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有一人愛你虔誠的靈魂 | 愛的特刊
[詩歌君語]
葉芝的《當你老了》,是我們最耳熟能詳的的經典愛情詩了。儘管這個極其浪漫的愛爾蘭詩人葉芝說:她是我寫詩的全部理由!但經典的背後卻並非兩情相悅,三十年里,他一見鍾情,為她寫詩,向她求婚,她不斷地不斷地拒絕,在年邁時甚至說:世人會因為我沒有嫁給他而感謝我……
為什麼??
詩人葉芝和女革命家茅德 · 崗以整個愛爾蘭民族主義運動為背景跨越半個世紀的愛恨情仇究竟述說了什麼?就讓我的朋友鄭軼以她寬闊的視野,來為我們講述這個長年無望的動人真事吧。
本文經作者鄭軼授權刊發
首發微信號:derblau (近似於透明的深藍)
唯有一人愛你虔誠的靈魂
愛爾蘭詩人威廉·巴特勒·葉芝(William Butler Yeats)在28歲的時候給茅德 · 崗 ( Maud Gonne)小姐寫下這首《當你老了》。
When you are old
When you are old and grey and full of sleep.
And nodding by the fire, take down this book.
And slowly read, and dream of the soft look
Your eyes had once, and of their shadows deep.
How many loved your moments of glad grace.
And loved your beauty with love false or true.
But one man loved the pilgrim soul in you.
And loved the sorrows of your changing face;
And bending down beside the glowing bars,
Murmur, a little sadly, how Love fled
And paced upon the mountains overhead
And hid his face amid a crowd of stars.
當你老了
當你老了,頭髮白了,睡意昏沉,
倦坐在爐邊,取下這本書來,
慢慢讀著,回憶起你當時的眼睛
曾經那種溫柔的注視,和它們深邃的暗影。
多少人愛過你青春的時光,
愛過你的美麗,以虛偽或是真心,
唯獨一人愛你那虔誠的靈魂,
愛你哀戚的臉上歲月的留痕。
在爐柵邊上,你彎下了腰,
略帶傷感,喃喃低語著
愛情是怎樣逝去,又怎樣步上群山,
怎樣在繁星之間隱沒起了它的臉龐。
這首詩原文寫的真摯、平淡而雋永。沒有任何花哨的修飾,甚至找不到任何一個華麗的詞語。可是幾乎所有的中文翻譯都不遺餘力地炫技堆砌,反而傷害了這首詩里的質樸和深情。這是一個我在李立瑋版本之上加上自己改動和翻譯的版本,希望這是最貼近詩歌本來氣質的翻譯。
我總覺得至誠的話不需要任何修辭。花言巧語都是說給不相干的人聽的,就像被過度裝修的房子,試圖掩蓋主人的清冷孤寂,美麗卻很空洞。而你出於肺腑的話,內心各種苦澀,話不及出口,喉嚨已經喑啞。
情聖諸如拜倫寫下過無數為世人傳誦的詩篇,詩里的愛情依舊熾熱,女主角已經更替了好幾個輪迴。這些華麗字句背後彷彿是一個巨大的黑洞,深深通向虛無,當你仔細辨別,發現兩隻手竟然是空的。
威廉·巴特勒·葉芝(William Butler Yeats)
可是有人像勃拉姆斯對於克拉拉,就像但丁對於Beatrice,葉芝對茅德 · 崗,他們的一生似乎短暫得只能夠用來愛一個人。當他們欲言又止,用沉重的筆尖觸摸到關於愛情的字句,談起的,是那些從中穿越過時間密密麻麻塵埃飛舞的、終身不渝的愛情。似乎這一切過於沉重,重得像是在藝術史上狠狠划了一道勒痕。為了填補那個愛人缺失的空洞,勃拉姆斯用了他一生所作的樂章,但丁用了三十年寫下的神曲,而葉芝一生所有創作的女主角位置都留給了她。
我們應該深深致敬他們,除了那些荒誕不堪的藝術家風流史之外,還留有一些純粹真摯苟活於傳說理論以及藝術創作之外,讓人繼續還有希望相信愛情。讓我們成年之後帶著滄桑,卻依然可以懷疑猜測,那些靈魂深處的永恆之愛或許存在,如同信仰,據說那是唯一可以擺脫重力束縛的力量。
