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勇:做不了官場演技派的蘇東坡,能成為一個好農民嗎

文 | 祝勇

▍四

蘇東坡不會忘記的那一年——宋神宗元豐三年(公元1081年),他在那塊名叫東坡的土地上開始了嘗試作一個農民。蘇東坡開始農業生產的第一個動作,應該是煽風點火,因為那些枯草,枝枝柯柯,彎彎曲曲,纏繞在土地上,拒絕著莊稼生長,讓蘇東坡覺得既刺手,又棘手。於是,蘇東坡在荒原上點了一把火。今天我們想像他當時呼喊與奔跑的樣子,內心都會感到暢快。因為他不只燒去了地上的雜草,也燒去了他心裡的雜草。自那一刻起,他不再患得患失,開始務實地面對自己生命中的所有困頓,他懂得了無論自己站立在哪裡,都應當從腳下的土壤中汲取營養。火在荒原上燃起來,像有一支畫筆,塗改了大地上的景物。大火將盡時,露出來的不僅是滿目瓦礫,竟然還有一口暗井。那是來自上天的犒賞,幫助他解決了灌溉的問題。這讓蘇東坡大喜過望,說:「一飽未敢期,瓢飲已可必!」那意思是,吃飽肚子還是奢望,但是至少,用不著為水源發愁了。蘇東坡買來了一頭牛,還有鋤頭、水桶、鐮刀之類的農具,那是一個農民的筆墨紙硯,收納著他的時光與命運。勞作時,蘇東坡頭戴竹笠,在田間揮汗。第一年種下的麥子在時光中發育,不斷抬高他的視線,讓他對未來的每一天都懷有樂觀的想像。孔孟老莊、四書五經,此時都沒了用場。他日復一日地觀賞著眼前的天然大書,對它在每個瞬間里的細微變化深感痴迷。我們沒有必要把蘇東坡的那段耕作生涯過於審美化,像陶淵明所寫,「晨興理荒穢,戴月荷鋤歸」,因為對於蘇東坡本人來說,他的所有努力都不是為了審美,而是為了求生。我從小在城市裡長大,不曾體驗過稼穡之苦,也沒有在廣闊天地里練過紅心,但我相信,農民是世界上最艱苦的職業之一。對蘇東坡而言,這艱辛是具體的,甚至比官場還要牢固地控制著他的身體。他不是「不為五斗米折腰」,而是天天要為五斗米折腰,折得他想直都直不起來。但他是對土地折腰,不是對官場折腰。相比之下,還是對土地折腰好些——當他從田野里直起身,他的腰身可以站得像樹榦一樣筆直,而在官場上,他的腰每時每刻都是彎的,即使睡覺、做夢,那腰也是彎的。李公麟《孝經圖》卷中的這個細節,就是對這一身體命運的生動記錄。一個人生下來,原本是健康的,但官場會把他培養成殘疾人——身體與精神的雙重殘疾,死無全屍,因為在死後,他的靈魂也是彎曲的。

