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頓莊園》里的階級問題

在英國,階級消失了嗎?或者說,階級在以一種什麼樣的方式演變?

英國電視劇《唐頓莊園》第六季劇照英國階級與文化

《唐頓莊園》第六季不久前播完了最後一集,這也是這部一度風靡世界的英劇的最後一季。儘管還有聖誕特輯,主創朱利安·費羅斯(Julian Fellowes)表示,「隨時都會結束」。

其實從一開始,《唐頓莊園》就定位在以「古老階級制度」吸引眼球,同時,也將這種制度的逐步消融作為戲劇衝突。儘管就整部劇而言,如費羅斯所說本質上仍然是以「情感故事為主」的肥皂劇,而且,批評者對此劇評價為「一部消除醜陋與嚴重階級衝突的虛構作品」,但是世界觀眾卻以紀錄特徵對其稱頌不已,聽上去,《唐頓莊園》所表現的英國社會的階級制度,並不是那麼令上下都愉悅的。

另一個令批評者不安的事實是,「人人都愛王室」或「人人都愛女王」,行脫帽禮,或16點鐘聚起來喝下午茶,只是世界對英國認知偏見的其中之一。而在英國文化出口層面,《唐頓莊園》只是新生代表,在這張試圖代表英國「古老守舊」形象的長長單子上,更早的還有《四個婚禮和一個葬禮》、《諾丁山》等。

至於《唐頓莊園》在中國的流行,《紐約時報》寫道,中國已經成為全球對「管家」這一職位需求最大的市場。更有趣的是,一位長駐中國的英國商人,在凱特王妃誕下喬治王子前後接到了「不少於100通的恭喜電話」。

以上事實,都在表明「階級」自有它吸引目光之處。對國人而言,「階級」既是一個鬥爭年代的舊詞,又是一個新詞義還未來得及普及於日常生活中的概念。普通人所執著的自我定義,很少會包括從小向父母提出疑問:「請問我們是什麼階級?」

但是在英國社會,每個人都會遭遇這道考題,從社會層面,更是一個寫入國家基因的概念。

2012年,BBC2播出了一部三集長的紀錄片《階級與文化》(Melvyn Bragg on Class and Culture),梳理自1911年起至80年代,英國社會發生的階級與文化上的變革,以及兩者之間的關係。

BBC資深製作人梅爾文·布萊格

梅爾文·布萊格(Melvyn Bragg)是BBC的資深製作人,1978至2010年製作播出的《南岸秀》(The South Bank Show),結合高雅藝術和流行文化,算得上電視藝術專題節目的常青樹。

布萊格1939年出生於英格蘭西北部,父親是一名技工,母親是一位裁縫,正如在紀錄片中他本人一再提到的那樣,「這是一個典型的工人階級家庭」。但是這個工人階級出身,並沒有讓他像他的大多數同學一樣,畢業後進入工廠,而是在當年的BBC里獲得了一席之地,從此逐漸成為「媒體中產階層」,並最終獲得了勛爵封號(Lord Bragg of Wigton)。

正是經歷了這種典型的上升,加之30多年的《南岸秀》帶來的文化積澱,布萊格藉助紀錄片,表達了自己對「階級與文化」的理解。通過訪問文化人物、實地走訪,以及大量的資料引用,過去一個世紀里英國社會翻天覆地的變化,在紀錄片中作了緊湊的呈現。

一方面,是全世界人民對英國這種古老等級制度的好奇與興趣,另一方面,則是英國人自己對「階級制度懷舊」的無奈,但按《階級與文化》的分析,英國社會各方面都在為「階級消融」努力,各屆內閣政府更是以此為主要任務。

的確,「階級消融」貫穿三集紀錄片,是一個主題式的存在。圍繞著這個主題,布萊格提出了許多意味深長的思考題。

1911年,喬治五世的加冕典禮盛極一時,並引發了空前壯觀的遊行活動。繁盛的表面下,的確也是各個階級對現狀的滿意。這種同心同德,正是被喻為「時代之聲」的英國作家魯德亞德·吉卜林(Rudyard Kipling)所觀察到的「著名的階級系統彼時仍處於相對穩定的狀態」。首先打破這種穩定的,是戰爭。

