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秀山:試釋尼采之「永恆輪迴」
【內容提要】本文立足整個西方哲學發展的內在邏輯,深刻剖析了尼采「永恆輪迴」學說的意義所在:它揭示了歐洲傳統哲學和基督教神學企圖以一個超越的「理念—神」來化解現實世界種種矛盾、不公、欺詐的虛偽性和欺人之談,熱情謳歌了感性的現實生活,激勵人們勇敢地去破除那「絕對」、「永恆」的神話,正視現實,直面生活,恢復意志的力量。
一
近百年以來,尼采深受中國知識分子的喜愛,每逢社會變革的前夜,就會成為顯學,這不奇怪。尼采當然是一個天才。他疾惡如仇、憤世嫉俗,其痛恨舊世界、創造新天地的情懷出自肺腑,得自天然,而他的思想如天馬行空,文筆又如行雲流水,同樣出自自己,似無師承。他的「超人」、「權力意志」所具有的叱吒風雲貴族氣概,感染了許許多多的文人學士、英雄豪傑,決不甘心流為等閑之輩。
然而,尼採的主要著作《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下簡稱《如是說》)卻提出了「永恆的輪迴」(Lehre der ewigen Wiederkunft)說作為全書的主導思想,常使學子茫然:因為這個學說,西方和東方的學者都不陌生,西方有希臘畢達哥拉斯的傳統,東方則有佛教的影響,或者說,畢達哥拉斯得自埃及,則皆來自於東方,而尼采與叔本華不同,他的思想與東方沒有多少瓜葛,相反他狠狠地批評過康德為哥尼茨堡的東方聖人,他的道德譜系學和中國的儒家道德思想格格不入,為什麼卻對「永恆的輪迴」情有獨鍾?
尼採的「永恆輪迴」學說其真實的含義何在,我想當是學者們不可迴避的問題。近人德羅茲(Gilles Deleuze)除他與人合作的成名之作《反歐底普斯》外,還獨自出版了兩本研究尼採的書,一本叫做《尼采與哲學》(1962),一本就叫《尼采》(1965)。兩本書部頭都不大,後一本大概是一個講義,附有尼采原作簡短摘要,篇幅更小。兩本書的內容一樣,對尼採的解釋相當紮實,是很值得參考的書。
德羅茲對於尼采「永恆的輪迴」的解釋也是很精彩的,我這篇體會的基本取向是受到他的啟發;不過我讀他的書,覺得他主要是從尼采思想內部的聯繫來理解、闡述「永恆輪迴」,指出它不同於希臘和東方的思路,緊緊抓住尼採的意志的主動性(active)、創造性,在理論上強調「變」的「無限性」(infinity),從而避免了對「在」(bing)的抽象理解,於是就可以在「輪迴」中看到「異」,而不是「同」,這些都是很有意義的。
我這裡要補充做的是從西方哲學的歷史發展中來看尼採的「永恆輪迴」的意義所在。我感到,德羅茲的工作,在當代法國的哲學背景下的確是很有意義的,譬如「同」和「異」的問題,是他們經常討論的重要問題,德羅茲聯繫起來考慮,對問題是有深入的;我們中國人喜歡講歷史,尼採的確是個天才,但仍在歷史之中,就歷史的眼光來看,他也是可以理解、可以弄懂的。
按照德羅茲的提示,尼採在《如是說》中集中在三處講「永恆輪迴」,一處在第二卷的「和解」(Von der Erlosung),一處在第三卷的「康復」(再生,Der Genesende),一處仍在第三卷, 其中「七印記」(Die sieben Siegel),大家一定很熟悉,在這一處, 尼采對那個「永恆」反覆唱讚歌。
