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趣話紅樓 賈母發飆的分寸

文/趙炎

載《華聲》雜誌10月末第20期,責編:冷眉

在眾多讀者的印象中,《紅樓夢》里的賈母是個溫和慈祥、富貴尊榮的老太太,很難想像她也會發飆。但在小說里,她確實發過飆。

就字義理解,發飆含有不理智的貶義,指一個人不該發火時爆出的怒火,有故意性質。看過電視劇《三國演義》的觀眾,大概對曹操(鮑國安)橫槊賦詩《短歌行》後刺死師勖的情節記憶猶新。那就是典型的發飆。曹操並非沒有容人之量,而師勖的點評確乎冒犯了曹操之文壇領袖、戰爭決策者的權威,不得不故作大怒而殺之。我們當然不能把賈母的發飆等同於曹操的權謀,但在維護最高權威的凜然不可侵犯方面,兩人的發飆於細微處性質類似,都有相當的警覺。

寶玉挨打那一回,賈母跟小兒子生氣,不能稱為發飆,何故?大家去想。但在第四十六回「鴛鴦抗婚」的橋段里,老太太是真的發飆了,而且飆得很有學問,其中的補台藝術、恥感文化的妙用,尤其值得贊一個。

賈母為何發飆?

賈赦作為榮國府老大,出場的次數卻寥寥,唯獨在鴛鴦抗婚橋段里,他威風八面了一回。欲娶小老婆,卻讓大老婆出面說合,這夫妻真是一對活寶!大老婆眼看著不行,他又威逼利誘鴛鴦的哥哥,狠話說了一籮筐,效果幾乎為零,就他肚子里的這點東西,還想躲在家裡悟道,笑話。

對於這件事,賈母原本是可以不生氣的,畢竟鴛鴦只是個「家生」的侍女,自己的大兒子看上了侍女,給與不給,一句話而已,至於「氣的渾身亂戰」?至於拿不相干的王夫人開刀?賈璉偷娶尤二姐那段,都出人命了,鳳姐兒告狀,她也沒生氣,只說了「那個貓兒不偷腥」的話來安慰鳳姐兒。

可見老太太在這方面看得透、想得開,不應發飆。

但是,作為榮寧二府的「老祖宗」,最高領導人,她又不能不發飆:一,除了鴛鴦,身邊再無貼心的人可用,若鴛鴦做了賈赦的小妾,她的領導地位極有可能被架空。二,王夫人表面老實,邢夫人是真的窩囊,而實際管家婆王熙鳳既是王夫人的侄女,又是邢夫人的媳婦,若無鴛鴦從中監督牽制,很難說鳳姐兒會倒戈到哪一方。這兩點正是老太太發飆的原因,藉以維護其權力的威嚴。

正如小說里所寫,(賈母)口內只說:「我通共剩了這麼一個可靠的人,他們還要來算計!」因見王夫人在旁,便向王夫人道:「你們原來都是哄我的!外頭孝敬,暗地裡盤算我。有好東西也來要,有好人也要,剩了這麼個毛丫頭,見我待他好了,你們自然氣不過,弄開了他,好擺弄我!」

藉機發飆,敲打王夫人,故意性顯然。

獨到的補台藝術

我們常以「打一巴掌給個甜棗」來形容領導人高明的「馭下之道」,其實「給紅棗」也得注意方式方法,比如直接道歉、明顯的封官許願等等,都是缺乏內涵、讓下屬瞧不起的做法,很難達到預期的撫慰和消弭猜忌的效果。

對王夫人來說,婆婆的發飆,讓她很是傷不起。

這一點,薛姨媽看出來了,寶釵、李紈、鳳姐、寶玉、探春等小輩都看出來了,當時的氣氛非常尷尬。好在探春是個有心人,走進來陪笑向賈母道:「這事與太太什麼相干?老太太想一想,也有大伯子要收屋裡的人,小嬸子如何知道?便知道,也推不知道。」能在適當的時候打破僵局、給人台階,探春是個做領導的材料。有了探春給的台階,賈母的補台藝術也得以充分的顯現:

(探春)猶未說完,賈母笑道:「可是我老糊塗了!姨太太別笑話我。你這個姐姐他極孝順我,不像我那大太太一味怕老爺,婆婆跟前不過應景兒。可是委屈了他。」應付完了薛姨媽,給足了王夫人面子,緊接著拋出感情牌,讓寶玉出面撫慰王夫人:「寶玉,我錯怪了你娘,你怎麼也不提我,看著你娘受委屈?」再笨蛋的人,此時也明白賈母要補正的意思,所以,寶玉就坡下驢,一番打趣,又要下跪,王夫人再不能無動於衷了,忙笑著拉他起來,說:「快起來,快起來,斷乎使不得。終不成你替老太太給我賠不是不成?」

