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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生命捍衛的清白

原標題:用生命捍衛的清白「

都說養兒防老啊,我家兵哥兒就是個沒良心的!我這麼大年紀,怎麼會做這樣的事情,誰要做了誰他媽是畜生。

全民故事計劃的第178個故事

我的家鄉靠近洞庭湖,許多人家都會養鴨子。尤其是秋收後,趕鴨人拖長了嗓子「啊哩哩」地喊,將一群鴨子往剛收割完但仍藏著豐盛食物的稻田裡撲趕。

這個時候,總有幾個小孩子尾隨鴨群,趁趕鴨人不注意,偷偷摸幾個鴨蛋回家改善生活。因為都是鄰舍鄉親,趕鴨人看到了,嘴裡雖然揀著難聽的話罵得氣勢洶洶,身體卻半點要追趕的意思都沒有。

所以那年六歲的我聽到身後一連串的:「喂......喂......別......別跑!」時,嚇得慌不擇路,一頭扎進水渠里。趕鴨人是個十多歲的少年,叫兵哥兒,他氣喘吁吁地跑過來,伸手拽著我的衣領,把我從水渠里拎出來,一臉難為情地瞪著我。

入秋的天氣已經開始轉涼,我褲子全濕了,風一吹立馬感覺到寒氣侵人,捏在手心的兩個鴨蛋也早就碎成渣。我嘴巴一扁,放聲大哭起來,一邊抽泣一邊往家走,手上臉上的泥也不洗了,一路展覽著回去,讓人知道我受了怎樣的「迫害」。因為連小孩子都知道,趕鴨人兵哥兒是個老實人,沒父沒母,一手將他帶大的八爺從不護短。

那天晚上,八爺領著兵哥兒上我家,還提著一籃鴨蛋,對我父親不停地道歉:「都怪兵哥兒不懂事,害得丫頭受驚了!」我捂著被子豎耳聽他們說話,心裡又害怕兵哥兒告狀說我偷鴨蛋,又羞又惱,但是從頭到尾兵哥兒都沒說一句話。

兵哥兒是個結巴,天生舌頭就短了一截,口齒含糊。他父母出車禍死的時候他兩歲,幾個叔伯都互相推諉,不願意收了這個包袱。八爺是他爺爺的兄弟,一輩子不曾婚娶,大家就協商讓他帶這個孩子,以後好有個養老送終的人。

八爺過慣了單身老漢的自在日子,全無半點養孩子的經驗,一開始終日罵罵咧咧地喊:「你個磨人的小鱉崽子!」但是兵哥兒到底被他養活了,他們走到一塊越來越像一對爺孫。

村裡誰家有紅白喜事,都是要邀請年長的人參加。八爺每次出去吃酒席,都要拿紙包幾塊肉回家,有時候被人笑話:「這又是吃又是帶呢!」八爺喝得臉龐子發紅,大著舌頭回他:「拿回家給,給貓吃不行啊!」

我們小孩子都是沒有資格上桌的,兵哥兒就在人群外邊吸溜口水玩。有時候八爺招招手叫他過來,夾起一塊豬肉,齜著牙咬了邊上那圈肥的,往他嘴巴里一塞,笑得跟老太太似的。

兵哥兒父母留了一套三居室的平房給他,為了方便照顧他,八爺從自己的小破屋裡搬出來跟他住一起,一開始八爺逢人就說:「等這崽子再長大一點,老子就不管咯,就搬出去咯!」兵哥兒雖然人小,不太會說話,心裡卻是透亮的。他怕八爺要搬走,天天跟在八爺屁股後面,也不跟其他孩子一塊玩。

到了上學年齡,學校派人跟八爺說,「現在都是九年制義務教育,你得把兵哥兒送過來念書呀!」那時候兵哥兒已經能結結巴巴地說話了,但是他一開口就引得人發笑,別人笑得厲害他就乾脆閉嘴不說了,旁人不知情的還以為他是個啞巴。

上了一天學,兵哥兒就不肯去了。八爺急了,拽著他胳膊罵:「你不上學以後怎麼辦?我都老骨頭了還能養你一輩子啊!」兵哥兒「啊啊」地哭,身子往後縮,就是不願意去學校。八爺一手拎著書包,一手拽著兵哥兒的胳膊,氣沖沖地將他扔到學校。

後來八爺天天在下午放學的時候出現在學校門口。下雨的時候他手裡拿著一把傘,冬天就兜著一個小火缽子。他一看到兵哥兒,就粗著嗓門大聲喊話:今天學什麼啦?有沒有人欺負你啊?跟我說說這書上寫的啥?