在「和解」里,尼采一開始就指出,他看到「歷史」上並沒有完整的「人」, 而只有「殘缺不全的肢體」——「……es findet immerGleiche:Bruchstuecke und Gliedmaassen und grause Zufaelle —aber keine Menshen」(註:我用的是《尼采全集》批審研究本,第四卷,第179頁。)。請大家注意,這裡出現了一個「Gleiche」,這個字並不意味著老是出現「相同的東西」,而只是指,它們在「殘缺不全」上是「相同」的。 所以, 「永恆輪迴」加上「相同」、 「同樣」(Gleiche),並不是說,同樣的東西在那裡「輪迴」, 過去是「殘肢」,將來也是「殘肢」,這是尼採的基本意思,也是德羅茲所要強調的意思。這一點一定要牢牢記住的。
然後,尼采就來解釋他的「和解」,他用了「Erloesung 」這個詞,而在德國哲學,在黑格爾那裡,通常用「Versoehnung」。 「Versoehnung」這個詞在行文中尼采也用,但標題和主要分析的是「Erloesung」。我體會,「Erloesung」這個詞有兩層意思, 一方面它意味著「和諧」、「統一」,一方面也有「釋放」、「解開」的意思,所以本文譯成中文的「和解」。「和」和「解」是相關的,「解開」了,就「和諧」了。
「解」還有「解脫」的意思,從一個什麼東西里「解脫」出來。能夠從一切的「束縛」中「解脫」出來的是「意志」,這是從康德到叔本華的教導,「意志」是「自由」。
什麼叫「擺脫一切的束縛」?所謂的「一切」,乃是「一切」的「既成事實」,亦即「過去」。「過去」一直在束縛著「意志」,如今「意志」覺醒了, 要擺脫這一切的束縛, 說了一聲「我願意」(Sowollts ich es!)(註:《尼采全集》,第四卷,第180頁。),就以為真的「解脫」了。尼采批評這種人為「蠢人」(Narr),他說,「被監禁的人都成了蠢人!被監禁的意志愚蠢地釋放(解脫)出來的仍然是被監禁的意志。」(註:《尼采全集》,第四卷,第180頁。)
為什麼?尼采解釋道,時間不能倒流,就象一塊曾經滾動的石頭現在不能再滾了。意志要從時間裡解脫出來,對於它已經無可奈何的「過去」則充滿了「怨恨」(Ingrimm),是一個「惡意的觀察者」, 被釋放出來的意志是一種「報復精神」(Der Geist der Rache )(註:《尼采全集》,第四卷,第180頁。);而這種報復, 又必定要受到「時間」的「懲罰」(Strafe),於是人間一切的「苦難」(Leid),都是這種報復精神的「應得」之「懲罰」。尼采指出,這就是「帶有謊言(Luegenwort)性質的良心(gutes Gewissen)」(註:《尼采全集》,第四卷,第180頁。)。
尼采指出把人間一切苦難「化解」為一種「懲罰」乃是地地道道的謊言,這是理解尼采「永恆輪迴」思想的關鍵所在,這一點,是要提請大家注意的。
按照這個謊言,人生充滿了苦難乃是一個接受懲罰、努力贖罪的過程,而相信總有一天,人們會「洗清」身上的「罪孽」而「得救」的。
這時候,尼采又設計出一個「瘋人」(Wahnsinn),跑出來說,「如果有永恆的正義,會有和解嗎?啊,那石頭已不再滾動,『已經過去了』:懲罰也必是永恆的!」(註:《尼采全集》,第四卷,第181 頁。)。這是「瘋話」,卻是「實話」。
在這裡,尼采力圖告誡世人,不要去相信那些「罪與罰」、「得救—和解」這類的「謊話」,不要做那「擺脫」「時間」的「美夢」,起那自以為「自由」的「蠢念」,「永恆」中沒有「正義」,沒有「和解」,而只是「同樣的」「輪迴」。在這裡,我們要記住尼採在說「永恆輪迴」時心目中要「破」的批判對象。
二