我聽過一則動人的故事:
Girl: I love bald guy
Guy: But I am not
Girl: I can wait
除了經歷過時間考驗和證明的,其他都是廢話。
葉芝素描像
我之前寫勃拉姆斯的時候用的標題是《我以古典的方式愛過你》,事實上這句話出處也來自於葉芝的詩:
「說到了愛情我們沉寂一片;
白日餘燼在我們眼前燃完,
在那搖曳著藍綠色的天邊,
有一彎殘月,消磨得如貝殼
被時間之水沖刷,當它起落
群星之間、升降在日日年年。
我有一個心思只想對你說,
我想說你很美麗,我也竭力
以古老的方式愛你;
這看起來皆大歡喜,但我們
內心疲憊卻似那中空一輪。」
《亞當的詛咒》
葉芝和茅德 · 崗的故事。背景是轟轟烈烈的愛爾蘭民族主義運動。 茅德 · 崗本身是一位駐愛爾蘭英軍上校的女兒,因為同情愛爾蘭人民轉而信仰共和主義,毅然放棄了都柏林上流社會的社交生活而投身到爭取愛爾蘭民族獨立的運動中,並且成為領袖之一,她創辦了民族主義組織「愛爾蘭的女兒」,成為土地同盟的發言人。
茅德 · 崗 ( Maud Gonne)
那個年代,是The Cranberries那首著名的《Zombie》里所唱的「又一個頭緩緩低下,孩子漸漸地死去,暴力來自無聲的憤怒....那是自從1916年以來的永恆的經典悲劇」的年代:1916年4月30日,愛爾蘭為了爭取民族自治的起義被英軍鎮壓,起義軍領袖幾乎全部被殺。 茅德 · 崗的先生、愛爾蘭民族運動政治家約翰·麥克布萊德少校也在這場運動中被槍殺,她自己也入獄6個月。
那個年代是葉芝在《1916年復活節》的詩里反覆說的那樣「一切都已改變/徹底改變/一種恐怖的美卻已誕生。」
1916年愛爾蘭復活節起義,歷史資料照片
1889年,22歲的茅德 · 崗與23歲的葉芝相遇。那個時候她是一位美麗的女演員,剛剛結束了在聖彼得堡的首次登台演出;而他是一個「不成熟和缺乏成就」的窮學生。
葉芝寫他們初遇:「我在23歲那年,生活的煩惱便開始了,我一再聽到一位美麗姑娘的名字,她因為都柏林民族主義的信念而離開了總督府的社交圈,之後的幾年裡,我一直相信,在第一次讀到她的名字的時候,我就有了一種不可抑制的衝動,彷彿有著什麼神秘的徵兆...」
很多年以後,葉芝寫到他們初遇在倫敦共度的9天時光說「一切都已模糊不清,只有那一刻除外:她走過窗前,穿一身白衣,去修理花瓶里的花枝。」
而茅德 · 崗回憶起1889年的倫敦說「那是一座燃燒的城市,燃燒得像熱戀中人的眼睛。」
這九天的短暫時光,是葉芝一生最炙熱的時刻。此前他的生命為此等待,此後漫長人生又在稀釋著這一場相遇。
蒼白慘綠的少年被絕望而得不到回應的愛情所折磨。兩年之後,他向她首次求婚。她毫不猶豫地拒絕。不僅如此,她還告訴他,自己在19歲時就與老邁的激進記者西安·米勒麗生下了一個私生子。
茅德 · 崗對葉芝若即若離,她說她對肉體之愛懷有抵觸與恐懼,因此她不能嫁給他。葉芝認為這是她對他們之間一種聖潔關係所做的誓言,然而她卻在1892年嫁給了別人。葉芝為此寫下《A deep-sworn Vow》(深沉的誓言)「但每次,在我面對死神的時候/ 在我睡到最酣的時候/ 在我縱酒狂歡的時候/ 總會突然遇到你的臉。」
葉芝一生向茅德 · 崗求婚五次,全被都被拒絕。即使是在她的丈夫被處以極刑之後的那個夏天,葉芝伴隨了她全部的悲傷----如果這個時候她答應了他,那麼就是一部馬爾克西的《霍亂時代的愛情》,可是她還是無情地拒絕了他。
葉芝和茅德·岡
葉芝在筆記里寫「我一直都在努力地把自己展示給他,讓她了解我。如果她真的了解我了,我也就不再有寫詩的理由了。」葉芝以她為原型創作了他的第一部戲劇《凱瑟琳女伯爵》。在劇中,凱瑟琳將靈魂賣給了魔鬼,好讓她的同胞免於饑荒,最後上了天堂。
這個劇本在都柏林艾比劇場初次上演時,就是由茅德 · 崗出現的女主角。而葉芝也從此在劇作的道路上擁有了巨大成就,成為了一個高產的劇作家。他創立了艾比劇院,打造了一個嶄新的愛爾蘭國家戲劇界,使得葉芝成為了不朽的「凱爾特文藝復興運動」的領袖之一。並且於1923年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獲獎的理由是「用鼓舞人心的詩篇,以高度的藝術形式表達了整個民族的精神風貌」。被詩人艾略特譽為「當代最偉大的詩人」。