兵哥兒結結巴巴地跟他彙報一天的學問,說得多了,也不在意自己講成什麼樣。倒是天天接送他的八爺,對欺負他的孩子形成了威懾,讓我們以為這個老頭脾氣看起來並不好。

念完初中後,兵哥兒就不肯再繼續讀書了。老一輩人對教育並不是很重視,八爺覺得他能識字也就差不多了。他把家裡的耕牛賣了,湊著自己的老積蓄,買回來一批小鴨子,指著它們對兵哥兒說:「以後你就要自己養活自己了,這些就是你娶媳婦兒的老本!」

養鴨子是個技術活兒,兵哥兒一開始掌握不好,總有鴨子還沒開始下蛋就死掉了。鴨子的腦袋特別脆弱,趕鴨人雖然揮著長長的竹竿,但是從不往鴨子頭上招呼。兵哥兒下手沒輕重,第一批鴨子活下來的沒多少。

八爺讓他把打死的鴨子挨家挨戶的送給別人吃,後來鴨子開始下蛋了,頭幾批也是讓他送給鄰舍。「你小時候可是吃過這村裡每戶人家的飯,不能做個忘恩負義的人!」

我上中學後就已經開始住校,每年寒暑假才回來,跟村裡的鄉親來往越來越少。高二的時候,父親跟我說,兵哥兒要結婚了,是個寡婦,還帶著一小拖油瓶。

婚禮定在春節,我也過去參加了。兵哥兒跟新娘子是自由戀愛的,聽說八爺並不滿意這門婚事,他覺著二婚的女人,哪裡配得上自己的孫子。但兵哥兒鐵了心要娶她,八爺也無可奈何。

酒宴上,道賀的人存心捉弄兵哥兒,欺負他結巴,祝酒詞一套一套,故意引得他說話。兵哥兒一急,臉就紅了,更加說不出話來。一旁的新娘接過酒杯,口齒伶俐地代他喝了。旁人起鬨:「這才剛結婚呢,就心疼你的小老公啦?」

新娘子也不羞惱,揚眉斜視對方,媚著眼笑,「我不心疼自己老公,未必還心疼你啊!」一群人從這話里得到了極大的滿足,笑成一團。八爺坐在外圍蹙著眉。別人走過來說,恭喜恭喜啊。八爺悶了一口酒,怪聲怪氣地回:是啊是啊,還買一送一呢!

靠幾年養鴨子攢下家底的兵哥兒,裝修了房子,添置了傢具,婚後卻把鴨子賣了,打算另謀出路。聽說是新嫂子不喜歡鴨棚子里常年透著的臭味。她花了幾天時間,指揮兵哥兒,領著小孩,將鴨棚拆了,改造成一片菜地。

八爺心疼得只嘆氣,說以後不養鴨子了能幹啥呢?兵哥兒都沒種過田的,又沒啥技術活......

兵哥兒媳婦回,有手有腳的咋不能活,出去打工也比這賺得多多了,成天趕鴨子有什麼出息。

後來,兵哥兒就跟了村裡的水泥工匠去城裡跑項目,十多天一個月才回來一次。他不在家的時候,就剩八爺和兵哥兒媳婦在家,那跟過來的孩子也去學校上學了。八爺不願意看著她,就成天往外跑,搓麻將釣魚下棋,換著消磨時間。

他媳婦提出給八爺修一修原來的老房子,讓老人家搬出去住。兵哥兒臉一下漲紅了,連連擺手搖頭,半天才說出一句話:「我住......住住哪,爺......爺住哪!」

兵哥兒媳婦說了幾次,兵哥兒都沒肯,就跟他鬧了彆扭。後來兵哥兒出門在工地呆了三個多月,這期間八爺跟兵哥兒媳婦處得水火不容,他逢人就說,兵哥兒沒良心,他媳婦都不給他吃飯。

