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子信仰與「玄鳥生商」再探析

原文發表於《神舟民俗》（學術版）2009年第八期。注釋及圖片不附。

摘要：「天命玄鳥，降而生商」，玄鳥即為燕子。燕子是殷商始祖圖騰感生神話，燕子信仰起源於原始農耕民族在原始生產力時代，對於蟲災的恐懼以及對於食蟲為生的燕子滅蟲功績的褒揚。民間崇燕習俗與禁忌的本質，是人類對燕子戰勝自然災害保證農業豐收，拯救部落存活的深深感激與護衛。直到今天，我國多民族還普遍存在類似信仰和禁忌，可見古代中原的殷商文明崇燕文化傳承源遠流長。

《詩經·商頌》中的玄鳥是否為燕子，是否為殷商圖騰，這個信仰如何起源？「玄鳥生商」圖騰感生神話，與普遍存在的燕子信仰與禁忌有著怎樣的關係？這需要我們不斷考察今天叩問歷史，才能有所思考有所發現。

一、燕子為玄鳥考釋

在甲骨文中，「燕」為象形字。《說文解字.燕部》曰：燕：玄鳥也。籋口，布翄，枝尾。象形。凡燕之屬皆從燕。」《說文解字注》云：「燕燕，玄鳥也。黑而有赤色者為玄。」《詩集傳》云：「玄鳥，鳦也。」^[1]《爾雅》曰：「燕燕，鳦也。」^[2]可見「玄」是指其羽毛的顏色，「燕」：是指飛翔在植物中食害蟲的燕子的象形。

關於玄鳥何鳥，學界主要觀點有：

第一，鄭傑祥認為玄鳥是雄雞，由《玄鳥新解》中提出。^[3]他從卜辭亥上所從之鳥與卜辭雞、鳳、燕諸字字形對照，認為「卜辭王亥之亥上所從之鳥實非鳳字，也非燕字，而應是一隻雄雞的形象」。但從他的比照表中，可見亥上所從之鳥更像鳳凰而不是雄雞。

第二，李啟良認為「玄鳥生商」表現的是太陽神崇拜。^[4]

第三，郭沫若認為玄鳥是鳳凰。這個觀點無法解釋「我祖少皞摯（通「氏」字音義）之立也，鳳鳥適至，故紀於鳥，為鳥師而鳥名。鳳鳥氏，歷正也；玄鳥氏，司分者也……」中^[5]「鳳鳥」和「玄鳥」同在的記載。

第四，羅小燕和陳道山認為玄鳥是男根。在合作的《「玄鳥生商」探源》^[6]中，用馬克思兩大生產理論（物質資料的生產和自身的繁殖）來解釋「玄鳥生商」，認為玄鳥象徵男根。而陳勤建則在《中國鳥信仰》中指出先民是在「鳥耕」的啟示下學會種植稻穀的，因此產生了原始的鳥信仰。

第五，姜革文認為是烏鴉。他在《〈詩經〉「玄鳥」新探》^[7]認為在母系社會，把圖騰的形象定位為能夠反哺母親的烏鴉，是母系社會一種現實折射。

按上述第五個邏輯，從燕子的顏色、燕子對農作物的益處、燕子在先民「鳥歷」創製中的重要作用、至今燕子在民間的神聖地位等推論，玄鳥是雄雞、鳳凰或烏鴉的可能性，比起是燕子的幾率來要小很多。

二、玄鳥為殷商圖騰考釋

朱天順認為，作為原始宗教信仰，圖騰崇拜有四個特徵：一是被當作圖騰崇拜的自然對象遍及該物類的全體，而非個別個體；二是視該崇拜對象為本組的血緣祖先，構成本族的保護神；三是該崇拜對象即其族的名稱或標記；四是禁殺禁食該物類。^[8]