第一次世界大戰,對英國的階級傳統而言,是第一次龐大的漠視,在戰壕、前線、死亡前,人人平等,而後,陣亡的戰士又得以葬於同一個墓地。同時,國難也的確使人們忘卻階級之分,而是同舟共濟一致對外。

「一戰」後,如英國現代史學者彼得·軒尼詩(Peter Hennessy)教授所言:「階級地貌的確發生過一些動搖和滑坡,只是並未深入根基。」特別是當戰爭結束,戰士們回到工業社會後,舊的隔閡陳列如初。這很容易讓人想起,《唐頓莊園》中的格蘭瑟姆伯爵退伍後,僱用了他戰時的勤務兵貝茨的鮮明對比。

緊接著是「二戰」。這種臨時性的平等隨著戰爭結束而結束,只不過,戰後,一切也不復原來的樣子。

平衡關係被打破後,隨之而來的是各個階層對未來的拷問,戰後的英國社會何去何從,在所有不安面前,核心的疑問是:階級差別是否從此要開始消解了?

《時間機器》

早在1895年,師從赫胥黎(T.H. Huxley,達爾文的忠實門徒)的威爾斯(H.G.Wells)就在他著名的科幻小說《時間機器》(Time Machine)中提出了他對未來的構想:階級會持續分化,甚至到野蠻的程度。小說描寫的未來世界裡,上下兩個階級,進化成完全不同的兩個物種,埃洛伊人(the Elois)和莫洛克人(the Morlocks)。前者柔弱精緻,生活在地面,以瓜果為食;後者則強壯而殘忍,終年生活在地下,以埃洛伊人為食。

有趣的是,包括威爾斯在內,喬治·奧威爾(George Orwelle)和阿道司·赫胥黎(Aldous Huxley,T.H.赫胥黎之孫),這些文學界的先知,所預見的未來都是一個階級嚴重分化的社會。與之相對的則是政治家們鼓吹的「同一個大家庭」。但是紀錄片從廣闊的角度切入,來印證這百年前的言論,究竟哪一方稱得上高瞻遠矚。

相應的另一個問題則是,崛起的工人階級,堅守陣地並且志向高遠希望更進一層的中產階級,以及逐漸喪失話語權的貴族和上層階級,三者之間,是否正在走向廣場的中心,然後融為一體。

工人階級向上

20年代,第一家百樂門(Palais Door)開張,穿著得體的工人階級蜂擁而入,成為這一波舞蹈流行中的潮人。儘管舞廳各有不同,跳舞的確在戰後成為上至貴族下至清潔工共同愛好的活動,布萊格在紀錄片中評論,「這好比是不同階級的強力膠」。除此之外,另一項風靡大眾的活動要數電影。布萊格繼續舉例:「在那股電影熱潮中,僅在我居住的工業城市博爾頓(Bolton)的切齊蓋(Churchgate)就有47家影院。」電影,如同跳舞,都在最初出現時,成為各自時代中最受歡迎的全民活動,「這確實跨越了階級」。

在這兩股覆蓋所有階級的文化活動中,當然是以工人階級為數最多,只不過貴族和上流社會看電影的方式是在今天看來也難以想像的「事先預約,而且會有經理出來迎接」,拋開這些不談,「這也是文化平等的一種形式」。

披頭士樂隊

另一個對舊秩序具有強大破壞性的,是披頭士樂隊(The Beatles)。這支來自英國利物浦的搖滾樂隊,吸引的不只是年輕人,還有中年人和中產階級。在樂隊壓倒性的力量面前,「階級屬性顯得沒那麼要緊」。但是按照出身中產的樂隊經紀人布萊恩·艾普斯滕(Brian Epstein)的觀點,披頭士最初的形象不盡如人意。於是他著手去除了後者身上若干明顯的工人階級特徵,比如機車服和牛仔褲,轉而用階級特徵毫不顯著的制服取而代之。不久後,約翰·列儂(John Lennon)開始抵觸這種為中產階級降服的傾向,而是被美國黑人藍調音樂鼓舞,並將工人階級的天才「貓王」(Elvis Presley)視作偶像。