尼采所批判的「對象」,首當其衝的是基督教神學思想,這裡的「罪」與「罰」等等,是基督教大力宣揚的道理;但是,在這個問題上,尼採的矛頭所向,不僅僅是基督教,而是從柏拉圖到黑格爾的整個的歐洲哲學傳統。尼採的「永恆輪迴」學說是對整個歐洲哲學傳統的批判。
我們知道,歐洲的哲學起源於古代的希臘。希臘的先賢們使原始的哲學思想脫離了遠古的宗教神話的束縛,具有了「科學」的形態。「哲學」作為一門「(愛)智慧的學問」展現在人們的面前。希臘人跨出的這一步,具有重要的歷史意義,從此以後,「哲學」就成為人們不斷探索和研究的「科學」,而不是盲目的「信仰」。「哲學家」成為「科學家」或「學問家」,而不是「預言家」或者「巫師」。
古代希臘這個哲學傳統,後來受到了一個特殊的宗教的挑戰,使得原本從原始宗教中「解放」出來的這門學問,不得不重新思考自己的問題。這個特殊的宗教就是基督教。為什麼基督教能夠挑戰希臘的哲學,這是一個很有趣的問題,需要專門的研究。歐洲的哲學史的事實表明,哲學接受了這個挑戰,雖然經過千辛萬苦,畢竟成功地不斷化解著基督教所提出的問題,其中卓然名世的有笛卡爾、斯賓諾莎、康德諸家。康德把基督教的理論核心問題,如人的「自由意志」引入他的哲學體系,成為他的哲學的「寶塔尖」,而牢牢地佔領了這個地盤。康德「限制」的是「知識」(經驗科學),為「信仰」留下餘地,看起來為「宗教」網開了一面,然而,「哲學」卻緊緊地把握了這個網口,所以在某個意義上,康德的學說,已經將一切「智慧」(無論經驗的或超越的)的領域,俱已「瓜分完畢」。康德學說,已經開闢了通往那「無所不包」的黑格爾哲學的道路。
哲學「化解」宗教的問題,大大豐富了自己。古代希臘哲學固然仍然保持著經久的智慧的魅力,但是也要看到歐洲近代哲學對於問題的深入和推進。
人們在不斷溫習近代哲學歷史的過程中,漸漸地發現,哲學之所以能夠—有能力「化解」宗教的問題原來也在於它們在理論上、在對世界的理解上原本有一些共同的基點。明確地把這個基點揭示出來的哲學家中,尼采是突出的一位。
我們已經知道,尼采對於基督教的「罪」與「罰」、「塵世」與「天國」這類觀念可謂深惡痛絕,然而,就深入的層次來看,哲學又何嘗不如是!
哲學從古代希臘開始,特別是經過蘇格拉底、柏柏圖的「理念論」,教導人們要用一種「超越」的態度思考問題。我們所「看」到的世界,是一個變幻不定、 轉瞬即逝的感性世界, 只有那超越的「理念」(ideas),才是真實的、不變的、永恆的世界,按照柏拉圖, 感覺世界只是理念世界的「摹本」。「理念世界」為「本」,而「感性世界」為「末」。這兩者的關係很費了柏拉圖一番周折,也有很深入的內容,但其基本點,卻不外乎此。
歐洲哲學這個基本點——如果可以這麼說的話——意味著什麼?它意味著:我們對於這個「感性世界」永遠是一種「否定」的態度,而只有「理念」才是被「肯定」的;只有「否定」了這個「應該」「否定」的感性世界,我們才能進入「肯定」的「理念世界」。這就是尼采所批判的歐洲哲學的「虛無主義傳統」:感性世界的生活,是「應該」被「否定」的生活,於是,它也就是「應該」被「譴責」、被「詛咒」的生活。這種態度,我們在柏拉圖的《費多》篇里,看得最清楚了。在那裡,蘇格拉底關於「靈魂不滅」的宣教,深入到歐洲人的內心已經有幾千年了。尼采要破除千年積習,則非大聲疾呼不可。
三
希臘的哲學傳統,在「現象」與「本質」的界限上,將和基督教的「塵世」與「天國」的原則區別觀念溝通起來,儘管這種溝通,也付出了多年的、有時是相當殘酷的「磨合」和鬥爭。
