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廬山:人文聖山——第三集文火

  且認他鄉作故鄉

  1937年秋,北平。印度詩人泰戈爾推崇備至的清末同光體詩派領袖,一代宗師——陳三立,無法在亂世隱遁。不久前,日本人借陳三立的好友,另一位詩壇巨匠鄭孝胥之口,傳遞了邀請其出任日偽政府要職的信息。陳痛罵其「背叛中華,自圖功利」,與50年的好友,割袍斷交。憤懣不已的陳三立開始絕食拒葯。

  不忍離去的除了生命還有什麼?如果是回憶,那麼在廬山松林別墅「息影松林徑,洗夢澗瀑流」的五年時光,無疑是老人生命里甜美的一段過往,在亂世之中,這裡的一草一木,給了蒼老而執著的詩人心靈極大的撫慰。

  遺憾的是,老人自1935年離開廬山便再也沒有回去。

  1937年,愛國詩人陳三立於北平寓所含恨離世。

  同年歲末,陳家三公子陳寅恪離開北平輾轉南遷。

  翌年,鄭孝胥在偽滿國都長春神秘死亡,據傳,系日本人所為。

  1945年4月,抗戰勝利曙光依稀可見,雙目失明的陳寅恪在流亡地成都百感交集的寫下了《憶故居》「……破碎山河迎勝利,殘餘歲月送凄涼。松門松菊何年夢,且認他鄉作故鄉。」

  山河破碎,鄉關何處,那承載兩代文人家園夢想的廬山,此時是那樣遙不可及。

  出生於江西修水的陳氏父子,一生中只是偶爾寓居於廬山,然而,和中國歷史上難以計數的先賢一樣,他們都把心留在了這匡廬之山。

  幾千年來,當中國的知識分子涉過歷史險灘時,就像無根之草,找不到歸途,也尋不見去路,有人以死持守,有人隨波逐流,有人奮力掙脫重新去尋找心靈的自由。沒有說明他們持守著修齊治平的理念,也懷抱著隱逸山水的夢想。

  而對於這些行走中的赤子們來說,廬山,一如千年不變,默然守候的知己,撫慰他們孤獨的心,陪伴他們求索的路。

  人與山,交相輝映,給整個民族文明史揮灑出閃亮的傳奇。

  山水詩宗謝靈運

  公元383年,正在弈棋的東晉宰相謝玄,接到前方捷報,8萬晉軍在淝水力勝前秦80萬大軍,它直接左右了中國歷史的進程,長江以南的東晉王朝得以延續,來自中原的文化體系得以保存發揚。廬山,這座已經與儒釋道結下了深遠淵源的大山,也因此得以繼續它的文化薪火……

  公元411年,隨著一串獨特的木屐聲響,謝氏家族的一位後人登上了廬山,和他前輩不同,這位名叫謝靈運的士族子弟並未延續位列公卿的家族傳統。

  在崇山峻岭之中,謝靈運吟誦著「晝夜蔽日月,冬夏共霜雪。」把胸中無盡的丘壑化做詩歌和丹青。

  肆意遨遊山水的謝靈運,在不經意間,開創了中國詩歌的一大流派山水詩。

  謝靈運為廬山寫下了11首詩。自那時起,江西成為中國山水詩派的主要策源地。而廬山,也因為「前有陶令,後有謝公」,漸漸成為歷代詩人的磁場和詩歌的溫床。

  2007年開始,廬山管理局組織各界學者,著手編纂《廬山歷代詩詞全集》,這是一個試圖將有史以來,所有關於廬山的詩歌全部收羅殆盡的巨大工程。在繁重細緻的編纂梳

  理過程中,一座詩詞聖山的形象越發清晰起來。

  繡口一吐半盛唐

  在浩如煙海的典籍字紙中人們發現了一位詩人偉岸的身影——從他25歲到57歲,一生中曾經五次登臨廬山。這是一個痛飲狂歌、扁舟破浪、亂髮當風的獨行者。

  當代台灣學者余光中在一首詩中這樣描述他:酒入豪腸,七分釀成了月光,餘下的三分嘯成劍氣,繡口一吐就是半個盛唐。

  而後世的人們對於他的稱號是——詩仙。

  今天廬山腳下的秀峰瀑布,因為李白詩的緣故依然吸引著眾多遊客。每一個來到此處的人都在回想當年詩仙仰望它的那一刻。

  對於廬山,那次相遇也許只是恆河細沙的一瞬,然而,就在石破天驚的一刻,盛唐氣度,詩人情懷和天造奇觀一起把二十八個普通的漢字化成珠璣,永久地灑落在民族文明的銀河中。

  吾將此地巢雲松

  很多人知道,因為有了這首詩,廬山瀑布才得以名揚天下。但人們卻不知道,在李白命途多舛的一生中,廬山一直是一個神奇的坐標。

  胸懷天下的儒家入世觀點,歸隱山野的道家隱遁思想,仗劍天涯的俠義精神,李白的一生都在與這三種截然不同的人生態度反覆的羈絆糾結。

  公元725年,25歲的李白仗劍出川,開始他大濟蒼生的夢想。他沿長江流域,東至廬山時,被山中景色深深吸引,從那時起便萌生「吾將此地巢雲松」的願望,有心若干年功成身退終老於此。