玄鳥作為商民族的圖騰,「天命玄鳥，降而生商」並不是孤證。《商頌·長發》「有娀方將，帝立子生商。」鄭玄箋：「禹敷下土之時，有娀氏之國亦始廣大，有娀女簡狄，吞鳦卵而生契。」印證了《玄鳥》篇的記載。屈原在他的詩歌中多次寫到這一故事，如《楚辭·天問》：「簡狄在台，嚳何宜？玄鳥至貽，女何嘉？」《九章·思美人》:「帝辛之靈盛兮，遭玄鳥而致詒。」《呂氏春秋》記載:「有娀氏有二佚女，為之九成之台，飲食必以鼓。帝令燕往視之，鳴若謚隘，二女愛而爭搏之，覆以玉筐，少選，發而視之，燕遺二卵，北飛，遂不反。二女作歌一終，曰『燕燕往飛』，實始作為北音。」司馬遷《史記·殷本紀》云：「殷契，母曰簡狄，有娀氏之女，為帝嚳次妃。三人行浴，見玄鳥墮其卵，簡狄取吞之，因孕生契。契長而佐禹治水有功。帝舜乃命契曰：『百姓不親，五品不訓，汝為司徒而敬敷五教，五教在寬。封於商，賜姓子氏。」《列女傳》卷一《母儀傳》也云：「契母簡狄者，有娀氏之長女也；當堯之時，與其妹娣浴於玄兵之水。有玄鳥銜卵，過而墮之，五色甚好，簡狄與其妹娣競往取之，簡狄得而吞之，遂生契焉。」^[9]

這些記載「隨著時間的推移，故事情節由簡到繁，逐步演化，但始終沒有改變『玄鳥生商』神話母題。」^[10]。神話並非虛無縹緲，它的社會基礎是在母系氏族時代，人們知母不知父，這讓當時很多英雄人物都是因母親的「離奇經歷」而降生。《史記·秦本紀》記載秦祖大業，「其母女脩見玄鳥損卵取而吞之遂生大業。」滿族先妣佛庫倫吞喜鵲留下的朱果而愛新覺羅·布庫里雍順。《商頌·玄鳥》既是神話也是史詩，反映了商族先民相信自己是玄鳥後代，即朱天順所說的以崇拜對象為本族的血緣祖先。

關於「該崇拜對象即其族的名稱或標記」的問題，認為「商族的圖騰信仰不是鳥類」的學者往往在這個問題上發揮。他們引用馬承源在《商周青銅器紋飾綜述》^[11]做為論據，指出商代早期青銅器的紋飾中至今未發現明確的鳥紋。而在商代殷墟早期的青銅器紋飾中，也沒有以鳥或其抽象物作為主紋的，只偶爾當作獸面紋兩側的配置。殷墟中期鳥紋作為明確的題材出現是帶狀鳥紋，雖有個別作為主紋，但從整體來看還是非常少見。因此，鳥紋不興於殷確實是為玄鳥感生神話留下費解難題。

然而，商代青銅器《玄鳥壺》出土了，壺上面刻有「玄鳥婦」三字合寫的銘文，是外嫁的商族婦女的自稱。並且佐證也是存在的，如契在古典文獻中又稱玄王。《詩經·商頌·長發》：「玄王桓撥……」毛傳：「玄王，契也。」《國語·周語》：「玄王勤商，十有四世而興。」韋昭註：「玄王，契也。」又《魯語》：「自玄王以及主癸，莫若湯。」《荀子·成相篇》：「契玄王，生昭明，居於砥石，遷於商，十有四世乃有天乙，是成湯。」關於這個「玄」字，朱鳳祥認為「當源於玄鳥之玄字，玄王即玄鳥王之省稱，與『玄鳥婦』之稱相對，意思是玄鳥所生的王。」^[10]這種以崇拜對象名稱來命名其族首領和子民的做法，已經超越了圖騰柱、服飾、旗幟、舞蹈、族徽、紋身等物化的標記，而成為文化認同意義上的標記了。

我們還應該注意到，殷商文物除了青銅器，還有一個特別重要的類別，就是玉器。在殷商玉器中，發現很多玉鳥飾物，其形狀為甲骨文的「燕」字，而且這些玉鳥飾物都是帶孔的佩飾，可見燕子在殷商民俗生活與信仰中有重要的位置。

關於禁殺的問題，學者羅小燕和陳道山在合著的《「玄鳥生商」探源》^[6]中援引《山海經·大荒東經》中的記載:「有困民國，勾姓，而食。有人曰王亥，兩手操鳥，方食其頭。」來證明作為商第七代先公的王亥(一作核或振)有「食鳥」行為，並由此推斷玄鳥不可能是商的圖騰。其實，兩位學者在這裡偷換了概念。「鳥」的範疇遠比「玄鳥」要廣，「食鳥」和「食玄鳥」怎麼可能是一回事呢？既然作為圖騰的是玄鳥，那麼「禁殺該物類」的「物類」指的也應該是「玄鳥」，而不是推而廣之變為「鳥」，更不能由「食鳥」來反推玄鳥不可能是商的圖騰信仰。