哲學重在「真理」,宗教重「倫理」、「道德」,而兩者在基本的觀點、態度上達到了「共識」:「現象—塵世」是虛假的、邪惡的、醜陋的;「本質—天國」則是至真的、至善的、至美的。不僅如此,它們二者,在論證這個觀點、態度的理路上,也有許多相同之處,或許說,它們是相互借鑒的。
柏拉圖教導人們,「現實」是「理念」的「模仿」、「影子」,不是「理念」來源於「現實」,而是「現實」要按「理念」來「構造」,「理念」是「現實」的「原型」。柏拉圖這一思想路線,到了他的後繼者新柏拉圖主義者普羅丁諾那裡就有「太一」「流射」「萬物」之說。我們看到,基督教的「創世說」從普羅丁諾的學說里,就多了一層理論根據。因為現實的世界,可以不再被理解為對已有的現成材料(matter)的加工「製作」,而帶有「從無到有」的意味,這正是基督教「創世說」所宣講的。
這樣,「被創造」的東西,和它的「原型」之間總會有一段距離,比起「原型」來,它是「不完善者」。人在「現實世界」(人世間)的所作所為,都要以「不斷接近」這個「至善—最完善者」為「目的」。「追求至善」、「追求至真」、「追求至美」乃是人們生活的價值、意義所在。
我們看到,這種生活的「意義」觀念,建立在「現象」和「本質」、「人世」與「天國」的區別之上,因而也是建立在對「本質—真理」「天國—至善」的「信仰」之上。「至真」、「至善」、「至美」——「完滿性」這個「超越」的「目標」,賦與了現實生活的「意義」。
現實生活的意義是超越的「完滿性—真善美、上帝」所給,其本身則無意義可言,所以尼采批評這是歐洲哲學、神學根深蒂固的對現實生活的虛無主義態度。
處在這種虛無主義氛圍中的歐洲人,把自己的生活的意義,推向了遙遠的未來,當下現實的生活雖然充滿了不幸和詭秘,到了上帝的那個「至善至真至美」的「天國」里,一切都那樣透明,善有善報,惡有惡果,不差毫分,在「天國」,才有最「公平」的「交易」。於是,人活著,總有個「盼頭」。
四
人的這個「盼頭」,基督教曾經許諾過,經過多少多少年,「救世主」將會來臨,或者,「救世主」已經來過一次,又回「天國」去了,以後還會再來。這樣,世人老有個「熱火罐」可抱。這是一般的理路,哲學家把這種理路精緻化了。在這方面值得提到的是康德。
康德在他的《實踐理性批判》中有三個設定(Postulations),初看不太好懂,為什麼實踐理性一定要有它們。之所以要有這三項設定,乃是保證現實的經驗生活具有「意義」,保證人們有「行善—修善」的可能性。人們之所以要行德修善,並不僅僅是因為有一個「地獄」的苦難在等待著他,而且還有那「天國」的誘餌在吸引著他。
實踐理性必定要求人們設定「靈魂」是不滅的、永恆的「綿延」,沒有這一條,人們就無法理解自己將會進入一個設在「永恆未來」的「天國」。於是,沒有這條設定,「為善」、「修德」——這是實踐理性所要求的——就是一句空話,沒有理路的保證。「靈魂的永恆綿延」使「實踐理性」的「德性」成為「可能」,就象「時空、範疇的先天性」使「理論理性」的「知識」成為「可能」一樣。康德哲學,就是追問這個「可能的條件」。
康德哲學理解這個「可能的條件」在於「超越」,「超越」是「經驗」的「可能條件」。「超越」使「經驗的知識」「成為可能」;「超越」使「經驗的德行」「成為可能」。
在這裡,我們看到了尼采「永恆的輪迴」的具體的針對性。原來它是相對於「永恆的超越」而言的。尼采告訴人們,不要以為有了一個「永恆」就會「超越」,就會「出現」一個「天國」,在那裡一切都會得到「公平的待遇」(等價交換)。固然有個「永恆」,但那個「超越」卻是虛幻的;「永恆」的也無非是那些「相同」的(經驗的、人世間的)東西。我體會,這是尼采「永恆輪迴」說的主要意向所在。
