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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國時代 — 「請君入甕」之馬邑之圍

在漢匈乃至整個中原政權,與北方游牧民族之間的博弈中,山西高原北部的大同盆地,以及鄂爾多斯高原之北的河套地區,始終是雙方爭奪的焦點。大多數情況下,游牧民族會在河套地區更具優勢,而大同盆地則是中原政權不容有失的前方基地了。  如果有一天,中原政權能夠完全控制河套地區,那麼我們基本可以認為,這一時期的形勢將對中原政權更為有利;反之,要是游牧民族入主大同盆地的話,這片黃土之地所蘊含的農業潛力,勢必成為其進一步南下,甚至入主中原的本錢(比如鮮卑)。  以上述標準來看,漢武帝繼位時所面臨的形勢,還算不錯了。一方面整個大同盆地還處在漢朝之中;另一方面,河套平原的東部,帝國還頑強的控制著一個突出部——雲中郡。然而這種看起起來還說的過去的局面,卻是60多年來,用十幾個宗室之女加上無數的財帛,屈辱的和匈奴人換來的。  從匈奴的角度來看,作為游牧帝國的開創者,此時的部落首領們還完全沒有入主中原的想法。既然那些財富的擁有者,願意周期性的為之補給,那又何必一定要去自己經營那些土地呢。更何況,匈奴人也並沒有把獲取額外收入的希望,建立在漢帝國委曲求全的態度上。只要他們願意,漢帝國視為抗匈前線的那些邊郡,隨時都有可能成為匈奴人漁獵的獵場。  匈奴對漢帝國的優勢,始自公元前200年的白登之圍。這場戰役,不僅讓漢帝國陷入了長達一甲子的蟄伏期,同時也讓大同盆地成為了帝國的傷心地。如果漢帝國想要扭轉局面的話,首先要做到的,就是真正控制大同盆地,讓匈奴不敢再視之如無人之境。  漢武帝預備拉開反擊序幕的第一場戰役,戰場並非預設在高祖劉邦的傷心地:今天山西大同東北的白登山(今名馬鋪山,而是大同盆地的另一個地緣中心,位於盆地西南角的馬邑。與大同一帶相比,今名朔州的馬邑有一個明顯的地理優勢,那就是它幾乎處在一個向西開口的矩形盆地腹地(朔州盆地)。從戰術上看,一旦匈奴人進入了這個盆地,那麼漢軍形成戰略包圍的機會就很大了。  當然,試圖在這個邊長約30公里左右的盆地,打造一個包圍圈,所動用的兵力肯定是少不了的,尤其是東面的盆地開口處,將有一道南北長約20公里的防線,沒有山地可依。至於其它三面,所使用的兵力相對就要少的多了。能夠通行的谷地數量畢竟有限,對於防守方來說,據險以自守總是更容易些的。  據史料記載,為了準備這次反擊,漢武帝調動了超過三十萬的兵力,埋伏於朔州盆地周邊的山谷之中。以戰役的規模來看,帝國並不認為這場戰役,能夠在很短時間內結束。不過逼迫對手在一個可控範圍內,進行陣地戰、拉鋸戰,正是農耕民族的優勢。縱然在包圍圈形成之後,這三十萬的兵力不夠,漢軍也有雄厚的資本,將兵力、物資源源不斷的輸往前線。相反,游牧民族則更善長於在開闊的草原上打運動戰,即便一時不能取勝也可憑藉機動優勢從容的撤退(所以中原政權,很少有全殲對手的案例)。  現在看起來,將匈奴人引入朔州盆地,並圍而殲之是一個不錯的設想。以馬邑之圍,雪恥白登之圍的也有足夠的象徵意義。然而最大的問題就是,匈奴人會不會進來,為什麼要進來?對於漢武帝來說,這其實倒也不是個問題。畢竟在之前六十多年的歲月里,漢朝都扮演著一些委曲求全的角色。僅僅是在馬邑之圍的前一年,帝國還送了一位宗室之女,前往匈奴和親。這一切,都使得匈奴人斷然想像不到,他們的對手能夠動用數十萬的兵力,為自己精心打造一個包圍圈。  縱然漢帝國有足夠的理由相信,匈奴人會對他們即將發起的反擊掉以輕心,但具體到戰術層面,還是需要一點點小計謀來請君入甕的。