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讀紅樓」第二十六回（上）：另一種愛情——塵世里拚命向上長的花

作者：藏弓

紅樓夢寫得最震魂攝魄的，是青春和愛情。青春里該做的事，作者都儘力去表現和描摹。

寶玉和小姐們一起搬入大觀園後，作者放開筆墨大旨談情。

從二十三回黛玉被西廂牡丹引得情思纏綿開始，到三十六回賈寶玉「情定梨香院」為止，除了插入王熙鳳賈寶玉被魔住，回回皆是情事。一將寶玉黛玉愛情的生髮、發展、試探到定情，寫得纖毫畢現。二來側寫小紅、齡官的愛情，使得小說層次豐富，好讀耐看。不同階層人的愛情特點也得以展現。

寶玉黛玉二人的愛情，寶釵、湘雲捲入其中，俱是給二玉當「墊腳」的。沒經大火淬過的生鐵不是好鋼，寶玉在好幾個各有特色的才女中定情於黛玉，爾有何貴爾有何堅，寶玉不能答，作者替寶玉答。

突然插入的二十五回《魘魔法叔嫂逢五鬼通靈玉蒙蔽遇雙真》，被魔住也意味深遠。寶玉為粉漬脂痕所惑，亦是為情痴所困之意，王熙鳳則是為權力所誤。一個痴一個貪，被魔住有很深的宗教勸世意義。

「蜂腰橋設言傳蜜意，瀟湘館春困發幽情」。回目點出此回的刻畫對象是紅玉和絳珠。一個是丫頭，一個是千金。作者擅捉對寫，回目中常有體現。兩段愛情，一段俗，一段雅。一段用心謀得，一段全不用心謀求；一段直接一段深婉。

作者博古通今，色色都知道。紅樓夢裡的名字起得精彩絕倫，俗的、雅的，順口的，寓春秋筆法於名字中的，不一而足，紅學研究者光名字就可以寫一本書出來。哪怕打醬油的邊緣人物，他也能隨手起個恰當的名號，比如大觀園的設計者山子野，賣松柏樹的花匠方椿，古董行的程日興。

偏偏作者給一個並不太醬油的小紅起名字時，好像天下的字都突然消失了一樣，竟然叫「紅玉」。庚辰本夾批還特特點明「『紅』字切『絳珠』，『玉』字則直通矣」。

賈芸的名字也有些作者的小心思在。因為賈寶玉在搬入大觀園前，他的書房叫「絳芸軒」。

用這種若有若無，似明非明的聯繫，作者告訴讀者，他想把小紅和賈芸、黛玉和寶玉捉對寫。

為了讓讀者更容易想到這兩對青年男女是奇妙映襯。作者還有一些其他的設計：寶玉一見賈芸就說「你倒像我的乾兒子」，賈芸是惟一進到怡紅院受寶玉接待的成年男子。

最奇妙莫過於這兩對戀愛中的人，都被寶釵看透：寶釵要撲蝶，是因為興緻勃勃去喊黛玉過花朝節，卻看見寶玉進了瀟湘館，她自思黛玉寶玉二人纏綿，自己跟去必會生出誤會，於是轉身走開，興緻勃勃撲蝶去了。蝶沒撲到，累了休息，偏聽到了小紅要用手帕「勾引」賈芸。寶釵心裡明明認為這是「姦淫狗盜」，卻並沒有扮演道德衛士，把小紅揪到管家奶奶們或者王夫人面前，而是使了個金蟬脫殼的法子，讓驚疑不定中的小紅以為自己的秘密被黛玉聽了去。

寶釵「不關己事不開口」的處事態度再度深化。不揭穿、也不製造尷尬，寶釵並非女夫子的形象也再描一筆。而寶釵的旁觀態度，也讓黛玉和小紅的愛情得已繼續發展。

另外就是，這兩對有情人，皆是通過手帕定情的。紅樓中寫了不少對互生情愫的男女：齡官與賈薔，薛蟠與夏金桂，襲人和寶玉，彩雲和賈環，司棋與潘又安。只有兩對是通過絲帕來定情的。

