境界說探討之二:回溯興趣說

《人間詞話》第九則說:

嚴滄浪詩話謂「盛唐諸公唯在興趣。羚羊掛角,無跡可求。故其妙處透徹玲瓏,不可湊拍,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影,鏡中之象,言有盡而意無窮」。余謂北宋以前之詞亦復如是。然滄浪所謂興趣,阮亭所謂神韻,猶不過道其面目,不若鄙人拈出境界二字,為探其本也。

這段話無異於表明,境界說與興趣說、神韻說,就其首倡者的詩學觀念而言,是相當接近的。

  這裡先來探討一下興趣說。嚴羽關於「羚羊掛角」之類的話語,總的要求是王國維所引文字前未引出的兩句:「不涉理路,不落言筌。」嚴羽針對宋代詩人喜歡倚重邏輯思維寫詩的現象,認為這樣寫出的詩沒有餘味。要讓詩寫得有餘味,就要不倚重邏輯,不把話說得毫無聯想、想像的餘地。他認為盛唐詩人在這方面是典範,「唯在興趣」。

嚴羽所謂「興趣」是什麼意思?《滄浪詩話》詩評第四十五則說:

    唐人好詩……往往能感動激發人意。

把這段話和「唯在興趣」那段話參照著看,嚴羽的意思大體可以這樣表述:盛唐詩人善於把豐富的生命體驗,用不涉理路、不落言筌的方式展現在詩歌創作中(興),因而使讀者生命受到感動激發(趣)。比方李白,其《望廬山瀑布》、《月下獨酌》、《襄陽歌》等等,都帶著衝口而出的特色,而衝口而出的詩則往往作得最不涉理路、不落言筌。讀者讀這類詩,只覺得滿目是生命的發揚踔厲,從目入心,不覺也為之精神振奮,對宇宙人生若有感悟,回復天真,彷彿增長豪情……好像是在生命的最深層次上和李白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興趣既表現為水中月、鏡中花,不涉理路,不落言筌,詩人和讀者之間憑什麼實現生命體驗的傳達呢?靠「妙悟」。體味嚴羽的意思,是詩人本身要「妙悟」出怎樣的「水中之影、鏡中之象」能為讀者所接受;而讀者則要充分發揮想像和聯想,憑藉自己的生命體驗去追蹤作者的生命體驗。一個對中華文化傳統缺乏了解的人,其生命體驗也會缺乏中華色彩,讀到「飛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銀河落九天」,他就嘴巴一撇:「光會吹牛!」他不懂「妙悟」,憑知性分析又析不出李白的生命體驗來,他還能怎樣?所以我們要知道,講「妙悟」其實暗含一個前提,就是讀者要身為中華文化圈的圈中人。

嚴羽使用「妙悟」一類詞語,「以禪喻詩」,通常遭到不問情由的抨擊。而如果我們引入思維科學基本理論看問題,態度就可能大不一樣了。錢學森《開展思維科學研究》寫道:

實際上人的每一個思維活動過程都不會是單純的一種思維在起作用,往往是兩種甚至三種先後交錯在作用。比如人的創造思維過程就決不是單純的抽象(邏輯)思維,總要有點形象(直感)思維,甚至要有靈感(頓悟)思維。

錢氏所提的無疑是個極重要的觀點。人們通常只從邏輯思維角度討論詩學,忽視錢氏所說的形象(直感)思維和靈感(頓悟)思維,對詩歌創作過程的了解實在少得可憐。不錯,有人曾探討過「形象思維」,但研究出的結果給我們的印象大抵是:用邏輯把形象編隊就是形象思維。然而,據錢學森文稱,邏輯思維是「線型的」、「分枝型的」,光掌握邏輯思維的計算機,並「不能創新科學技術」。連很倚重邏輯思維的科學技術也不能單憑邏輯思維創新,用邏輯把形象編隊怎能算真正的藝術創造呢

  錢氏所說的形象(直感)思維,學術界傾向於稱為直覺思維。董奇《論直覺思維》給出定義:

直覺就是人腦基於有限的數據資料和事實,調動一切已有的知識經驗,對客觀事物的本質及其規律性聯繫作出迅速的識別、敏銳的洞察、直接的理解和整體的判斷的思維過程。

張曉玲《試論直覺的本質》則概括出直覺思維的特徵是:以形象和概念共同反映事物本質,以多向性思考為程序,以非完全邏輯性為操作步驟,具有整體性、模糊性和隨機性。

至於靈感思維,錢學森文寫道:

    靈感是形象思維擴大到潛意識。

又說:

在人的中樞神經系統里是有層次的,而靈感可能是多個自我,是腦子裡的不同部分在起作用,忽然接通,問題就解決了。

  靈感思維和直覺思維事實上很難區別得十分清楚,因為意識和潛意識通常都處在你中有我的緊密結合狀態中。

直覺思維、靈感思維是常用的有效的思維方式。張曉玲文這樣描述直覺思維的過程:

  在其多向性認識程序中有壓縮或簡化了的概念、判斷的邏輯推理活動,同時又有形象、想像、幻想、聯想的活動,這就決定了其思想操作步驟不是按著嚴格的邏輯規則,一步一步地推出結論,而是在跳躍性的思維過程中,一下突然地把握到事物的本質。有時,腦海中只需出現幾個詞、概念、形象、數字等,就能迅速完成整個思維過程,得出關於事物本質的結論。