尼採在《如是說》的「和解」一章中指出「永恆」也得不得「公正」之後,在「康復」這章中,更進一步地闡述了這個意思。他說,「萬物皆逝,萬物復回;存在者(Seins)之齒輪(Rad)永(ewig)轉。萬物皆死滅(stirbt),萬物有復生,存在者之歲月常(ewig)流。」(註:《尼采全集》,第四卷,第272頁。 )緊接著又說:「萬物分而又合;存在者永久地(ewig)建造著同一的(gleich)房子;永遠地(ewig)在那存在者之圈(Ring)中。」(註:《尼采全集》,第四卷,第 273頁。)
這裡,「輪迴」針對著那「超越」,意思是很明確的。不要把「超越」寄希望於「永恆」,「永恆」的過程中,仍是那相同的生滅經驗,「永恆」不能保證「得救」、「超升」。
於是,尼採的「永恆輪迴」,並不僅僅意味著「永生」,而且也意味著「永死」,「總是(永遠)有生」,也「總是(永遠)有死」,世間萬物,包括人在內,永不能「超越」這個「生」「死」的「輪迴」,「生」「回來了」(Wiederkunft),「死」也「回來了」, 這就是尼採的「永恆輪迴(總是要回來的)學說」(der Lehrer der ewigenWiederkunft),並說,這是一種「命運」(Schicksal)(註:《尼采全集》,第四卷,第275頁。), 「靈魂」與「肉體」同時「有死」(sterblich)(註:《尼采全集》,第四卷,第276頁。)。
然後,在《如是說》的「七印」一章中,就出現了尼采充滿激情的「永恆」的讚歌。應該說,尼採的「永恆」就是「輪迴」,「輪迴」也就是「永恆」,並不是在「輪迴」之上,還有一個「永恆」,即「不輪迴」的「永恆」。他在讚歌里說得很明確,他對「永恆」的「動情」(bruenstig ), 是一種對「婚禮指環, 亦即回歸之環的追求」(nachden hochzeitlichen Ring der Ringe,…dem Ring der Wiederkunft!)(註:《尼采全集》,第四卷,第287頁。)。
這意味著,尼采並沒有把「永恆輪迴」當作一個「理念」來理解,這就是說,世間的萬物,不可能形成一個「整體」,而只是一些「個別」的、「具體」的「殘肢」「碎片」,它們永遠如此,生滅無窮。在這個意義上,尼采不是形而上學者,他的思路,恰恰是和歐洲形而上學針鋒相對的。尼采厭惡一切的「超越」的「絕對」、「精神」、「理念」、「大全」、「神」,不遺餘力地揭示它們的虛妄性,而反過來則對被歐洲傳統哲學貶為「變幻虛無」的現實世界,充滿了熱情的讚頌。
尼采把整個歐洲哲學傳統顛倒了:過去認為「虛幻」的感性世界,原是真實的,而過去認為真實可靠的「理念世界」,原來真是「虛幻」的。就是那被認為「至高無上」的「神」,也是「有死的」。「神」已經「死」了,而且「死過了」,尼採在那「已經死了的」「神」的墓地旁, 感到欣喜若狂, 深深體會到「神」原來是世界的「誹謗者」(verleumder)(註:《尼采全集》,第四卷,第288頁。),為什麼?因為「神」「污衊」現實世界是可憎的、醜惡的,是要被「揚棄」的。尼采批判了形而上學、神學的欺人之談,熱情地歌頌了感性的現實生活,把這種批判的精神貫徹到底,無所顧忌地提出了「永恆輪迴」的學說,固不免於一時的誤解,但他這種哲學的徹底精神,吸引著人們有信心消除誤解,得窺其真實意義(註:我試著把尼采《如是說》「七印」(第288頁)中三段頌歌譯成中文:
「我狂喜地坐在那過去的神靈的墓地旁;祝福世界,熱愛世界,但我卻在那世界之誹謗者的紀念碑旁。」
