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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繆:哲學、自殺與荒誕

我也看到有些人,因某些思想或幻想給了他們生的依據而為之獻身(世人稱之為生的依據同時也是極好的死的依據)。

世人一向把自殺只看做一種社會現象。我們則相反,首先研究個體思想與自殺之間的關係。自殺這類舉動,如同一件偉大的作品,是在心靈幽處醞釀的。

那隻不過供認「不值得活下去」罷了。生活,自然從來都不是容易的。世人一如既往做出生存所需的舉動,出於多種原因,其中首要的是習慣。自願死亡意味著承認,哪怕是本能地承認這種習慣的無畏性,承認缺乏生活依據的深刻性,承認日常騷動的瘋狂性以及痛苦的無用性。

人對自己生命的依戀具有某種戰勝世間一切苦難的東西。對肉體的判斷相當於對精神的判斷,而肉體則畏懼毀滅。我們先有生活的習慣,後有思想的習慣。

有邏輯性倒不難,而自始自終合乎邏輯卻幾乎是不可能的。親手把自己弄死的人如此這般沿著自己感情的斜坡走到底。

我有理由提出唯一使我感興趣的問題:是否存在一種直通死亡的邏輯?

偉大的情感帶著自身的天地,或可惜或可悲的,遨遊於世,以其激情照亮了一個排他性的世界,在那裡又找回了適得其所的氛圍。忌妒、奢望、自私或慷慨,各有一方天地。所謂一方天地,就是一種形而上和一種精神形態。

一切偉大的行動和一切偉大的思想都有個微不足道的發端。偉大的作品往往誕生於街道拐彎處或飯店的小門廳。事情就是如此荒誕。與其他世界相比,荒誕世界更能從這種可憐兮兮的誕生中汲取其高貴。

時間是載著我們走的。但總有一天必須載著時間走。我們靠未來而生活:「明天」,「以後再說」,「等你有了出息」,「你長大就明白了」。這些前言不搭後語的話挺可愛的,因為終於涉及死亡了。

不管怎樣,人都有那麼一天,確認或承認已到而立之年。就這樣肯定了青春已逝。但,同時立即讓自己與時間定位。於是在時間中取得了自己的位置。他屬於時間了,不禁毛骨悚然,從時間曲線認出他最兇惡的敵人。明天,他期盼著明天,可是他本該摒棄明天的。這種切膚之痛的反抗,就是荒誕。

較低一個層次,就是詭譎性:發覺世界是「厚實」的。一切自然美的深處都藏著某些不合人情的東西,連綿山丘、柔媚天色、婆娑樹蔭,霎時間便失去了我們所賦予的幻想意義,從此比失去的天堂更遙遠了。世界原始的敵意,穿越幾千年,又向我們追究。

在鏡子里突然看到有陌生人朝我們走來,或在我們自己的相冊里重新見到親切而令人不安的兄弟,這還是荒誕。

大家都活著,卻好像誰也「不知道」活著似的。這實際上是因為缺乏死亡的體驗。從本意上講,只有生活過的,並進入意識的東西,才是經驗過的是應當自願死亡,抑或死活抱著希望呢?

精神深層的願望,甚至在最進化的活動中,也與人面對自己天地的無意識感相依為命。所謂無意識感,就是強求親切,渴望明了。就人而言,理解世界,就是迫使世界具有人性。

假裝的無知使我們靠理念活著,而這些理念,倘若我們真的身體力行,那是會打亂我們整個生活的。面對精神的這種難解難分的矛盾,我們恰好要充分把握分離,即把我們和我們自己的創作劃開。只要精神滿懷希望在固定的世界裡保持沉默,一切就在精神懷念的統合中得到反映,並排列得井然有序。

我對自己存在的確信和我試圖給予這種確信的內容,兩者之間的鴻溝,永遠也填不滿。我永遠是自己的陌路人。

我明白,如果說我通過科學懂得現象並一一曆數,我卻不能因此而理解世界。

我對自己對世界是陌生的,惟一的援助,是用某種思想武裝起來,而這種思想一旦肯定什麼就否定自身;我惟有拒絕認知和摒棄生命才能得到安寧。

智力以自身的方式也讓我明白世界是荒誕的。作為對立面的盲目性,徒然聲稱一切都是明明白白的,而我則一直期待著證據,一直期待著理性有理。

荒誕是目前人與世界惟一的聯繫,把兩者栓在一起,正如惟有仇恨才能把世人鎖住。

海德格爾冷峻地審視了人類狀況,宣告人類生存受到了凌辱。惟一的現實,是生靈在各個階段的「憂慮」。對迷途於世的人及其排遣而言,這憂慮是一種轉瞬即逝的恐慌。但恐慌一旦意識到自身,便成為焦慮,即清醒者永久的氛圍,「在這種氛圍中生存重新抬頭」。

海德格爾寫,「人類生存的完整性和局限性比人本身處於更優先的地位。」

「當平凡的人千方百計使憂慮普遍化並使之越來越沉重時,煩惱便顯現了;當智者靜觀死亡時,恐懼便顯露了。」

死亡的意識就是憂慮的呼喚,於是「存在通過意識發出自身的呼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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