」,即指「一萬」。此類以「萬」為「方」的例子,從明代頗為博學的大學者焦竑的口中,同樣可以得到部分的印證。焦竑曾稱君子必須「成名立方」,如此說法,相當新鮮,這倒與江湖黑道上所說的「揚名立萬」之說,如出一轍。無論是古代的演義小說,還是今天的武俠小說中,江湖人士相見,總是讓人先「道個萬」,意思就是道個名號,其中的「萬」無疑也可以與「方」相通。關於這一點,明末小說《鼓掌絕塵》顯已明白道破,直稱「夏與秋一理,方與萬相同」。這種說法,到了清初順治年十四年(1657年),猶有遺存。當時江南科場弊案被人揭發,正主考方猶、副主考錢開宗均被腰斬。於是有人就編了一部《萬金記》戲曲加以譏刺,其中的「萬金」就採用了隱語的手法,即將兩位主考「方」、「錢」之姓,拆為一半,變為「萬」、「金」。劇中又將「方」、「猶」(繁體作「猶」)二字,拆為「一萬刀狗酋」。

古代中國官場好比廟堂,廟堂語言原本以雅緻為主。不過,當官場貪賄成風,且貪官又不願輕易讓外人知曉自己的穢行時,隱語隨之在廟堂流行開來。這可以視之為廟堂語言的江湖化。空說無憑,還是讓史實為證。譬如在明朝官場,大多將官員因貪污而失去操守稱為「放手鬆」。這個「松」字,繁體當作「鬆」,而非「松樹」之「松」,有「鬆手」、「鬆開」之意。這個隱語的出典在《後漢書》,書中已有「殘吏放手」之說,顯指貪縱為非之人。此外,當時還稱錢財入手為「咬手」,其意是說官員貪慕錢財,猶如蛇狗之咬手,不肯放脫;又稱負責過付、管理贓款之人為「統手」,意思是說這些人內外一體,好像猿猴的統臂。明末崇禎年間,崇禎帝懲治貪贓甚嚴,於是官場行賄就不得不藉助於隱語。如當時浙江仙居縣知縣過周謀,與掌管官吏考核選拔的吏部官員熊文舉是同鄉,曾派兩位精幹的僕人入京,謀求升遷。他在給熊文舉的稟帖中,有下面一段話:「所送尊翁宅者,乃王者興必有名世之數也。」這顯然是隱語,意思是說我已將五百兩銀子送到你父親的宅中。這則隱語的出典為《孟子》,書中有「五百年必有王者興」之說,不過是將「五百」數字隱去而已。這種現象同樣存在於清朝末年的官場。如吳趼人所著小說《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中,記載一位官員為了求人辦事,送上一千兩銀子的票子,再附上一信,信中云:「屢訪未晤,為悵!仆事,諒均洞鑒。乞方伯處,代圓轉一二。附呈千金,作為打點之費。尊處再當措謝。今午到關奉謁,乞少候。雲泥兩隱。」上面所謂的「雲泥兩隱」,原意是說雲在天上,泥在地下,兩者的地位相差得很遠。此處以雲指收信之人,泥指寫信人自己。兩隱,指把收信人和寫信人的姓名都隱去不寫出來,只有兩人各自心裡明白。這是因為信的內容有關礙,恐怕一泄露出去,引起麻煩,所以就用這隱名的方法。

官場如此,參加科舉考試的讀書人也是使用隱語成風。不妨再舉兩個例子作為印證。明末清初小說《鴛鴦針》有下面一段故事:浙江杭州府仁和縣秀才丁協公買通莫推官,許諾給以三千兩銀子。莫推官不知丁協公腹內文采如何,生怕他萬一進場交了白卷,或是完卷,文理不通,不好呈上大主考,使自己難處,最後也讓丁秀才白丟掉三千兩銀子,隨即寫了一封密信,差人送給丁協公。上面寫道:「閫外之事,將軍主之,焉服君空讀父書。虎賁仍歸內府也。照亮,照亮。」所謂「閫外」者,猶言「簾外」,意思是考場之外。「空讀」者,是指「不知兵法」,意思是腹中空空如也。而虎賁軍之數,正好三千。這就是說,簾外之事,叫丁協公自己拿主意。倘文字不入格,那三千銀子定將歸還。還有清朝北方寶坻縣,民間稱童生參加縣裡的考試為「上縣吃子兒火燒去了」。為此還引起誤解,如有人參加縣考,真的讓人到市場去買「子兒火燒」,卻被告知並無此物。其實,這也是一則隱語。所謂「子兒」,是指「之而」;而「火燒」,則是「烤」的意思。大致推測一下,是說參加縣考的童生,只要「之而」兩個字用得明白,就可以參加考試了。

