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嵇康之「越名教」
論嵇康之「越名教」
世宇
內容提要:嵇康提出「越名教」而任自然,其本意是想通過對世俗的「釋」、「忘」來實現一種身心的解脫,進而抵達人生的化境,然而,在實踐中卻唯「情」所向,將之變成了與世俗和政權的對抗。「越名教而任自然」因此也就淪為前後矛盾的「假言」。
關鍵詞:超越、對抗
魏士人嵇康(224-263),慨「名教」之偽善,慕老莊之無為,於魏晉之際,首提「越名教而任自然」,並認真踐行,不惜生命,為後世留下了絕代風采。今人探究嵇康,如論及其思想,也多從「越名教而任自然」 這句名言去窺探他的心靈世界,儼然把這句話視為開啟嵇康心理世界的方便之門。但是,多年來,人們多把注意力放在了嵇康「任自然」一語及其所體現的「自然」觀上了,而對「越名教」的研究卻不是很多。筆者認為,嵇康對「越名教」的理解和實踐從根本上關乎其「自然」觀的實現,所以,有必要進行深入的探討。
一、「越名教」的提出
「名教」一詞語源不詳,
嵇康詩文一共兩次提及「越名教」,皆出自《釋私論》:
矜尚不存乎心,故能越名教而任自然;……越名任心,故是非無措也。
「越名」即「越名教」一語的簡化。何謂「越名教」?我們的理解就是要「超越」倫理道德的束縛。那麼,如何去「超越」呢?嵇康說「矜尚不存乎心」就能做到「越名教而任自然」。「矜尚」意崇尚自尊自大[2],「矜尚不存乎心」也就是說心中不存世間的名聞利誘,即《釋私論》後面所言的不是其是,不非其非,
二、嵇康的「超越」觀
經學思想及「名教」統治自問世以來就給廣大士人造成了嚴重的身心傷害,所以,自東漢以來,就有很多智識之士就在探索這種困境的解脫。選擇不仕、隱居求仙是當時很多人的做法。其實,解脫身心,期於「無累」,並非一定要遠遁江湖,人可以不離紅塵卻又遠離世俗,詩意地棲居在這個世界上,嵇康追求的就是這樣一種生活。但這對於魏晉易代殺戮肆虐、人命微淺的那樣一個時代,這是一個多麼浪漫的奢求!而嵇康卻強烈地追尋著這樣一種人生。「淡淡流水,淪胥而逝。泛泛柏舟,載浮載滯。微嘯清風,鼓檝容裔。放棹投竿,優遊卒歲。」(《四言詩》之二)在清清的溪流之上,泛舟走走停停,游時迎風吟唱,滯時垂釣把竿的情形,真是閑情雅緻,怡然自得。不僅在山水中體味游心於玄,在《與山巨源絕交書》中,嵇康還坦露了「守陋巷,教養子孫,時與親舊敘闊,陳說平生。濁酒一杯,彈琴一曲」的人倫心跡。由此見嵇康追求的不是富貴逸樂,也不是任情縱慾;其情無建安士人及時行樂、詩酒歌吹的悲愴,其樂也沒有元康時士人沉溺於感官享受的世俗。這是一種隨情所至的淡泊生活。「莊子追求的人生境界,並不是一個實有的人生境界」,
那麼,嵇康是如何將哲學變為實有,變道境為詩境的呢?嵇康在其詩文里也多次提到這樣一個字:「忘」。如「駕言出遊,日夕忘歸」(《兄秀才公穆入軍贈詩》),「從容縱肆,遺忘好惡」(《卜疑》),「羨斯岳之弘敞,心慷慨以忘歸!」(《琴賦(並序)》)……或在琴聲悠揚里遺忘世事,或在玄學思辨中遺忘其身,於是,一種簡約沖淡之情以及大朴至德之美,不經意間也就從其從詩文里流露出來。
但同樣是「忘」,莊子之「忘」似乎純粹是一種精神上的超越,而嵇康之「忘」似乎帶有一種人間的企盼。王國維言詩境「有有我之境,有無我之境」。莊子一覺醒來「不知周」,不知蝴蝶是我,還是我是蝴蝶,[5]應是「無我」之境;而嵇康「慷慨以忘歸」,前面又是一番感「悟」、景「仰」和「羨」慕(見前所引《琴賦》),有雕琢的痕迹,顯然屬「有我」之列。王國維說:「古人為詞,寫有我之境者為多,然未始不能寫無我之境,此在豪傑之士能自樹立而。」[6]