「當天空透過其破碎了的遮蓋物閃爍著純凈的目光時,當教堂的廢墟上長滿了千篇一律的青草和紅色的櫻菽花時,我就喜歡坐在教堂和神的墳墓旁。」
「我還沒有找到可以為我生兒育女的女人;也許有一個人為我所愛:啊,我愛你,永恆!」)。
五
破除形而上學真理觀,歐洲古代就有懷疑論的傳統,破除宗教神學的也有強有力的無神論傳統,這些自然都為尼采思想提供了資源;不過尼采並不止於懷疑論,他反對基督教神學也有其特點。
尼采不是懷疑論者,他的真理價值觀對傳統形而上學來說,是一種顛倒,他的信心建立在現實的世界的永恆變化之中。堅強的人勇敢地面對著千變萬化的世界,不斷地開拓著自己的事業,只有那怯懦的人,才逆來順受,忍受著現世的折磨,而幻想著「永恆的和解」。
基督教神學也好,形而上學也好,都教導人們正確「理解」這個世界。
基督教,特別是新教說,人本是因為「有罪」才到這個世界上來的,人生原本是為了「贖罪」,因此,你的一切苦難都變得可以「理解」,可以「忍受」起來。
形而上學也告誡人們,「現象」原本是變幻不居—不完善的,是「本質」的一種「影子」和「摹本」。人作為一個感性的存在者,不可避免地生活在感性的現象界,自然也是不完善的,要經過「永恆」的努力,經過曲折艱辛,受苦受難,才能不斷接近這個「本質」。
尼採的時代,形而上學的高峰是黑格爾,正是黑格爾,把歐洲的哲學傳統和基督教新教傳統結合到親密無間的程度,他的《精神現象學》乃是哲學的「聖經」,是「精神」歷經磨難、考驗並努力奮鬥而「升天」的過程。和基督上帝一樣,黑格爾把人間一切苦難和不公,都在他的「絕對理念」的「回歸」中,得到了「和解」。象上帝一樣,「絕對理念」作為「第一因」「外化」「創造」了世界,世間一切都在「絕對理念」的「運作」之中,這種「運作」,乃是高出於自然因果的最高的必然性,在它的涵蓋下,一切都是「合理的」,即「可以理解的」。現實世界的一切的否定,都會經過再一次的否定,回到肯定。世界受著這個最高的「運作」支配,一切都有它的「安排」,黑格爾叫做「理性的機巧」,亦即「上帝的睿智」。
在破除了形而上學的「神話」之後,尼採的態度是:既然沒有一個最高的「運作者」,這個世界就本不可、也不必去「理解」。這裡的「理解」,不是通常「知識性」的,尼采並不是否定日常的科學知識,相反的,他既然對感性現實生活採取肯定態度,則他必定也是重視科學知識的獲得的,這裡的「理解」也就是「和解」,就是「化解」,是哲學性的。這就是說,我們要正視現實生活中的不公和苦難,而不是去忍受化解它們。它們是「不可理解」的,「荒謬」的,是要被「改變」的,而不相信有一個至高的「絕對運作」使它「合理」起來。
這裡,我們想起在學習馬克思在1845年春寫的《關於費爾巴哈的提綱》最後一條的理解,馬克思說:「哲學家們只是用不同的方式解釋(interpretirt)世界,而問題在於改變(veraendern)世界。」(註:《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1960年版,第6頁。)這句話,馬克思當然有他的更深層次的革命意義在內,我們在學習時是努力去領會的。我們也認識到,馬克思這句話的意思,決不是要人在通常科學知識的意義下拒絕「理解(解釋)—懂得」世界,拒絕對社會、自然作科學的研究,拒絕把握科學的知識,而是強調,哲學不是止於客觀的、靜觀的「理解」,止於把世界的「問題」、「矛盾」、「解釋—化解」掉,使這個世界「可以理解」而「可以忍受」,馬克思強調的是要「改變」這個世界,「理解」的目的是要「改變—變革—革命」。