竭力從工人階級吸取靈感的列儂,卻在日後被中產階級捧為英雄式的人物。

從披頭士,再到奇想(TheKinks)和誰人(Who)以及滾石,同一時期的這四支樂隊被稱為英國四大搖滾樂隊,並在上世紀60年代迅速超越階級,轟轟烈烈地裹挾了整個社會,其可貴之處在於,樂隊成員們毫無高高在上之姿,搖滾樂在每個人觸手可及之地。「正是這種60年代的精神,將所有社會階層囊括在內,成為階級的熔爐。」

音樂之外,工人階級的英雄也出現在其他藝術領域。紀錄片列舉了時尚領域的約翰·史蒂芬(John Stephen)、生物學家保羅·納斯爵士(Paul Nurse)、礦工之子D.H.勞倫斯,以及今天人們心目中最特殊的工人階級成功表率,那個和威廉王子平起平坐的貝克漢姆。

那麼問題來了:工人階級成功後,還屬於工人階級嗎?換句話說,成功後的工人階級,是否就能自稱中產甚至上層階級了呢?布萊格把這個問題拋給了每一個工人階級出身的受訪者,而他們的回答自然不盡相同。令人印象深刻的,是以創造了阿莫(Adrian Mole)形象聞名的小說家蘇·湯森(Sue Townsend)。出於不想脫離工人階級身份的原因,湯森將她的寫作真相隱瞞了20年之久。她擔心,工人階級首先會因這種遺棄而鄙視她,而中產或上層階級,也會因她的出身而鄙視她。如此夾在兩種鄙視中間,是一個工人階級出身的作家的夢魘。此外,工人階級也不習慣擁有大量可支配的金錢,以及可以凌駕於人的機會。「這對我們而言,是一個古老的進退維谷的困境。」

中產階級堅守

中產階級的文化特徵之一是戲劇,布萊格在紀錄片中這樣評論,「戲劇成了只吸引中產的藝術」。

儘管在倫敦的任何一個夜晚,有適合每一個人的任何樣式的藝術,可是「高雅藝術」與「低俗藝術」之間,總有一條不可明言的界線,這條界限的外在表現,則是人們總是認為《媽媽咪呀》屬於後者,而《哈姆雷特》顯然屬於前者。

所以安德魯·勞埃德·韋伯(Andrew Lioyd Webber)和他的音樂劇(Musicals)在兩者之間的領地做起了文章。事實上,以《貓》(Cats)、《歌劇魅影》(The Phantom of the Opera)、《悲慘世界》(Les miserables)等為代表的音樂劇主導了倫敦西區,甚至其他國家首都,這些作品的神奇之處,在於融合了三層社會等級制度的文化特徵,用流行音樂的通俗性彌補了作為歌劇的「高冷」,成為持續擴張的中產階級的同好。

《歌劇魅影》

口音是另一個中產階級迷戀的細節。社會學者認為,仍有許多人將此作為區分和辨識社會地位的標準,因此布萊格在紀錄片中自稱自己的口音是「粗魯的小人物」。

上世紀二三十年代,英國政府認為,融合各階級和文化的需求日漸高漲,BBC應運而生。創立者認為,他面向的觀眾,應當是堅定的中產階級,而BBC應當以提升他們的品位為己任,潛移默化中達到「比他們自己喜歡的品位略高一些」的程度。除此之外,BBC扮演的角色,從階層的角度,最為人津津樂道的,是他所選擇的口音。

「英語口語委員會」於1926年規定,「一種有教養的英語,應以英格蘭南部狹窄地區口音為標準」,從此這個地方的口音成為BBC的通行標準。這種口音,曾一度是工人階級出人頭地的必備武器,其中最著名的使用者就是英國前首相撒切爾夫人。前者出生於20世紀30年代的中下層階級家庭,並訓練出一種上層階級的發音。與此相對的,是畢業於公學和牛津大學的另一位首相布萊爾,他採用的方式,是刻意使用了一種更貼近工人階級的口音,即便是當今首相卡梅倫,在口音這個選項上,也是「由上而下」的靠近。