▲ [北宋]李公麟《孝經圖》卷(局部),美國大都會藝術博物館藏

土地是講理的,它至少會承認一個人的付出,一分耕耘,幾分收穫。張煒說:「這種簡單而淳樸的勞動方式本身即蘊含著無可比擬的道德感。」但官場是沒理可講,道德更是屍骨無存,誰在官場上講理講道德,誰就是腦殘。所以,他的勞動生涯再苦再累,他的心是自由的。土地徵用了他的身體,卻使他的精神得到了自由。在這裡,他無須蠅營狗苟、苟且偷安。官場培養表演藝術家,他們臉上可以變換出無數種表情,但沒有一種表情是屬於他們自己的。他們都是演技派,而蘇東坡是本色派,他不會裝,也裝不像——他的表演課永遠及不了格。官場上絕大多數官員都會認為,這世界上什麼都可以丟,唯獨官位不能丟;而對於蘇東坡來說則剛好相反,如果這個世界一定要從他身上剝奪什麼,那就把官位拿去吧,剩下的一切,他都捨不得丟掉。蘇東坡站在烈日下的麥田裡,成了麥田裡的守望者,日復一日地經受著風吹和日晒,人變得又黑又瘦。他的臂膀和雙腿,從來也沒有像這樣酸脹轉為了腫痛,又從腫痛轉為了麻木。而他的情緒,也由屈辱、悲憤,轉化為平淡,甚至喜悅。那喜悅是麥田帶給他的——那一年,湖北大旱,幸運的是,蘇東坡種的麥子,長勢旺盛,芒種一過,麥子就已成熟。這是田野上最動人的時刻,蘇東坡一家在風起雲湧的麥田裡,搶收麥子。他讓妻子用小麥與小米摻雜,將生米做成熟飯。他吃得香,只是孩子們覺得難以下咽,說是在「嚼虱子」,夫人王閏之則把它稱作「新鮮二紅飯」。但蘇東坡心中的自我滿足是無法形容的,因為他經歷了一次神奇的萃取,用他艱辛而誠實的勞動,把大自然的精華萃取出來。一個黃昏里,他從田裡返回住處。吱呀一聲,沉重的門被推開了。樸素的農舍里沒有太多的東西,一般的,有簡易的床榻,有吃飯和讀書兼顧的桌子,有長長的木櫃放在地上,上面或許擺放著一面女人用來梳妝的鏡子——那是唯一可以美化他們的事物。太陽的餘光從屋檐的齒邊斜射進窗格,一些灰塵的微粒在方形的光中飄動,證明屋子裡的空氣不是絕對靜止。生活是那樣自然而然,他好像與生俱來,就生活在這樣一個場景中。繁華的汴京、皇宮、朝廷,好像都是不切實際的夢。這裡似乎只有季節,卻看不見具體的日子。但他並不失望,因為季節的輪迴里,就蘊藏著未來的希望,這是至關重要的。獨自啜飲幾杯薄酒,晃動的燈影,映照出一張瘦長的臉。蘇東坡提起筆,將筆尖在硯台上添得越來越細,然後神態安然地,給朋友們寫信。這段時間,為他留下最多文字的就是書信尺牘。他說:「我現在在東坡種稻,雖然勞苦,卻也有快樂。我有屋五間,果樹和蔬菜十餘畦,桑樹一百餘棵,我耕田妻養蠶,靠自己的勞動過日子。」

▲ [元]佚名《蘇軾像》

後來,老友李常任淮南西路提刑,居官安徽霍山,聽說蘇東坡在耕田糊口,就給他帶來了一批柑橘樹苗。這讓他沉醉在《楚辭》里「青黃雜糅,文章爛兮」的燦爛辭句里。他在詩里自嘲:「饑寒未知免,已作太飽計。」假如我們能夠於公元1082年在黃州與蘇東坡相遇,這個男人的面容一定會讓我們吃驚——他不再是二十年前初入汴京的那個單純俊美的少年,也不像三年前離開御史台監獄時那樣面色憔悴蒼白,此時的蘇東坡,瘦硬如雕塑,面色如銅,兩鬢皆白,以至於假若他在夢裡還鄉,從前的髮妻都會認不出他來,因此此時的他,早已「塵滿面,鬢如霜」。有一天夜晚,蘇東坡坐在燈下,看見牆壁上的瘦影,自己竟怵然一驚。他沒有想到自己已經瘦成這個樣子。他趕忙叫人來畫,只要他畫輪廓,不要畫五官。畫稿完時,每個人都說像,只看輪廓,就知道這是蘇東坡。