對於能夠總結出孫子兵法、三十六計的華夏族來說,馬邑之圍當中所使用的謀術並不算驚艷。簡單來說,就是讓一個馬邑城中的富豪,以漢奸(這可真是貨真價實的「漢奸」了)的身份去告知匈奴人,自己可以里迎外合,讓匈奴人順利進城劫掠。為了把戲做足,漢朝方面甚至故意殺死了一名死囚,並懸其首於城門之上(同時告知匈奴人,「馬邑長吏已死,可急來),以讓前來刺探虛實的匈奴使者,相信馬邑城已是一座不設防的城市了。  對於游牧民族來說,劫掠永遠是一種極具吸引力的漁獵方式,作為曾經被韓王信看中,試圖以之為都的馬邑城,也有足夠的人口和財富吸引匈奴人入侵。因此在漢朝方面的精心策劃之下,匈奴人開始集結兵力,準備突破長城防線,快速殺向馬邑城。  為了完成這次看起來毫無難度的劫掠,匈奴人集結了超過十萬的騎兵。更為重要的是,這支游牧大軍的統帥,正是匈奴當時的最高領袖——軍臣單于。在之前的內容中,我們已經根據匈奴左、中、右三大板塊的結構,為他們在漢朝的邊郡劃定的勢力範圍。根據這個劃分,大同盆地正是處於匈奴單于的獵場(事實上,也正是匈奴單于親自帶隊)。也就是說,如果馬邑之圍的計劃能夠成功的話,漢帝國不僅能夠圍殲掉數以萬計的匈奴騎兵,更有可能直接斬首匈奴單于。  以漢軍的計劃來說,他們並不打算等匈奴人完全進入包圍圈後,再進行合圍。而是在匈奴主力騎兵進入朔州盆地之後,即斷其後路。至於那些被分割在包圍圈之外的匈奴輜重部隊,則另外部署了一支從代郡方向出擊的,總數三萬人的部隊解決(飛將軍李廣也在其中)。從這一點也能看出,漢軍並不准備正面和匈奴人拼個你死我活,而是準備在斷絕匈奴給養的情況下,將這些不可一世的游牧騎兵困死(可以想見的是,此時的馬邑城,以及整個朔州盆地都已經堅壁清野了)。  從計劃來看,一切細節都顯得十分完美。這很可能也是唯一一次圍殲匈奴主力的機會,因為無論勝負與否,再想把匈奴人引入漢軍在漢地預設的包圍圈,都是一件非常困難的事情了。就計劃的前半部分來說,可以說進行的非常成功。順利突破陰山南麓一線的長城,並沒有讓親率十萬騎兵南下的匈奴單于感到困惑。基於匈奴一直以來的強勢地位,漢帝國暫時並沒有機會修復最初由趙國,後來由秦帝國所整合的,陰山一線的長城防線。真正為馬邑地區提供直接保護的,是構築於大同盆地之北,今山西左雲縣境內的一條防線——武州塞。至於匈奴人有沒有突破武州塞防線,又有沒有進入漢軍預設的包圍圈,我們再接著解讀。武州塞之名在解讀「白登之圍」時已經出現過了。「武州」這個標籤如果代指的是行政區的話,那它所對應的就是今天隸屬山西省大同市的「左雲縣」(武州縣);如果它指的是一條軍事防線的話,那就是一條位於今天左雲縣城之北,東起管涔山,西至洪濤山的防線了。  上述地名,最早在戰國部分,解讀趙北三郡時應該有已經出現過了。不過離開這個板塊的時間太久了,我們有必要再簡單回顧一下它們的地緣價值。管涔山和洪濤山,可以被看作是呂梁山脈的北部延伸,因此我們也可以把這片山地,稱之為「呂北山地」。由於地勢的原因,兩山之間並沒有彙集成一條縱貫南北的大河,以及由此而形成一片寬闊的河谷平原。山地腹地所收集的雨水,大部分都向東、南方向外流入大同盆地,去支援桑乾河了。  對於呂北山地來說,沒有形成大片適宜耕種的沖積平原,固然一種遺憾,但這種相對於農業生產而言的邊緣性,對於游牧經濟來說,卻又是極好的。一方面機動性極強的游牧民族,並不會覺得兩山之間,那些丘陵起伏是障礙(對於灌溉農業來說,問題就很大了);另一方面,這一區域的降水,又足以形成連片適宜放牧的草場。  事實上,在趙武靈王代表中央之國向北擴張之前,這一地區就是游牧民族的樂土。