在《釋私論》中,嵇康說:「君子之行賢也。不察於有度而後行也;任心無邪,不議於善而後正也;顯情無措,不論於是而後為也。」君子「無措」,如何得之?簡化出來,就是「不察」、「不議」、「不論」。也就是說,嵇康的「忘」就是不以世俗標準為原則去計較,即「言不計乎得失…行不準乎是非」。嵇康在《大師箴》里也說「不慮不營」。不去謀劃和計較,從而致「忘」,似乎非自然之行為,倒有主觀之強調。
不去計較,就真能「忘」嗎?嵇康的思想似乎存在隱患。
三、嵇康的「超越」實踐
就像他憧憬和描述的那樣,對世俗「名教」,嵇康果真不去「計較」了嗎?事實上,好像並非如此。
《三國志·王粲傳》「嵇康」條載「譙郡嵇康……好言老、庄,而尚奇任俠。至景元中,坐事誅。」顏之推告誡子孫:「嵇叔夜排俗取禍」、「傲物受刑」、「凌物終凶」,[7]至於其中說法是否合理,我們暫不討論,但就界定其「排俗」、「傲物」、「凌物」倒也是實情。如嘲諷名士鍾會「何所聞而來?何所見而去?」 [8]嵇康難道一定要通過嘲諷鍾會來實現一種自我標榜,從而確立個人的價值嗎?事實上,嵇康主觀意識里沒有這種設計,他只不過是耐不住自己的性子而已。嵇康追求釋忘,卻沉陷在一種機械的「自然」體會裡,沉陷在另一種形式的世俗中,為俗所累。
雖言曰「越名教」,但事實上,嵇康終其一生都在與「名教」對抗。對不合己意之人事,嵇康不是輕蔑、否定,就是打擊、嘲諷,且形成一貫的做法。如拒絕山濤邀請其出仕為官而虐稱仕宦為庖人、尸祝,斥之為「手薦鸞刀,漫之膻腥」,最後連湯武周孔也否定了(引言及事見《與山巨源絕交書》)。其詩歌里也常常流溢出批判的言行,不僅對政治,就是對一般世俗也予以同樣的態度,如:「俗人不可親」(《五言詩三首》)、「流俗難悟」(《兄秀才公穆入軍贈詩》)。或直言流俗以穢垢,或曲言雅緻以自標榜,對世俗社會的否定和批判是嵇康一生也沒有放棄的做法,即便是向子期的言論也被他稱之為「俗談」(《答向子期難養生論》),其它不盡其意之人事就可想而知了。
「齊萬物兮超自得,委性命兮任去留」(《琴賦》),從這類詩文,不難看出,嵇康的本意是要超越「名教」取道「無為」而向「自然」的。此句本可以成為是嵇康「越名教而任自然」最形象的注釋。「委性命兮任去留」可謂是嵇康「任自然」的生動寫照,可惜的是,用「齊萬物兮超自得」來詮釋嵇康的「越名教」則十分不恰。嵇康言「越名教而任自然」,但實際上他只做到了後一半,而前一半在後來也基本上被後一半掩蓋或者說是抹煞了。
四、嵇康「超越」觀的本質分析
本意在體認「自然」,通過釋忘「名教」世俗,轉而入人生化境,但是,結果卻是為此付出生命了的代價。觀魏晉歷史,曆數被司馬家殺害的士人,諸如何晏、鄧颺、畢軌、丁謐,再如王凌、李豐、夏侯玄、毋秋儉等,死因只有一個,那就是在政治上與司馬氏的對立。嵇康無意於政治,一生都沒表現出這方面的願望,甚至一心要「任自然」的,又何以招致罹禍?問題是出在「越名教」思想觀念嗎?阮籍哭喪兵家女、醉卧美婦旁、母孝吃酒肉、白眼禮俗人,違情越禮較之嵇康無過之而不及,然司馬昭還為之圓場,說「嗣宗毀頓如此,君不能共憂之,何謂?」[9]皇甫謐也不與世俗為偶、屢詔不就,司馬炎卻體諒他「與流俗異趣」,[10]亦得善終。由此可見,「越名教」並不是致人於死地的原因,按照魯迅的說法,即便是司馬氏也不是真正崇信禮教的[11]。
其實,問題就出現在對「越名教」的辨別和實施上。首先,「超越」不是將對象打死,而是捨棄。就「名教」而言,它需要在世事的辨明中遺其繁富、就其簡約,理順關係、找到出入之竅門。如「庖丁解牛」循物理而遊刃有餘,而「超越」當是一種在洞達世事後作出的遺棄,是放下後表現出的一種超然。嵇康雖然提出了「越」的概念,但他對這個問題卻沒有進行更多更深入的思考,遍數其詩文,除了前文引用那幾處簡單的提及外,我們再也找不到關於方式、方法方面的邏輯表述。缺乏理性指導,這勢必會導致實施上的混亂。其次,「任自然」的實現是需要以「越名教」為前提的。「越名教而任自然」表述結構里隱藏著的一種順承關係,它決定了須先經過「越」的理性的辨析和棄置,然後才是「任」的感性體認和選擇。而嵇康卻將之混淆同一了,其做法就是多數情況下都以「任」代「越」了。