城市市井各行均有自己的行語,在本行內流通,非他行中人所得詳知。即使如青樓中的女子,也有婊子行語。小說《金瓶梅》第三十二回談到,幫閑應伯爵與粉頭李桂姐、鄭愛香打趣,鄭愛香罵他:「不要理這望江南、巴山虎兒、汗東山、斜紋布。」據清人張竹坡的眉批,可知這是婊子行中的市語,也有隱語的含意在裡面。「望」作「王」,「巴」作「八」,「汗」同「汗」,「斜」作「邪」,合起來應為「王八汗邪」的意思。在清末廣州、香港一帶流傳著一句市井隱語,叫「淘古井」。意思是說凡是娶著不是正路的婦人,如妓女、寡婦之類做老婆,這些人卻帶著銀錢嫁來,所以叫做「淘古井」。還有清末上海市井之人,通常欺侮外地來的生人,也喜歡採用隱語。最典型的例子就是以「豬頭三」罵外地人。「豬頭三」下面,藏著一個「牲」字。我們知道,豬頭為「三牲」之一。又「牲」字與「生」字同音,意思是譏諷那些新來的外地人。還有當時的上海人稱流氓為「擦白黨」,意思是說這些人本系劣質之銅,偶爾藉助磨擦以欺人。不過,後來有人又將「擦白」誤為「拆白」。

至於江湖黑道中人,也有自己圈內的隱語黑話。如明代河間、保定等府,軍民雜處,有些軍民專門邀請盜賊,凡有被偷來的馬、騾、牛、驢,軍民或半價收買,或勾引窩藏,這被稱為「接手」,又稱「收買短腳」。下面根據明朝刻行的《江湖方語》一書,選擇一些隱語如下:「相府」意指那些通曉方情且在江湖上走動之人;「相家」意指通曉方情之人;「平天孫」意指官員;「犢孫」意指做吏之人;「立地子」意指門子;「青腰兒」意指皂隸;「狗子」意指差人;「宋子」意指書手;「皮家」意指唱曲之人;「調皮」意指會說話之人;「牙老」意指講戲文說唱之人;「采盤子」意指打劫之人;「盤上走」意指強盜;「燒窯的」意指鼠賊;「短路的」意指剪徑打劫之人;「七七」意指「小賊」;「三六」意指「劫賊」;「酸子」意指秀才;「筍芽」意指幼女;「踹線」意指走路;「滾線」意指起身行路;「羊腸」意指大的官路。至清末的上海,流氓幫派眾多,既有籍貫閩、粵、浙、寧的無賴子,亦有上海土著的無賴。這些流氓當中,同樣流行隱語。譬如妓院招待流氓稍有不周,流氓就會糾集幫手將人搶去,稱為「拔官人」;上海縣衙中有聲勢的隸役,被稱為「管班」,妓院平時要向他們交納保護費,作為自己的護身符,為此他們又被稱為「撐頭」;訟師、營卒按節也要從妓院分利,被稱為「黑規」。有一句隱語流行於清代的江湖,很有意思。現在大家熟諳的話語,叫做「舉手投降」。這應該起源於清代捕盜行中的隱語,叫做「引手出項上」。清代官衙中的捕快在追捕盜賊時,盜賊一旦不再負隅頑抗,就做出「引手出項上」的動作,表示已經「跧伏」。

每一則隱語的背後,無不蘊藏著很多的秘密,且不為外人所知,需要後人去探尋,找出其中的文化密碼。如果細加分析,隱語的構造,主要採用拆字、換字兩種方法。以拆字為例,譬如以「千」為「撇」,是取其首;以「千」為「干」,是平其首;以「萬」為「方」、「力」,則是加其點。這是因為,自宋朝以來,繁體「萬」字已有寫成「萬」字之例,而「萬」字與「方」、「力」二字,字形又極相似。至於隱語的換字之法,則使原本明白的意義變得曲折、隱晦起來。這當然是一種雕蟲小技,但在明代的北京相當風行。如說一人多財,則說「力量大」;說一人善於乞哀,則說「有作用」;人與人之間酒食綢繆,則稱「聯絡聲氣」;人們之間交相面諛,則稱「精神流通」。如此等等,不一而足。

隱語一旦得以發覆,猶如矢之中的,道出底蘊,其中的魅力隨之呈現出來。這好像小孩猜謎一般,猜中之後的愉悅之情,真說得上是手之舞之、足之蹈之。隱語的魅力,簡單地說來,大致來自以下兩端:一是探尋隱語過程的快意,發覆好像入深山尋寶,無論是滿載而歸,還是空手而返,結果固有不同,探尋過程中的快意倒是並無二致。二是隱語所含文化密碼之豐富,更加增添其魅力。隱語屬於行內黑話與切口,其構成的基本規則,關乎同時代的諸多文化內涵,這使隱語世界成為一座文化富礦,吸引眾多的愛好者去解讀。

(責任編輯:安梁_NN206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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