而即便是在趙、秦、漢等政權將口北山地納入中央之國範疇,並與大同盆地捆綁在一起,設立「雁門郡」之後,畜牧經濟依然是本地區的主要生產方式。為了移民實邊,也為了在華夏文化的肌體中,補充進「胡服騎射」基因(以對抗游牧民族),那些模仿游牧民族的放牧行為,甚至會得到鼓勵。  既然呂北山區是那麼適合游牧民族生存,又有多條河谷穿透東側的洪濤山,連接大同盆地,那麼在不能將匈奴人徹底阻擋在陰山一帶之時,就很有必要在兩山之間的丘陵地帶,打造一條可以依託的防線了,這條防線就是武州塞(這條防線,最初也是由秦將蒙恬所打造)。  為武州塞提供依託的,是一條源自洪濤山,向西延伸的山地——武州山(武周山);以及位於武州山南麓的一條,源自管涔山,向東穿越洪濤山,在今大同市南,匯入大同市的母親河「御水河」的河流——武州川(今名「十里河」)。不過武周山並沒有象武州川那樣,向東延伸到管涔山。為了彌補這個地形上的缺口,漢帝國在武州川上游之北,匈奴南下當道之處構築了武州城,並以此為基礎建制了「武州縣」。  從地緣位置上看,這樣一條山水防線,首先能夠防護的,就是大同盆地的重鎮,也就是誘發了白登之圍的「平城」(大同)了。有了武州塞的保護,最起碼由北南下的匈奴騎兵,就無法藉助武州川水而下,攻掠平城了。當然,匈奴人也可以從呂北山地最北部的豐鎮盆地(今豐鎮縣所在板塊),沿御水河直接南下,攻擊平城,不過這就不是武州塞的防禦方向了。  真正被武州塞正面保護起來的重要板塊,是馬邑所在的朔州盆地。如果匈奴人想穿透呂北山地,直接攻入馬邑的話,就必須穿越這道連接管涔——洪濤兩山的防線。雖然從河套平原,經管涔山中的殺虎口,經善無城(今右玉縣城);或者在攻取平城之後,沿桑乾河南下,可以繞過武州塞。但這兩條路線,需要先攻取雲中、善無、平城這三個軍事重鎮,對於急於去馬邑撿便宜的匈奴人來說,顯然不會去考慮。  儘管在漢帝國的版圖上,武州塞以北直至陰山長城一線,都應該屬於雁門郡的行政區。但實際情況是,帝國並沒有實際控制武州塞北(也談不上恢復秦趙打造的陰山長城防線了)。而掌握軍事優勢的匈奴人,也並沒有視武州塞為不可逾越的天塹。事實上,靜止的城防工事,從來都不能將入侵者堵在外面。如果沒有強大的反擊能力,那些來自草原的游牧騎兵,並不會受制於中央之國所打造的長城防線(參考明朝的「土木堡之變」)。在漢匈戰爭形勢出現逆轉之前,整個漢匈相接之處的防線,都像一個篩子一樣,經常性的被匈奴人穿透,入境劫掠。  為了誘敵深入,漢朝方面應該也有意識的讓武州塞防線出現了漏洞。或者說,讓駐軍在面對十萬匈奴大軍時表現出畏敵情緒,龜縮於城堡要塞不敢出戰(在自視強大的匈奴人看來,這是再正常不過的表現了)。然而在這個完美計劃背後,有一點卻讓志在必得的漢武帝始料未及。那就是生活於武州塞南的百姓,卻並不想當炮灰(人口本身,也是游牧民族的重要戰利品),他們在匈奴人穿越武州塞之前就聞風而逃了。  武州塞距離馬邑,約有一百公里左右的路程。除了一小段十里河上遊河谷之外,這段行程中的大部分時間,匈奴人可以沿著一叫做「源子河」的桑乾河支流南下,進入朔州盆地。以匈奴騎兵的機動性和他們迫切的心情來看,這點路程完全可能在一日之內完成。而當匈奴主力進入朔州盆地之後,他們的輜重部隊應該還在武州塞北(這些後勤人員的作用,主要是去拉戰利品了,主要交通工具為牛車或馬車。而車的移動速度,比騎兵要慢)。在漢軍的計劃中,一旦匈奴人進入朔州盆地,那些埋伏於周邊山谷的漢軍中的一支,就將立即封堵住源子河谷的谷口,切斷匈奴人的歸路。配合其它方向的伏兵,十萬匈奴騎兵和他們的單于,所將要面對的,就是一個被重重包圍,堅壁清野的朔州盆地了。