我行我素,任情所至。正因為缺少這樣一種理性的認識,嵇康對「名教」的超越也就沒有準的可依。一方面,嵇康為人「寬簡有大量」,不與世人爭名利,味沖淡,王戎說:「與嵇康居二十年,未嘗見其喜慍之色。」(《世說新語·德行》);而另一方面,嵇康卻「剛腸疾惡,輕肆直言,遇事便發」(《與山巨源絕交書》)。尤其是隨著司馬氏奪權步伐的推進,嵇康對「越名教而任自然」的實施也就越發走向主觀,唯「情」所向。其結果就是一味強調理想而非世俗,進而在思維上形成一種「名教」與「自然」的二元對立狀態,這致使嵇康從此陷於一種情感上的愛恨判別,結果,釋懷變為了對抗,超越變成了否定。高潔其理想未嘗不可(如皇甫謐),但污穢世俗卻未必可行,尤其是嵇康在情感上與整個世俗、特別是與當政者對立,使自己處在政權批判者的立場上,在那樣一個暴政的年代,如嵇康這樣「越名任心」,取禍也就難免了。
由此可見,否定世俗社會和當權者是嵇康超越觀的本質,這樣的思想豈能見容於司馬政權!
結語
對「越名教」的不思辨致使「越名教而任自然」淪為前後矛盾的「假言」,嵇康沒有實現對「名教」的超越,因而也就沒有真正實現心中的「自然」。王維《與
[①]世宇,朝陽師範高等專科學校副教授, 主要從事中國古代文學史的研究。此文曾發表於2008年2月《理論界》。
[1]余英時.《士與中國文化》.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358頁和359頁。(轉引)
[2]戴明揚.《嵇康集校注》.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62.138頁。(《卜疑》篇注載;《呂氏春秋·節喪篇》:「欲侈其葬,以相矜尚」;《禮記》註:「矜,自尊大也。」)
[3] (1)陳鼓應.《老子今注今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03.55頁。(2)《莊子》多處言及「靜」、「虛」,在此不例。)
[4]羅宗強.《嵇康的心態及其人生悲劇》。《中國社會科學》,1991,第2期:147頁至159頁。
[5]郭慶藩.《莊子集釋》。北京:中華書局,2004。112頁。
[6]郭紹虞,羅根澤.《人間詞話》。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2。191頁。
[7]夏家善.《顏氏家訓》.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1995。78頁和96頁。
[8]徐震堮.《世說新語校箋》.北京:中華書局,1984.411頁至412頁。
[9]徐震堮.《世說新語校箋》.北京:中華書局,1984.390頁至391頁。
[10]房玄齡.《晉書》.北京:中華書局,1974。930頁
[11]魯迅.《魏晉風度及文章與葯及酒之關係》.《而已集》,人民文學出版社,1978:頁94。
[12]羅宗強.《玄學與魏晉士人心態》.天津:天津教育出版社,2005.102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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