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有八百萬SSR

07-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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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 | 申東昕

出品 |網易浪潮工作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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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島國日本，住著八百萬神鬼，這是一種怎麼樣的體驗？

日本，一個號稱37.8萬平方千米中擁擠著八百萬神明的島國。從百鬼夜行，到各個地區的都市奇譚，甚至每個建築都有自己的恐怖傳說。這股「妖風」也吹到了中國，網易遊戲《陰陽師》更是以日本的鬼神為題材，在中國掀起一陣尋找SSR的熱潮。

據十八世紀的浮世繪畫家鳥山石燕的《畫圖百鬼夜行》，日本列島生活著600多種妖怪，有確切資料記載的就多達2、300種。「日本鬼怪漫畫第一人」、擔任過世界妖怪協會會長、綽號「妖怪博士」的水木茂著繪的《圖解日本妖怪大全》則包含423妖295怪共718種妖怪。

雖然四百到八百萬的水分略大，但是鬼怪文化的強勁實力與超凡民間接受度卻有目共睹。

《畫圖百鬼夜行》中的木魅 / Wikipedia

百花齊放，百鬼夜行

與被科學排擠的他國精怪相比，從古到今，哪怕在科學唯物的夾擊下，日本官方都沒有放棄怪力亂神的「文化糟糠」。日本古代有專業抓鬼的官員，《陰陽師》的名字就來自這裡。現代大學裡開設妖怪學，有妖怪學研究會，還有相關講義和史學考，儼然是一門顯學。

奈良時期（710年—794年），中國文化和宗教傳入，鬼的概念從人死去後的靈魂升級到了混雜著恐怖概念和妖怪元素的形象。

到了平安（784年—794年）和鎌倉（1192年—1333年）時代，受佛教地獄觀影響下出現了有系統化外形和特點的赤鬼、青鬼、牛鬼等。平安末期的民間故事集《今昔物集》中有「身高八九尺，目如猿猴，一絲不掛，渾身長滿毛」的詳細描述。

而明治年間，西方的科學研究方法傳入日本，日本人開始「科學地研究」妖怪，比如佛學者井上圓了開始系統整理分類鬼怪的資料。

江戶時代，妖怪大量增殖，現有的鬼怪定型與成熟，浮世繪盛行，發展出了妖怪圖鑑，使得妖怪文化下沉到家家戶戶。葛飾北齋、歌川國芳等浮世繪大師在此期間創作的《百物語》和《相馬古內里》風行一時。

歌川國芳的浮世繪作品 / Pinterest

著名的百鬼夜行即起源於這個時代。都城京都是人鬼生活空間重疊，到了夏日，人類只敢在白天活動，夜晚的京都就會冒出奇形怪狀的妖怪，有付喪神（一般都是破碎的傘具茶壺和鍋碗瓢盆）、懷有惡意的冤鬼。負責除鬼祛邪的陰陽師正大光明地走上政壇，可謂通吃三界。

在戰後日本動漫的發展和助推中，從水木茂的《鬼太郎》開始，鬼怪的形象從青面獠牙，生啖人子變成了髒兮兮又朝氣十足的小孩形象，親民可愛，有著七情六慾，甚至想要與人類交流的鬼怪迅速打開了市場。

水木茂的漫畫《鬼太郎》 / Wikipedia

而井上圓了糅合佛學與自然科學的界限，開設妖怪學，花費幾年時間收集民間傳說建立妖怪資料庫，出版妖怪學講義，開設課程，走向學術殿堂。甚至在鳥取縣和東京還會定期舉辦以《日本妖怪大全》為教科書的妖怪資格鑒定，評選妖怪博士等級。

另一方面，千奇百怪的妖怪們又以漫畫、影視、手游、圖書、玩偶等各種形態向文化市場滲透，甚至僅一個式神IP就漂洋過海，在中國颳起了「玄不救非，氪不改命」的風潮。

出身於妖怪百魅繪畫者，作為小說家和妖怪研究學者在中國走紅的京極夏彥，就是一名妖怪狂熱分子，常在公共場合自稱水木茂的弟子，其作品《姑獲鳥之夏》、巷說百物語系列等讓妖怪文學挺入推理殿堂。京極堂主不僅在日本當代燃起新一輪的妖怪熱，而且從日本海峽席捲而來，帶走一股人民幣氣息的妖風。