至於那些被封堵在武州塞北的輜重人員,則會有從代郡方向,出高柳城(當時代郡所控的最北部,今山西省陽高縣)的三萬大軍來解決。  在這個計劃中,武州塞以南直至源子河谷口的地區,並不會在堅壁清野的範疇中(為免打草驚蛇,他們應該象往常一樣,不知所措的面對突然來襲擊的匈奴人)。然而一場動用數十萬兵力的戰役,要想一點消息都不讓當地百姓知道,幾乎是不可能的。帝國在部署在武州塞一帶的駐軍,可以有辦法有計劃實施之前,禁止人員出關,以免走漏消息,但卻無法阻止為了保命的百姓自行躲藏起來。  我們並無法推斷,武州百姓是在什麼時間點,得到大戰將臨的消息的。能夠確定的是,快速通過武州塞,並已向南移動百里的匈奴大軍,除了沿途看見野放的牲畜之外,竟然沒有捕獲一名居民。這種不同尋常的景象,很自然的引發了匈奴人的疑慮。為此,他們並沒有繼續向南,完成那剩下的百里路程,而是迅速回頭,攻擊了武州塞中漢軍所駐守的要塞。  即便有有充足的防備,武州塞中所屯之漢軍也很難面對十萬匈奴騎兵攻擊,更何況此時他們的防禦重心,應該是還在武州塞北,緊隨主力騎兵南下的匈奴輜重部隊。一旦匈奴主力在馬邑被合圍的消息傳來,這些輜重就將成為守軍和三萬漢軍的合圍對象了。在這種情況下,快速回擊的匈奴人攻取一個城防要塞,完全沒有任何壓力。而匈奴單于迫切想知道的真相,也很快隨著俘虜的招供而大白於天下了。在驚詫之餘,匈奴人自然不會再上套了。  在得知匈奴兵退的消息之後,漢武帝迅速調整作戰方案,將伏擊戰變成了一場追擊戰。問題是,即使漢軍的先頭部隊(騎兵),與匈奴人擁有同樣的移動速度,追上匈奴人的機會也是很小的。因此在追至武州塞防線,自忖沒有可能接戰的漢軍,停住了腳步。漢武帝所精心部署開鑼大戲也就此終止。  當然,漢軍也並非完全沒有機會一試鋒芒。最起碼從高柳(陽高——天鎮盆地)向西出擊,準備攻擊匈奴輜重的三萬漢軍,有機會與返程的匈奴主力接戰。如果他們真的那樣做並拖住匈奴人的話,已追至(包括正準備向北運動的)武州塞的漢軍主力勢必會跟進。這樣的話,一場原本應該發生在朔州盆地的漢匈之戰,就會變成武州塞北的一場混戰了。雖然即使漢軍獲勝,也只會是一場擊潰戰,但也足以振奮漢軍乃至整個帝國的士氣了。  問題是,並不是所有人都有臨機應變的膽略和勇氣的,更何況這三萬漢軍的對手。轉瞬之間變成了十萬匈奴主力,最終在猶豫之間,這些本來可以改變歷史的漢軍,還是放棄了與匈奴接戰的打算。而日後無數次與重大戰功擦肩而過的李廣,也正是這統率這三萬漢軍的將領之一。  對於匈奴人來說,馬邑之圍就是漢軍所實施的一個陰謀。如果漢軍從此之後一蹶不振,再無建樹。相信一定會有研究者,將漢匈之戰失敗的原因,歸結於那個向匈奴單于告密的「漢奸」。在現實環境中,一些熱衷於討論國際時事的朋友,也同樣會不由自主陷入陰謀論的怪圈。而那些在歷史上經常出現的謀術,也成為了陰謀論的論據。  實際上,這兩者其實是有本質區別的。在人類的博弈當中,各種謀術的動用總是在微觀歷史中不斷出現。然而當我們把視角拉高就會發現,推動歷史前進的並非是某個人物或者一次陰謀的成功實施(或者失敗)。戰術層面的謀術,並無可能直接改變戰略上的大勢。就象漢匈戰爭一樣,如果馬邑之圍取得了預期的成果,那麼自然可以算是為這次「帝國反擊戰」開了一個好頭;但即使無功而返,我們也很快可以看到,蓄積國力長達一甲之數的漢帝國,是如何在接下來的十五年間,將匈奴人逼入死角的。

馬邑之圍示意圖http://pan.baidu.com/s/1wz8J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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