然而，這一連串的重合和映射。讀來卻並無設計之感，有若寶玉評大觀園各景緻：天然。

二十五回作者刻畫了小紅在工作晉陞上的主動，二十六回，著重寫小紅在愛情上的主動。

從碧痕秋紋罵小紅看，小紅能給寶玉倒茶，完全是她有心創造了一個空檔，然後成功得逞。後來得王熙鳳常識，更是小紅積極主動的結果，一見主子招手便知需要丫頭使喚，明明不是自己的主子，可以偷懶，也主動去要事兒做。加上出色的口才，小紅成功地從怡紅院的小丫頭晉陞為鳳姐的大丫頭。

可見小紅的機變、聰明、主動，屬於會創造機會，也善於抓住機會的生活強者。賈芸也有這品質，在賈璉那謀事不成，就轉投王熙鳳，借冰片不成，抓住天上掉下的倪二，成功得到冰片等香料，最後成功獲得種樹一職，後來接二連三接了榮府不少事兒做。

小紅和賈芸是同類人，黑馬、勵志上進好青年、會逆襲的屌絲……這樣的人相遇必定磁場共振，相互吸引，想避開都不行。作者細寫小紅接近寶玉，詳寫賈芸成功謀事，只為告訴讀者，這兩人是天生一對，命里註定相遇就會產生火花。

他們確實產生火花了。只是小紅出來傳話，正好賈芸找寶玉，需要個丫頭傳話，兩人就遇上了，都是下死眼的盯兩眼，兩人的緣份就種下了。有點像黛玉和寶玉，也有點像文藝歌手李健唱的「只因為在人群中多看了你一眼，從此再沒忘掉你容顏」。

主動的兩個人再次踏上主動創造機會的旅程。之後追求愛情的描寫水到渠成。

手帕子是不是小紅主動失落的，這已無從考了。按說小紅極心細，一張嘴能把五門子話說得極清楚，這種人出錯的概率是極少的，偏偏賈芸來了，她就粗心了。實在搞不清她是精心失落手帕子還是粗心遺失。

手帕在古代是日常用品，但一旦落入異性手中，手帕就轉為極貼身的私密物品，意味深長。賈芸撿到了一方園中女孩子丟的手帕，按說銷毀或作為綠化管理部的領導，他大方交還王熙鳳說明原委即可。但賈芸有他的打算，既是園中女子的，如果是小紅的，豈不好。如果不是，再交不遲。他這麼一思量，耐心等候中，機會就來了。

小紅很主動，但她的主動卻並沒有到了算計的地步。明知手帕在賈芸那裡，欲近不敢，欲舍又放不下。然後，才有她茶飯不思的懨懨之態。在這樣的狀態下，佳蕙出現了。明明要寫小紅的愛情，卻先繞這麼大一個彎。

小紅佳蕙的對話極自然，和劉姥姥二進榮府一樣，特別有生活氣息。只是味道不同，純是混沌未開的小丫頭片子味道。小紅則老成深思，懶言少語。

紅樓夢的對話描寫堪稱一絕，幾乎所有人的對話，都自然天成，好像剛剛就在作者眼前發生，作者有幸開了錄音筆，於是就一字不改寫下來，絕沒有作者生造硬想出來的味道。

佳蕙與小紅的對話亦有此特點。佳蕙主動找小紅，先說自己的意外之喜，再寫佳蕙問候小紅的病，最後寫佳蕙的抱怨，點出怡紅院丫頭們的競爭激烈。在這些對話中，賈母對黛玉的寵愛，黛玉的大方，襲人得人心都得以深化。受挫的小紅說出名言「千里搭長棚，沒有不散的筵席」，暗示將來賈府諸人都將風流雲散。人要經過世事才有對生活有領悟，有慧心的人更能看透人事的道理。不過被碧痕嗆一頓，小紅就能悟到此，慧心可見一般。只是一遇到愛情，她又痴了。