大家都不曾想到,兵哥兒媳婦竟然是這麼厲害的角色,有人心疼八爺,就打電話罵兵哥兒,「莫要忘了本啊,你個沒爹沒娘的憋崽子,是你八爺帶大你的,現在娶了媳婦就不要爺爺啦!」

兵哥兒媳婦反駁:「他是哪門子爺爺哦!有半夜摸孫媳婦門的爺爺不?你們評評理!」

一群人聽得目瞪口呆,也不知道她說的真假。八爺氣得鬍子一抖一抖,眉毛一根根豎起來,麵皮子脹成了黑紫色。他眼睛落在了門口的潲水缸上。圍觀的人就看到一片污黃髮酸的水光,落在了兵哥兒媳婦身上。

兵哥兒媳婦一聲嚎叫,滾地上又哭又喊:「你個老不死的,看兵哥兒老實,連自己孫媳婦都下手,有臉做沒臉承認啊!」人群「哄」的一聲炸了,誰也不會拿自己名聲開玩笑,這話說出來可就收不回去。八爺一口氣背過去,昏了。

等這些傳兵哥兒耳里時,八爺已經搬出去住了。

他媳婦對他哭:「你們爺倆孫就欺負我孤兒寡母!當初是誰說不嫌棄要照顧我們的?他又不是你親爺爺,這房子還是你父母留下的,未必他還有份啊?以後是誰要跟你過一輩子,你自己掂量掂量!」兵哥兒左右為難,成天唉聲嘆氣,臉上新婚的喜悅跟甜蜜很快都沒了。

最後,兵哥兒還是沒有把八爺接回去住。

有一次暑假,我回家經過八爺的老房子,看他坐在門檻上發獃,鬍子頭髮灰白,竟然已是一個老人的模樣了。房門半開著,屋子裡黑漆漆的,灶邊架著床,擱了一個燒黑了的水壺。

我問:「八爺,你家兵哥兒呢?」

八爺:「上學呢!上學!一會我去接他。」

村裡人同情八爺的居多,都說是兵哥兒媳婦造謠,就為了趕他出去。八爺像當年吃百家飯的兵哥兒一樣,到了飯點就去別人家坐著,等開飯的時候八爺就假裝起身,然後拉扯一番,讓人留下來吃飯。

他吃飯的時候會苦著臉罵:「都說養兒防老啊,我家兵哥兒就是個沒良心的!我這麼大年紀,怎麼會做這樣的事情,誰要做了誰他媽是畜生......」

一開始大家都會勸慰他幾句,後來漸漸聽膩了,就乾脆不理他了。

八爺去世的前一天,到我家來吃了最後一頓飯。

那天晚上,他背著手慢吞吞地走到廚房,跟奶奶說:「六嬸啊,我不活了,活不成了。我都七十多了,也活夠了。誰動自己孫媳婦誰是王八蛋!」

奶奶一邊端飯一邊說:「又講什麼渾話,一起吃飯。什麼死啊活的,瞎講!」

八爺坐下來,胃口很好地吃了滿滿兩碗米飯,我準備給他再添飯的時候,八爺擺擺手說不要了。奶奶把剛煮好的玉米遞給他,八爺掰了幾粒嘗,誇真甜,順手就裝口袋裡了。

奶奶笑話:「兵哥兒都長大了,你這口袋裝吃的習慣還不改改!」八爺砸吧嘴,不好意思地笑,「給貓吃,給貓吃還不行嗎?」

第二天,八爺就走了,喝農藥死的。

出殯那天,酒席擺了十多桌,兵哥兒見人就跪,一雙眼睛滿是血絲。晚上招呼大家吃飯的時候,兵哥兒好像想起了什麼,他找了張舊報紙,包了幾塊肉就出去了。

有人說,看到兵哥兒跪在八爺棺材前,把包著的肉供著,一會哭一會笑。

題圖:源自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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