井上園了著的妖怪學著作，蔡元培曾譯介到中國

至此，鬼怪文化從學術、藝術、動漫、影視、文學無孔不入，僅僅一個八岐大蛇就能夠無縫銜接進民間傳說、《古事記》素材、拳皇97最終boss、《火影忍者》中大蛇丸的八岐之術等多種流行文化。

一隻犬妖也能在《犬夜叉》里和人類女人膩膩乎乎談戀愛，在《夏目友人帳》里化身貓老師，到了《元氣少女緣結神》中又能成為自帶BGM的自戀歌手鞍馬。而在很多人眼中，迪士尼的一打公主和王子的美滿童話都比不上宮崎駿世界裡的河神、龍貓、白龍和波妞。

至此，能挑大樑當主角，又能跑龍套給主角送人頭，易用性與兼容性令人咋舌的妖怪們已然成為日本文化中身價驚人的勞模。就連其衍生IP陰陽師和式神都能掀起手游市場的狂瀾，並催生「酒茨肉林」（酒吞童子x茨木童子）、狗崽等無數CP新世界。

《陰陽師》中的「酒茨肉林」CP / Lofter

鬼怪，是日本對中國的逆襲

日本對於「鬼」的最早記載見於《民俗學事典》，是對山川草木的精靈或者粗暴可怕的神的一種稱呼。不同於往生派系的幽靈說，其一開始的定義就更加偏向於怪。

超自然力量的體系複雜，從妖魔鬼怪到神明精魅，就連靈都細分為怨靈，死靈和生靈。但基本可以粗略分成靈與怪兩個子集。

其中幽靈是沒有形體，因怨恨和未了的心愿（即是所謂的「業」），以生前的姿態出現的與其有關係的人面前，而根據周作人的說法，怪則是「必定蹲在一定的地方，你如若走到哪裡去，就得碰上它，不管你和它有沒有恩怨」。

百鬼夜行中什麼樣的鬼都有 / Wikipedia

《廣辭苑》中對妖怪的官方解釋是：「所謂妖怪，就是人在認知領域無法解釋的奇怪現象或異常的物體」。日語中的妖怪也成為統稱魔物、鬼、化け物等不同現象的用語。日本的妖怪，包含了生前是人的靈與本身非人的怪兩者混合雜糅的超自然生物集合。其實日本的鬼文化是從中國舶來的。水木茂稱，日本70%妖怪原型來自中國，20%來自印度，只有10%屬於本土妖怪。且不說數據來源是不是水木茂本人信口亂謅，大量的妖怪原型來自《山海經》、《聊齋志異》、《淮南子》等中國古籍的事實卻是無可辯駁。

三大妖怪之一的犬神，無論是外形還是傳說故事都有《山海經》中犬戎國的風采。而最出名的妖物河童也是中國古代黃河水神的變體，根據學者中野美代子的考證，就連《西遊記》中的沙僧都是一枚河童。

鳥山石燕畫的河童 / Wikipedia

甚至眾多被中國文化遺忘，沒有圖樣全靠腦補的妖怪，都被島國人民翻出來再創造並發揚光大。擁有眾多衍生作品和肖像畫的姑獲鳥，最初也不過是根據郭璞的《玄中記》「姑獲鳥夜飛晝藏，蓋鬼神類，衣毛為飛鳥，脫毛為女人」一句話進行的腦補，但東渡日本後，成為日本名妖。

日本的人魚最早源於《山海經》記載的氐人國，「胸部以上為人，胸以下為魚」是其主要特徵。到了十三世紀，終於出現了有日本特色的人魚主義。

日本的犬神形象也來自《山海經》 / Wikipedia

在《古今著文集》和《百鬼夜行》中的描繪，均是頭部像猿猴，牙齒細密，手指尖有蹼的醜陋怪物。到了江戶時代，上半身是美麗女子，下半身是魚尾的羅曼蒂克版西洋人魚形象才在日本確立下來。

這些「洗稿」行為放到今天，哪怕不是抄襲，也是活生生的「致敬」。多年的市場規律表明，真正能讓一個妖怪走紅的往往不是枯燥不接地氣的原作，而是狂熱者們此起彼伏的「同人作品」。文化的向下傳播經驗也證明了，文字講得再好，沒有悅目生動的圖像，民眾是不會買賬的。