▍六

似乎一切都回到了原點。蘇東坡原本就出身於農家,假如他不曾離家,不曾入朝,不曾少年得志,在官場與文場兩條戰線上盡得風流,他或許會在故鄉眉州繼承祖業,去經營自家的土地,最多成為一個有文化的勞動者。此時,他在官場上轉了一圓,結局還是回到土地上,作一介農夫。好像一切都不曾開始,就已結束。但他不是一個普通的農夫。對於一個農夫來說,田野家園,構成了他全部的精神世界,而對蘇東坡來說,即使田野大面積地控制了他的視線,在他的心裡也只佔了一個角落。他的心裡還有詩,有夢,有一個更加濃厚和廣大的精神空間等待他去完成。他的精神半徑是無限的。我想那時,不安和痛苦仍然會時時襲來。那是文墨荒疏帶來的荒涼感,對於蘇東坡這樣的文人,「會引起一種特殊的飢餓感」。每當夜裡,蘇東坡一個人靜下來,他的心底便會幽幽地想起一個人。他從來沒有見過那個人,但在蘇東坡的案頭,那人的詩集翻開著,蘇東坡偶爾閑暇,便會讀上幾句。讀詩與寫詩,其實都是一個選定自我的過程。一個人,喜歡什麼樣的詩,他自己就是一個什麼樣的人。公元4世紀的東晉,有一個詩人,曾經當過江州祭酒、建威參軍、鎮軍參軍、彭澤縣令。但這一串威赫的名聲拴不住他的心,終於,他當彭澤縣令八十多天,便棄職而去,歸隱在鄱陽湖邊一個名叫斜川的地方,寫下《歸園田居》這些詩歌,和《桃花源記》《五柳先生傳》《歸去來兮辭》這些不朽的散文。陶淵明的名字,對中國人來說早就如雷貫耳,在蘇東坡的時代亦不例外。那段時光里,陶淵明成了蘇東坡最好的對話者。他說:「淵明詩初視若散緩,熟讀有奇趣。如『噯噯遠人村,依依墟里煙。狗吠深巷中,雞鳴桑樹顛』。又曰:『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大率才高意遠,則所寓得奇妙,遂能如此,如大匠運斤,無斧鑿痕,不知者則疲精力,至死不悟。」時間把這兩位不同時代的詩人越推越遠,但在蘇東坡的心裡,他們越來越近。或許,只有在黃州,在此際,蘇東坡才能如此深入地進入那個人的內心。蘇東坡喜歡陶淵明,是因為他並不純然為了避世才遁入山林,而是抱著一種審美的態度,來重塑自己的人生。他不是消極的,而是積極的。他也不是避世,而是入世,只不過這個「世」,不同於那個「世」。在陶淵明心裡,這個「世」更加真實、豐沛和生動,風日流麗、魚躍鳶飛、一窗梅影、一棹扁舟,都蘊含著人生中不能錯過的美。生命就像樹枝上一枚已熟軟的杏子,剝開果皮,果肉流動的汁液鮮活芳香,散發著陽光的熱度。陶淵明要把它吃下去,而不是永遠看著它,事不關己,高高掛起。這位田野里質樸無華的農民,不僅開闢了中國山水文學之美,也成就了中國士大夫人生與人格之美,讓自然、生活與人,彼此相合。七個世紀以後,在黃州,在人間最孤寂的角落,蘇東坡真正讀懂了陶淵明,就像兩片隔了無數個季節的葉子,隔著幾百年的風雨,卻脈絡相通,紋路相合。張煒說:「他們都是出入『叢林』(指官場叢林)之人,都是身處絕境之人,都是痛不欲生之人,都是矛盾重重之人,都是愛酒、愛詩、愛書、愛友人、愛自然之人。」蘇東坡一遍遍地抄寫《歸去來兮辭》。時至今日,我在台北故宮博物院打量這件手稿原跡,仍見濕潤沖淡之氣在往昔書墨之間流動迴轉。那是他在書寫自己的前世——他在詞里說:「夢中了了醉中醒,只淵明,是前生。」寫字的時候,他就成了陶淵明,而黃州東坡,就是昔日的斜川。