《山海經》中的這段記載，不一定就是說王亥真的以鳥為食物。學術界普遍認為，商族的祖先為東夷人，而少皞氏為東夷人的祖先。少皞所領導的是一個由許多鳥圖騰氏族聯合而成的大部族。王亥所處的時代，夏族部落力量也強大起來了，並且和東夷部落之間在文化等各方面有碰撞和衝突，王亥曾借有易、河伯的草場放牧，因衝突被有易殺害。^[12]也許「食鳥」行為反映的是這些部族之間的衝突。

另外，我國民間廣泛流傳著以燕子為吉祥鳥，不能傷害燕子的風俗，以燕子在屋檐築巢孵雛為榮耀，捕捉燕子的行為是要受到爛手指等懲罰的，更不要說是品嘗了，而同樣作為常見鳥類的麻雀等卻常被獵殺。陳勤建在《中國鳥信仰》中指出「在中國，任何受本土文化熏染而獲有尊崇身份的生物，哪怕是圖騰一類的生物，只有是世間實有的，就免不了殺牲，唯獨燕子例外。」^[13]

由此可見，燕子獨特神聖的地位，遠遠超過朱天順說的禁殺禁食而「不可褻玩」。這種呵護燕子的民俗是遠古玄鳥圖騰崇拜在民間的傳承，同時也反映著古人的純樸情感與遠見卓識。如果一定要問，為什麼燕子會受到如此尊榮？那是因為，當農業生產無法遏止的病蟲害發生時，燕子的捕捉成為農業豐收部落存活的救星。燕子成為黃河流域殷商農耕部落農業文明中的圖騰信仰，其原因也就迎刃而解了。

三、「玄鳥生商」與燕子信仰的民俗流變

關於「天命玄鳥，降而生商」，很多學者比較關注「玄鳥」究竟是什麼鳥。而王孝廉則認為，此詩句更重要的信息在於「天命」二字，暗示著「商」是天之子，玄鳥只是執行天命的使者。^[14]商民族借「天命」的神話，來強調自己祖先的神聖。

東夷先民對神秘莫測的上天充滿敬畏，也對太陽充滿崇敬，他們認為太陽是宇宙的最高主宰，而能在天上飛翔的鳥，便是太陽的神靈或是太陽的使者，因而形成學界常說的「太陽鳥」信仰。出於對「天命使者」的崇敬，商民族也以鳥代表不同的部落，進而代表部落首領的不同分工。正如《左傳.昭公十七年》載：「我祖少皞摯之立也，鳳鳥適至，故紀於鳥，為鳥師而鳥名。鳳鳥氏，歷正也；玄鳥氏，司分者也；伯趙氏，司至者也；青鳥氏，司啟者也；丹鳥氏，司閉者也。祝鳩氏，司徒也；雎鳩氏，司馬也；鳲鳩氏，司空也；爽鳩氏，司寇也；鶻鳩氏，司事也……」

顯然，早期的「太陽鳥」並非專指某種鳥，之所以「天命玄鳥」而不是其他鳥，有很大的偶然性。「商」在遷徙過程中不斷壯大，分為不同的支派，各支派有關「太陽鳥」的傳說，是在之後形成的。《詩經·商頌》記錄於西周初年，其形成時間應在殷商時期。所以「天命玄鳥」有兩個可能，一是後來的玄鳥支派勢力最為強大，二是後期的玄鳥支派文化最為先進。這可以解釋一些學者提出「燕子形體纖弱，在以游牧為生的東夷部落中不足以成為圖騰信仰」之疑問。

燕子信仰及其習俗在赫赫殷商王朝的七百年里得到廣泛傳播，殷商地處古代黃河沖積平原的肥沃良田，成為雄霸天下兵家必爭之地，歷經天災人禍重重磨難，在歷史蒼茫時空里，部落的衝突，戰事多端，民族融合，文化交流中，以中原殷商文明為傳播中心的燕子信仰習俗，隨著殷商土著的流離遷徙與婚姻蔓延各地，形成源遠流長的民間信仰文化遺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