發飆的後遺症至此本該過去,但賈母又把鳳姐兒拖了進來,委婉指責其沒有及時補台:「鳳姐兒也不提我。」這裡的學問頗大:一,王熙鳳最善於察言觀色,為何不補台?二,王熙鳳的智慧難道還不如探春?領導說錯話了,理應由鳳姐兒補台而不是探春。可見老太太內心深處的擔憂並非沒有道理:王熙鳳在打秋風呢,巴不得老太太與王夫人的矛盾進一步擴大,以實現自己固權的目的。王熙鳳或許是意識到了什麼,趕緊插科打諢的補課,通過逗樂來遮掩。

賈母是深諳補台藝術的,方法應用亦非常恰當,誰在拆台,她心裡門兒清,怎麼補台,她心裡同樣門兒清。比如在四十七回開頭,她先要等眾人散去,再教訓邢夫人,就是一種補台。反觀王夫人,一聽丫鬟回說:「大太太來了。」她則「忙迎了出去」。本來邢夫人在外面聽到賈母發飆的消息,已經打算不露面了,王夫人這一「忙迎」,讓她不得不露面。王夫人之小人心態、拆台心理,在此暴露得淋漓盡致:她是恨不得賈母和邢夫人兩敗俱傷的!

領導需要下屬補台,同時也應在管理中為下屬補台,而不是互相拆台。也只有互補,才能發揮團隊的最大效能。正如賈母對邢夫人說的那樣:「你兄弟媳婦(王夫人)……上上下下那不是他操心?你一個媳婦(王熙鳳)雖然幫著,也是天天丟下笆兒弄掃帚。凡百事情,我如今都自己減了。他們兩個就有一些不到的去處,有鴛鴦,那孩子還心細些……」理兒再明白不過:我為何發飆?她們三人是我委派的管理團隊,缺一不可的一個整體,我必須為她們補台,也要求她們互相補台。今兒個給你面子了,以後你知道怎麼做了吧?

恥感文化的妙用

不知大家注意沒有,在本橋段里,賈母發飆,始終強調了「我」如何如何,比如「我通共剩了這麼一個可靠的人」,「你們原來都是哄我的」,「我凡百的脾氣性格兒他還知道些」,「我有了這麼個人,便是媳婦和孫子媳婦有想不到的,我也不得缺了,也沒氣可生了」等等。表面來看是老太太絮絮叨叨的數落兒媳婦,其實她是在妙用一種管理文化,也就是恥感文化。

什麼叫恥感文化?說白了就是向群眾灌輸羞恥心,以維持秩序,是柔性管理的方式之一。中國儒家早有這方面的論述,如《論語?為政》曰:「道之以政,齊之以刑,民免而無恥;道之以德,齊之以禮,有恥且格。」翻譯過來就是:「以政令來管理,以刑法來約束,百姓雖不敢犯罪,但不以犯罪為恥;以道德來引導,以禮法來約束,百姓不僅遵紀守法,而且引以為榮。」

賈母用「我」怎麼怎麼來發飆,正是對「有恥且格」的期許:一是容易接地氣,做到言之有物,合家老少都能聽懂,免得「故意」外露;二是容易給人以「弱勢」的印象,贏得理解與同情,諉過於人;三是容易規避高調,淡化管理、規範、道統、家法等嚴肅字眼,使得權力的潛在體現,變得更為柔性化。

劉心武先生分析說:「她知人善任,敢用有明顯缺點但肯干能幹的年輕幹部王熙風;她抓大放小,適時退居二線,在一切場合力挺主事新人鳳姐,既能放權享受,又能統領全局;她還善於帶隊伍,她調理的丫鬟,遍布大觀園各房,紫鵑、晴雯輩,從相貌到資質到才幹,哪個不令人稱羨?」

作為女性管理者,賈母更多的是使用柔性的管理方式,優禮劉姥姥,寬待犯錯的小道童,等等,都是恥感文化的具體體現。

在該橋段里,她曾對邢夫人說:「我正要打發人和你老爺(賈赦)說去,他要什麼人,我這裡有錢,叫他只管一萬八千的買,就只這個丫頭不能。留下他(鴛鴦)伏侍我幾年,就比他日夜伏侍我盡了孝的一般」。試問,賈赦聽到母親的這番話,難道羞恥心還不泛濫?除非他不是爹媽生的。

綜上所述,賈母的發飆,分寸感把握得極好,針對誰,敲打誰,怎麼補台安撫,達到何種目的,基本細節跟事先設計好似的,顯示出她作為賈府最高領導人的權謀和手腕,其高度,絕非王夫人、鳳姐兒等人可以比肩。

發飆,對領導人來說,雖然不是必須的,卻也是走進同事下屬、實現溝通交流的一種方式,說它是一種權術也行。它的效果在於,能夠逼著對方或多方說出真話,有助於洞悉人心,掌握下情,搜集信息,聽取意見;有助於識別、發現矛盾並解決矛盾。(趙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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