最後一次求婚被拒的時候,葉芝52歲,距離他們相遇已經整整30年過去。在徹底絕望中的葉芝轉而向茅德 · 崗的女兒伊休爾特求婚,希望通過這種方式能和茅德 · 崗的生命產生一些直接的關聯。在被拒絕之後,他與其他人結婚生子。
他曾經寫過一首給伊休爾特「To A Child Dancing in the Wind」(致一位風中起舞的孩子)時寫「 Being young you have not known,the fool』s triumph,Nor yet. Love lost as soon as win」----年幼的你並不懂得,得志的愚者也並不懂得,愛情會流逝的如同得到般迅速。
這個女孩後來嫁給了愛爾蘭作家弗朗西斯·斯圖爾特。她發表於1938年緬懷往事的著作《女王的奴隸--愛爾蘭》里說:「我一直討厭戰爭,是一個和平主義者,但英國政府迫使我們進行戰爭,戰爭的第一原則是殺死敵人」。而茅德 · 崗的兒子肖恩·麥克布賴德後來成為愛爾蘭外交部長,並且獲得了諾貝爾和平獎。
葉芝在餘生依然對茅德 · 崗念念不忘,在他生命的最後幾個月,他寫信約茅德 · 崗出來喝茶,再次被拒絕。她甚至拒絕出席葉芝的葬禮,以一種女革命家的決絕和殘忍,回應了葉芝跨越半個世紀的矢志不渝的愛情。
1888年葉芝為茅德 · 崗寫下「當你老了」;1984年杜拉斯的《情人》一句「與你那時的面貌相比,我更愛你現在備受摧殘的面容。」我們讀到了這首詩的影子;水木年華《一生有你》里唱「多少人曾愛慕你年輕時的容顏」;而廖一梅在《戀愛的犀牛》里也寫「想起我吧,當你變老的那一天」。
茅德 · 崗年邁之時
當她終於老了,頭髮白了,她回憶起葉芝 「這是一個像女人一樣的男子,我拒絕了他,將他還給了世界。世人會因為我沒有嫁給他而感謝我。」
廖一梅說「有了愛,可以幫助你戰勝生命中的種種虛妄,以最長的觸角伸向世界,伸向你自己不曾發現的內部,開啟所有平時麻木的感官,超越積年累月的倦怠,剝掉一層層世俗的老繭,把自己最柔軟的部分暴露在外。因為太柔軟了,痛觸必然會隨之而來,但沒有了與世界,與人最直接的感受,我們活著是為了什麼呢?」
這份遙不可及的愛情,讓葉芝感情上痛苦一生,卻能激活了心靈深處的激情,讓他的靈魂得到升華。那些寫給茅德 · 崗的詩句里,遍布著宿命的愛與絕望的恨交織而成的張力,他寫
「我想到你的美,而這支箭
由狂想構成,落在我骨髓間。
沒哪個男人敢看她,沒有人」。
他還有一首詩《蜉蝣》里寫
「去恨,去愛,沒有抱怨。
我們向著永恆,我們的心。
就是愛,是一場無盡的道別。「
生於那個用鮮血塗鴉的大背景之下,每個人的命運都緊緊地貼附於歷史的車輪。即使在茅德 · 崗口中的葉芝像女人一樣敏感纖細-----也許正因為這個得不到血液里流淌著激進因子的茅德 · 崗的青睞。可是葉芝也絕對不是一個軟弱地僅僅唱歌風華月雪詩人。 深受神秘主義影響的葉芝帶著濃重悲劇色彩把歷史畫像嵌入宿命。在他的詩里,人的命運是由外在力量所控制的,歷史的輪盤不停地旋轉,已現的必將重現。
「……我認為……如果是一種強大且悲天憫人的精神構成了這個世界的宿命,那麼我們便可以通過那些融合了人的心靈、對這個世界的慾望的詞句來更好地理解這種宿命。」
葉芝用他的生命寫下凱爾特文化里那種瘋狂極端如針尖一樣犀利的鋒芒,就像每年St.Patrick Day那一場場舉世無雙的宿醉,中世紀不朽的騎士精神在風笛哀傷破碎的嘶候里喚醒著倒下的人又重新站了起來。
葉芝的墓碑。他的墓志銘來自他的《本布爾賓山下》,墓碑上的話之前的句子是「No marble, no conventional phrase;/ On limestone quarried near the spot/ By his command these words are cut「 不要大理石、不要俗套的話/ 在附近石場采來的石灰石上/ 是按他的指示刻下的字樣:冷眼一瞥/生與死/騎士/過客而已」("Cast a cold eye,on life,on death,horseman,pass by!")