人們被口音定義,被口音所欺騙,甚至偽裝自己口音,這在任何一個時代都成立。《權力的遊戲》中,斯塔克家族的阿婭(Arya Stark),曾因為「My lord」和「M』lord」兩者之間的發音區別,而險些暴露身份。今天的BBC自然不同往日,已經可以聽到來自不同地區的口音。

但至此,是否就可以下結論,認為口音的混合就是階級融合的標誌了,並且,這是否進一步意味著社會正在走向無階級化?這個問題,顯然布萊格也無法給出正確答案。

貴族和上流社會嬗變

布萊格在片中,對每一個階級都提出了三個同樣的問題:他們擁有什麼、消費什麼,以及製造什麼。

如果追溯到100年前,貴族仍然擁有大部分的土地和莊園,可以隨意揮霍,同時,他們是「實實在在地擁有文化」。同時,也為文化活動承擔資助者的角色,比如供養芭蕾舞團。真正論及製造的東西,似乎並不多。

英國電視劇《唐頓莊園》劇照

時至今日,當我們談論上流社會時,我們談論的是什麼?這個問題已經不如上個世紀般顯而易見。無論是著裝、口音和教育背景,還是住房與頭銜,這些有的早就在半個世紀前消解,有的,其實用錢就能換得。

因此湧入精英階層的人們,首先要保證的一件事,就是金錢,大量的金錢。貴族古老文化象徵,正在被金錢代替。而這些新貴當中,重要的組成部分就是流行明星。當階級與文化兩者間產生你來我往的因果關係時,需要探討的哲學問題是:究竟是誰創造了誰?在流行明星這個層面,不是階級創造了文化,而是文化通過不同方式,創造了一個叫作「社會名流」的超級階層。

但事實上,早在50年代,上流社會作家南希·米德福德(Nancy Mitford)就提出了著名的「上流社會和非上流社會」(U and Non-U)的概念,將兩者之間的區別在細節上逐一提示,小至稱呼信紙為「notepaper」還是「writing paper」,或者喝茶時先倒或後倒牛奶,上流社會自有其固定格式。這位當年名噪一時的米德福德六姐妹之一,正是成長於顯赫的貴族家庭,而後又因承擔不起莊園生活而舉家搬至小型宅邸。從某種程度上說,這位勢利而崇尚自由的貴族長女,正是《唐頓莊園》中瑪麗小姐(Lady Mary)的無數原型之一。

而這種諸如「寫信時如何稱呼對方」的微弱階級差異,反而令許多人產生了奇妙的迷戀。今天的人們顯然對此懷有好奇與興趣,否則,又如何解釋《唐頓莊園》的風靡。

最終,很難說得清,過去100年,究竟發生了什麼。

上層階級並未走向窮途末路,一直存在的同時,如今還加入了新生的超級階層,這部分人組成了「經濟意味上的上流社會」。

英國電視劇《唐頓莊園》劇照

而這兩者中間的中產階級,則在不斷壯大。是他們組成了人口當中的大多數。從藝術節到美術館和戲院,再到電視廣播網路等媒介,中產無處不在,並且擁有在這些文化領域發布指令的空前慾望。至於工人階級,文化品味多樣,他們組成了新的全民知識分子,看上去,他們的文化地位正在上升。

就像布萊格稱自己為「階級混血兒」,而《唐頓莊園》展示的,也僅是「階級互相走近一步」式變化的橫切面,階級之間或許有可以握手言和的一天,卻沒有完全消解的時候。

歷史學者彼得·軒尼詩所舉的新聞報道的例子,有種令人恍然大悟的效果——當一個人在某個領域嶄露頭角,初次成名,他的出身和學歷等背景,往往會被庄而重之地作為背景材料,在報道裡面一覽無餘,而一旦成功軌跡展現了由下至上的驚人曲線,那麼,這一段更是會成為報道重點,因為這正是能夠引起讀者興趣的地方。最後,他總結道:「這便是階級的根深蒂固之處,它永無休止,無法擺脫。」

(部分圖片來自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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