鳥山石燕畫的人魚，其形象最早也來自《山海經》/ Wikipedia.jpg

日本在鬼怪文化中二次創作的故事性和圖像，是日本妖怪學走向大眾化的重要契機。日本鬼怪文化中「借鑒」最多的《山海經》，相比大眾讀物，更像一本《本草綱目》式詞典，僅列出棲息地、形態、法力就草草結束。畫像極少，散見於各種古籍的上萬種妖怪在各色神話與民間故事中各自為政，就連《中國妖怪事典》也是日本人編寫的。

再加上子不語怪力亂神的傳統，於此，在文化習俗上的地位式微，只能與「妖」，「魔」，「怪」並稱，在民間失去精神崇拜的含義，在傳播上散見古籍，晦澀難懂，背景故事不夠飽滿，又成為封建迷信代名詞的中國鬼就逐漸落了下乘，只能在除魅運動中抱緊自己。

但今天日本的妖怪文化之發達，可以說是同人對原作的逆襲，將文化上的師夷長技以制夷發揮到了極致。

類似《犬夜叉》這種鬼怪題材的日本動漫在中國十分流行

神鬼盛行的基礎：神道教

為什麼日本的鬼這麼多呢？其根源在於歷史文化與宗教因素。

以中日為首的東亞，傾向於搭建五花八門的的神明和鬼怪，是典型的多神教，而西方雖然有過諸神並立的神話時代，但最終還是基督教統帥的一神教為主。

而科學的興起，更是讓「愚昧無知」的神秘主義在西方式微。但日本的本土宗教神道教並未因為科學而退隱。科學沒有打倒神道教衍生出的「牛鬼蛇神」，反而藉助新的科技，獲得了新生。

神道教儀式，至今大部分日本仍信仰神道教 / Flickr

神道教一開始只是日本的民間信仰，包含祭祖、精怪等內容，一直沒有正式名稱。公元5世紀到8世紀，漢傳佛教傳入日本時，為了與佛法分庭抗爭，才創造出神道教一詞，日本最早的正史《日本書紀》第一次出現相關記載：「天皇信佛法，尊神道」。

與佛教的競爭中幾番沉浮，神道教在明治時期終於成為國教，信奉神道教成為公民義務。日本國內約有1億600萬人信仰此教，占人口比例近85%。

神道教的靈感源泉——佛教道教，注重因果報應和輪迴轉世，鬼怪大多都是死者亡靈或自然生物所化，每個亡者、生物和民間傳說都隱藏著一種鬼怪形象的可能性。不同於神社神道濃厚的政治色彩，民俗神道以自然崇拜為主，屬於泛靈多神信仰，將自然界的各種動植物都視為神祗。

所以，在日本，傘、琵琶、鍋都能變成鬼，「百鬼夜行」的隊伍中也大多是鍋碗瓢盆。這樣的鬼怪體系，在數量上碾壓西方。

在神道教的熏陶下，日本人把超自然力量崇拜視為理所當然。在日本，出生30-100天的孩子就會被父母帶領參拜神社，3、5、7歲的11月15日要參拜神社，升學結婚要到神社祈福。

參拜神社是日本人從小就培養的禮儀 / Wikipedia

本尼迪克在《菊與刀》中就曾提及日本教育中神秘主義的滲透：「日本的孩子們從小就在一種非刻意的神秘主義中生活，家庭是學習超自然神靈的場所，家庭的祭祀則是孩子畸形宗教體驗的場所。在農村，人們相信村社的神靈能夠保佑小孩的成長，因此母親樂於讓孩子們在其中玩耍。」

宗教與哲學上的神秘主義（mysticism）助推了日本文化中的神秘學（occultism）。這樣對鬼神不忌諱、不打壓的寬鬆社會與宗教環境，無疑給了日本鬼怪文化自由生長的最佳土壤。

這也要歸功於日本人的一項特殊技能：擅長將舶來的文化發揚光大，鬼神文化也如此。

參考文獻

[1]岳晟婷.淺談日本的鬼文化.文化研究.

[2]鳥山石燕.百鬼夜行-日本妖怪圖鑑。

[3]魯思·本尼迪克特.菊與刀

[4]周作人.周作人論日本.陝西師範大學出版社2005年,第135頁.

[5]葛曉笛.妖怪的世界，透過二次元看日本文化的神秘主義

[6]傅紫瓊.神道教與日本民族性[J],河北理工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9,（1）:23.

[7]近現代神秘主義研究狀況.世界宗教研究

[8]Frits Staal：Exploring Mysticism, Preface.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72.

[9]知乎.明明日本妖怪很多原型來自中國，為什麼中國妖怪卻沒有日本妖怪出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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