也許就像英國詩人奧登寫葉芝 「瘋狂的愛爾蘭將你刺傷成詩」,那個瘋狂的女革命家茅德 · 崗也同樣把葉芝刺傷成了一首哀戚的詩。
葉芝用一生的時間寫給她的這首詩,說的只是在漫漫生命里諸多不可確定的無常里,終其一生矢志不渝的愛情,並非只是一個古老的傳說。
英國US VOGUE雜誌以葉芝和茅德崗為靈感拍攝的一組大片《愛爾蘭野玫瑰》
《戀愛的犀牛》里馬路有一段獨白「馬路有一段獨白"也有很多次我想要放棄了,但是它在我身體的某個地方留下了疼痛的感覺……一想到它會永遠在那兒隱隱作痛,一想到以後我看待一切的目光都會因為那一點疼痛而變得了無生氣,我就怕了」
堅持是他獲得尊嚴的方式,是一種對於生命的信仰。 葉芝寫「I could recover if I shrieked.My heart』s agony. To Passing bird, but I am dumb. From human dignity」 葉芝說的是,From human dignity------一切出於人性的尊嚴。
他頑固而天真的抵抗。愛情挖掘人們內心的隱痛和傷口,並把他們擴大化,讓人不得不停止無視這種抵抗時間腐蝕的勇氣-----或者說是我們內心最後的堅守。
當年華老去,葉芝說」The Innocent and the beautiful have no enemy,but time"(純真和美麗沒有敵人,除了時間)。
過去的歲月都會過去,最後只有我還在你身邊。生命是一場我們和孤獨之間的永恆對峙,葉芝用一種另外的方式,讓他的名字永遠和茅德 · 崗牽連在一起,永遠寫在英語文學最動人的詩篇里。
很多很多年之後,葉芝寫過另外一首詩:
Speech after long silence;it is right
....
That we descent and yet again descant
Upon the supreme theme of Art and song:
Bodily decrepitude is wisdom;young
we loved each other and were ignorant.
沉默許久之後
....
那些年我們重複著重複著談論。
藝術與詩歌的崇高主題。
蒼老變成一種智慧。年輕時。
我們彼此相愛卻懵然不知。
可是,我卻想用另外一首詩來結尾,來自於普希金。用另外一個詩人的句子來為一個詩人常年無望的愛情作一聲嘆息。
Я Вас Любил
Я вас любил: любовь еще, быть может,
В душе моей угасла не совсем;
Но пусть она вас больше не тревожит;
Я не хочу печалить вас ничем.
Я вас любил безмолвно, безнадежно,
То робостью, то ревностью томим;
Я вас любил так искренно, так нежно,
Как дай вам бог любимой быть другим.
我曾經愛過你。愛情,也許
在我的心靈里還沒有完全消亡,
但願它不會再打擾你,
我也不想再使你難過悲傷。
我曾經默默無語、毫無指望地愛過你,
我既忍受著羞怯,又忍受著嫉妒的折磨,
我曾經那樣真誠、那樣溫柔地愛過你,
但願上帝保佑你, 另一個人也會象我愛你一樣
作者鄭軼
攝影師,策展人。從事影像創作(攝影&Video),Audiovisual arts(Visuals & DJ) 以及寫作。
曾遊學歐洲多年,畢業於義大利博洛尼亞大學藝術管理專業,曾在奧地利維也納從事Audiovisual arts.
熱衷於研究社會學人類學心理學以及跨文化跨學科研究,在各種大學裡把理工科文科藝術科以及經濟管理都學了一遍,是個書獃子氣十足的技術宅,立志當一個呆萌的學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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