下人不可能老有時間聊天，很快有人來派她們幹活，作者筆鋒一轉，把小紅支到蘅蕪院去取描鞋樣子的筆，於是小紅在沁芳亭蜂腰橋來來回回，徘徊不去。

小紅十六歲，這個年紀的人，如果混沌未開，基本上還看不明小紅咋就能那麼巧地遇上賈芸。小紅在沁芳亭遇上李奶媽，小紅連問四句話，句句不點賈芸，但最後她得到她要的信息：賈芸何時進園子，怎麼進園子，進園子要幹什麼，大概留多久。前一刻她還懶言少語，這一刻這麼積極主動。小紅的確害上相思病了。

不願錯過機會的小紅等著賈芸。當墜兒帶著賈芸路過蜂腰橋時，三人相遇了。賈芸和小紅互相把眼一溜，四目相對，魂魄都被對方勾走了。「郎有情，妾有意」，之後互相贈帕就不突兀了。作者的描寫至簡，可說是惜墨如金，但鏡頭感十足。

寫完了小紅，自然轉到賈芸。賈芸在怡紅院出現是不合體統的。怡紅院在大觀園中，園中只許有女，不許有男，如果男的要來，要提前通知，圍上帳幔。但寶玉做事一向出人意料，也就不奇怪了。想必這一舉動，背後襲人也勸了不少羅嗦話吧。

人的出身不同，成長不同，生活經歷不同，會展現在人與人之間的對話中。都是賈氏族人，但賈芸其實只是平民，寶玉才是貴族家的富貴閑人。賈芸說著平民們見面常說的祝福的話，寶玉聊著貴族公子才知道的花園酒席、戲曲美人、奇珍異寶……可憐賈芸，不過剛剛能溫飽，哪知道寶玉提的這些事。他上個月才謀到一個種樹的工作，頂多賺了一百兩銀子，之後又天天在賈府應差，給寶玉當看護，日夜辛苦。在賈芸眼裡，寶玉就是一個不知生活不易，吹牛會玩的闊公子吧。「沒用」當是他給寶玉的評語。許是栽的跟斗多，賈芸的機變再次展現。不管寶玉說什麼，他只是順著寶玉。但畢竟真的缺少富貴生活的閱歷和眼界，有聲有色的對話需要彼此貢獻話題，光寶玉一個人說，很快就沒味了。寶玉很快就懶懶的了。賈芸也適時告辭。

對於寶玉來說，這是一場無趣的見面。此後，寶玉再沒像今天這樣迫不及待的找過賈芸。曾經，寶玉迫不及待的找過小紅，但是，一株海棠花讓機緣不到。

人與人能深交，有緣份，是因為彼此身上的能量相近，頻道能發生共鳴。小紅和賈芸，都是務實上進的勵志青年。寶玉與他二人，不能建立更深的緣分。只能說，他二人沒有多少精緻的休閑因子，而寶玉身上，則和務實老成、世事洞明沒有關係。

一場無聊短暫的對話，就在歲月的長河裡煙消雲散。假如有一天，寶玉落入賈芸的境地，他可能會想起，曾經有過這個片斷。或許有一天，賈芸躋身富貴，當丫頭端來一盤「紅棗」，賈芸回想寶玉說過的話，搬出來或許可鎮場子，減少同僚們對他的不屑。

但這些假設似乎都太一廂情願，設計味太濃。脂批留下的線索是，小紅和賈芸後來終成愛侶，不忘舊情，雙雙探望獄中的寶玉。賈芸並沒有躋身名利場。過去的就真是過去了。生活呈現他的本來面目：有人歡喜有人愁。有人圓滿有人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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