當然,尼采仍然局限在他自己的層面,他不是代表先進社會生產力的革命者,他只是在舊的陣營內感到了歐洲傳統哲學和基督教神學的虛偽性:企圖以一個超越的「理念—神」來「化解」現實世界的矛盾、不公和欺詐。尼採的學說,是要激發人們的覺悟,破除那「絕對」的神話,而認識到充滿庸人的世界之荒誕。這個荒謬的世界本不可忍受,設定一個最高的理念或神,也無濟於事。「永恆」也不能給我們以任何的借口和安慰,因為「永恆」所帶來的,仍是「同樣的東西」(Gleich)。
六
既然並沒有那虛無縹緲、化解一切的矛盾的「絕對理念—神」,那麼人們所能做的只能是面對現實,面對生活;去掉了那否定生活(現象)的「至高無上」的真善美,生活現象本身就得到了肯定,在這個意義上,被德國哲學所推崇的「意志」,才真正有了「力量」,才真正賦予了「創造性」。在尼采看來,設定一個「絕對—神」,來化解生活,也化解了意志,「意志最終自身和解(化解,erloeste),意志成為無(非)意志」(Nicht-Willen)(註:尼采:《如是說》,見《尼采全集》,第四卷,第181頁。)。尼采說,這是瘋人的寓言之歌, 據此尼采(查拉圖斯特拉)教導人們說,「意志是一個創造者」(註:尼采:《如是說》,見《尼采全集》,第四卷,第181頁。)。
我們知道,基督教把人的自由意志提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希臘的知識性的必然性,使「神學」與「形而上學」成為一體(亞里士多德),而基督教要創建一個人格的唯一的神,不得不把自由意志賦予人類,這樣,正如康德後來論證的,才能通過道德的途徑進入宗教。然而,人類的意志自由既是神所賦予,神也就有權力將其收回,這是一種借貸的關係。果然,人類不僅在結成社會時相互讓出一部分權力(盧梭),而且在與神交往時,把自己的「自由」全部「託付」給神。「放棄」「人」自己的自由,把它交給神來管理,以此來忍受生活,以贖罪的心態來度過自己的一生。於是,對於人來說,「自由」成了「服從」,「意志」成了「無(非)意志」。
什麼叫「無(非)意志」?「無(非)意志」就是「沒有力量」的「意志」,「軟弱無力」的「意志」,亦即「沒有現實性」的、抽象的「意志」。提倡這種「意志」最力的,是康德。尼採的「權力意志」主要的反對目標是康德的意志學說。
康德哲學的貢獻在於把基督教神學的問題「化解」於他的哲學思路之中,使理論上自奧古斯丁以來的「意志自由」有了一個系統的哲學位置,它佔據了「實踐理性」的核心中樞,以此展開了康德在倫理道德學說方面的深入的論述。
不過,康德的「意志自由」卻是很抽象、很形式的,意志自由沒有任何現實的經驗的內容,它是純理性、純形式的,一粘上經驗的內容,就成了「幸福論」,那是經驗的學問,所以,在經驗的現實世界,康德這種「意志」也就成了「無(非)意志」了。當然,康德的「意志自由」也會有「現實性」的,即要等到「永恆綿延」中的遙遠的「天國」,「意志自由」才會有(而且一定、必定有)「現實性」,這種「超越的現實性」,只有在「神的王國」里才有可能。
如今,「神的王國」、「天國」、「絕對理念」的虛幻性,統統都被尼採的「永恆輪迴」所摧毀,那麼,「意志」的「現實性」,也就回到了經驗的現實世界,「意志」恢復了它的「力量」,「權力意志」,也就是「有力量的意志」,而不是「軟弱的意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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