直覺、靈感思維可以比作一張網,其間意識和潛意識的關係,好比有個高效率的中央政府,又有許多許多主動精神很強的地方政府相配合一樣。胡義成《靈感的互補模型》指出,意識與潛意識為得出靈感成果可以有四種合作形式。一、潛意識湧現假設,交由意識優選。二、意識提出假設,交由潛意識優選。三、設想與判斷均在意識的層面上進行。四、兩者均在潛意識層面上展開,其成果最後才呈送意識。 胡氏的說法還未考慮到錢學森所說的「多個自我」,如果把潛意識如實地看成是「腦子裡的不同部分在起作用」,則這張思維之網就不知更要複雜多少倍了。

有了上述思維科學基本知識,我們可以進一步思考:既然任何創造性思維都由邏輯思維和非邏輯思維聯合進行,而根據常識,創造性思維又有尋求物理、事理、情理、道理的區別,那麼,在思維過程中,也就可能有些側重邏輯,另一些側重非邏輯。尋求物理、事理,屬於務實,應重邏輯。而尋求不斷粘連、生髮、隱沒、抵銷、跳躍、重現……的情理,尋求宇宙人生大化流行的道理,屬於務虛,就不能重邏輯了。嚴羽說「吟詠情性」的詩屬於「別材」、「別趣」之類,是因為他捉摸到:詩要尋求情理乃至貼近道理,必須倚重非邏輯思維。由於不能完全擺脫邏輯思維,所以有些詩人寫作時也會帶有強烈的邏輯思維痕迹,例如白居易的諷諭詩。但嚴羽認為,與直接教化目的脫離的好詩應從「妙悟」出,即應講究非邏輯的直覺和靈感思維。請讀李白《越中覽古》:

    越王勾踐破吳歸,戰士還家盡錦衣。宮女如花滿春殿,只今惟有鷓鴣飛。

李白未必考證過越王是在春天返回故國,而即使回國之日在深秋,李白憑「妙悟」還是會寫成「滿春殿」:那種熱烈氣氛、極樂之情都是盎然春意!「妙悟」是一種可遇不可求的通過非完全邏輯性步驟而迅速完成的思維過程,而其「可遇」的機率則隨藝術修養、藝術創作經驗的嫻熟、豐富程度而有高有低。不涉理路的「妙悟」是完全可以用思維科學理論解釋清楚的。但嚴羽生得太早了,那時沒有思維科學,他對上述道理既有所悟,又有所未明,因此表述就無法清晰。

  嚴羽其實很想說清楚,所以他又提到「不落言筌」。這表明他不但察覺「妙悟」倚重非邏輯思維,而且捉摸到詩的語言也不同於日常用的邏輯語言。嚴羽是對的。事實上,詩歌語言往往是些模糊語言,其詞義雖無異於邏輯語言,而語義卻超出邏輯語言所能表述的範圍。模糊語言在日常生活中也大量存在。比方列車員一邊走一邊高喊:「開水!燙!」這就可以表述一系列難以一一說清的意思:「閃開!」「挪走行李!」「把小孩帶好!」「燙著了我可不能負全責!」等等,等等。旅客隨著實際情景的不同,可以各自認定列車員所要表述的意思。在詩壇上,容量很大的佳句往往就是模糊語言。「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是因感時恨別連花也濺淚鳥也驚心呢,還是見花聽鳥的人因感時恨別而濺淚驚心呢?我們其實是不該這樣地提出個邏輯問題的。花和鳥是春天的代表,春本令人歡欣鼓舞,然而這個特定的春天,偏有淚在濺,有心在驚。讀者接觸這些詞和概念,立刻就可以想像出其時多麼凄涼、其別多麼痛苦。杜甫寫詩時決不會計較邏輯、語法,但他高度的藝術修養告訴他:就這麼幾個字,足夠代替千言萬語的訴苦,可令天下愛國者難以為懷了。又如「峨眉山月半輪秋」,李白把「半輪」兩字擺在「月」後「秋」前,和邏輯語言有異。但這麼一寫,給人的感覺就不單月只半輪,連秋也殘損了:李白心裡顯然有種「世事難全」的輕微感喟。這輕微感喟也只有這模糊語言才傳達得恰如其分。

  總之,嚴羽圍繞「唯在興趣」的一系列想法,其實都很有見地,可惜他在別無他法時只能以禪喻詩,結果惹來更多的責難。

以禪喻詩也是有道理的,因為禪宗最重視直覺與靈感思維。讓我們摘讀幾句《金剛經》:

    無法相,亦無非法相。

    如來所說法,皆不可取,不可說:非法,非非法。

    應生無所往心……若菩薩心不住法而行布施,如人月目,日光明照,見種種色。

    無法可說,是名說法。

按形式邏輯說,法相與非法相屬矛盾關係,不可同時肯定或否定。而佛學偏予以同時否定。它建立了一種排斥邏輯思維的「般若智慧」。「無法可說,是名說法」這類費解的話,實質是要求信徒使用直覺思維、靈感思維甚至特異思維去尋彼岸的「真理」。禪宗最充分發展這類非邏輯思維。嚴羽苦於沒有思維科學概念來表述自己的深刻發現,看到佛經上有「生無所住心」便可以「見種種色」之類的說法,看到禪宗為啟發信徒之悟性有水月鏡花、羚羊掛角諸多設喻,深受啟發,於是移用般若智慧來說詩。

  王士禎「神韻說」思路和嚴羽大同小異。只不過時代不同,嚴羽針對宋詩,強調不涉理路;王士禎則針對明代詩人多以盛唐面目為自己面目的缺點,特彆強調個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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