▲ [北宋]蘇軾《歸去來兮辭》(右側三分之一),台北故宮博物院藏

▲ 中部三分之一

▲ 左側三分之一

清末民初大學者王國維在《文學小言》中寫道:

三代以下之詩人,無過於屈子、淵明、子美、子瞻者。此四子若無文學之天才,其人格亦自足千古。故無高尚偉大之人格,而有高尚偉大文章者,殆未之有也。

天才者,或數十年而一出,或數百年而一出,而又須濟之以學問,帥之以德性,始能產生真正之大文學。此屈子、淵明、子美、子瞻等所以曠世而不一遇也。

自夏商周三代以下,浩瀚數千年,王國維只篩選出四個人,分別是:屈原、陶淵明、杜甫、蘇東坡。而這四個人,幾乎全部集中在上一個一千年,也就是公元前340年(屈原出生)到公元1101年(蘇東坡去世),此後近一千年(12世紀到21世紀),一個名額也沒占上。假如從這四者中再選,我獨選蘇東坡,因為蘇東坡身處的宋代,中國歷史正處於一場前所未有的變遷中,機遇更多,困境也更多,尤其對於蘇東坡這樣的人,幾乎是冰炭同爐。蘇東坡就是宋代這隻爐子里冶煉出來的金丹,他在精神世界裡創造的奇蹟,既空前,也絕後——對此,我後面還要分頭闡述。但他不是橫空出世的,有人以自己的生命和藝術實踐為他做了歷史的鋪墊,那個人就是陶淵明。

▍六

蘇東坡寫下一首詞,名叫《哨遍》,把《歸去來兮辭》的意蘊隱括其中。所謂隱括,與和韻、集句一樣,是宋詞創作的一個重要方法,是根據前人詩文內容或名句意境進行剪裁、改寫來創作新詞,而且是宋代詞人獨創的創作方法。晏幾道《臨江仙》、劉幾《梅花曲》,都是著名的隱括之作。但蘇東坡是真正明確使用「隱括」這個概念的詞人,因此,歷來都把蘇東坡視為開宋代隱括詞風氣之先者。南宋最後一位著名詞人張炎在《詞源》中寫道:「《哨遍》一曲,隱括《歸去來辭》,更是精妙,周、秦諸人所不能到。」清代著名詩人馮金伯在《詞苑粹編》卷四引《本事紀》說:「東坡隱括《歸去來辭》,山谷隱括《醉翁亭記》,兩人固是詞家好手。」紙頁上的《歸去來兮辭》是無聲的,蘇東坡的《哨遍》,把它轉化為詞,也就轉化為聲音,因為宋詞是有旋律的。蘇東坡在田野間勞作,就讓家僮歌唱這首詞,他自己累了,就乾脆放下犁耙,迎風站立,與他一同吟唱,一邊還敲打牛角,叩動節拍。抬眼,他發現頭上墨色不定的雲,還有頓挫無常的山,願竟也是有節律,有平仄的。那時的他才意識到,自己其實並不在原點上。在世上走過這一遭,他就不可能再回到原點了。世事的風雨滄桑,草木的萬千變化,都被收納進他的生命里,變成他的血肉細胞。假若他年少時不曾出川,他今天或許稼穡為生,但那心境是不一樣的。不經歷那些痛苦與折磨,他不會如此主動地和大自然打成一片,更不會知道無須「摧眉折腰事權貴」竟是那樣的自由和快樂。(未完待續)

【作者簡介】


推薦閱讀:

農民道出與外星人碰面證據 驚呆世界
[學術]決定歷史農民起義成敗的關鍵因素
任志強:房價難降原因在農民
連載丨大明餘暉(61):官府和農民軍互相掘祖墳
用網路徵婚騙財騙色 香港「高富帥」大多是農民

TAG:演技 | 農民 | 官場 | 蘇東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