  公元745年,45歲的李白南下漫遊金陵,第二次遊覽廬山。就在一年前,他發誓永訣官場。這次,他看中了廬山一處名叫屏風疊的地方。

  公元750年,李白攜自己的第四位夫人——清麗雅緻的名門之女宗氏,第三次登上了廬山。1200多年前同樣的這樣一個清晨,當他遠眺自己最為鍾愛的五老峰時,「廬山東南五老峰,青天削出金芙蓉」的詩句橫空出世。

  從那時起,廬山成為李白夫婦共同的寄居之所和精神家園。

  公元755年,大唐帝國經歷了一次致命的動蕩。三道節度使安祿山起兵叛亂,翌年便攻陷都城,國號大燕。

  安史之亂爆發的第二年,已經下定決心再也不問世事的李白偕夫人第四次登上廬山。看著清泉松石,想想山外的離愁亂世,這一次,李白真的下定決心,他在廬山九疊屏修築草堂住了下來,起了隱逸的生活,並自我鼓勵說:「吾非濟代人,且隱屏風疊。」看上去,年近六旬的他似乎真的徹悟了。

  然而,幾個月後,鎮守東南的永王李璘派使者請李白輔政,天真率性的李白興高采烈地奉旨出山,不過,李白又一次錯誤地估計了形勢。隨軍不久,他就糊裡糊塗地被捲入了宮廷的皇位之爭。永王兵敗,李白背上了附逆的罪名,就在流放途中,遇到天子大赦,李白絕處逢生。《早發白帝城》也正是那次返鄉途中所寫,經歷了大難不死的狂喜,途徑九江時,他再一次登上廬山。

  這一次,李白以飽經風霜的心重新審閱大山,寫下著名的《廬山謠寄盧侍御虛舟》在詩中,幾乎囊括了我們今天可以看到的所有廬山美景——登高壯觀天地間,大江茫茫去不還.黃雲萬里動風色,白波九道流雪山……

  尋仙問道的心終究是代替不了馬革裹屍的夙願。離開廬山回到南昌家中不久,李白以62歲的老邁之軀,又一次隨軍東征平亂,翌年,病逝於返鄉途中……

  直到辭世,李白都未嘗實現自己入仕報國的廟堂之夢,然而桀驁不馴的做派,豪邁奔放的風格,摧枯拉朽的熱情,浩蕩山河的氣勢,卻從未因挫折與困頓而改變。這是命運對李白的捉弄,卻是歷史對於中華文明的成全。

  江州司馬青衫濕

  盛唐的光芒伴隨著巨星的隕落一同暗淡下去,但廬山的文火卻依舊在延續……

  廬山腳下的這段長江,唐時被稱為潯陽江,816年,正在輔佐太子的白居易因為越級上疏奏請嚴緝兇手,給了政治對手陷害的口實,被一貶再貶,一直貶到潯陽江邊,做了一個品級低下的江州司馬。

  對於才華橫溢,滿懷政治夢想的白居易來說,他的人生從此轉折。

  九江碼頭所在,在遙遠的古代,是黃蘆苦竹繞宅生的湓江濕地。1200年前的一個秋夜,兩個不曾相識的人在這裡相逢,在夜色波光中為彼此的人生以及後世的漢語言文學留下凄美的夜曲。

  在那篇冠絕全唐的《琵琶行》里,白居易寫出一份淪落天涯的憂傷和哀嘆,從這時起,「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就成為每一個逆境中的客旅心底的詠嘆。

  白居易在江洲一呆便是四年,遠離朝野的他夜聽江水潮起潮落,晝看廬山雲捲雲舒。司馬是個閑官,這使得他得以有閑暇經常走進山裡。以一種逍遙而閑適的態度靜觀世界與人生。

  在這裡,白樂天的詩也變得從容優美。「人間四月芳菲盡,山寺桃花始盛開。」山高谷深,擋不住他的詩情。每讀這樣的文字,山間的春色,撲面而來。

  廬山以靈勝待我

  對於陶淵明這位前輩,白居易一直是懷著仰慕和崇敬,在廬山日久,他也和陶公一樣,有了隱居於此,終老一生的念頭。有一天,他發現東林寺附近一處山凹,北傍遺愛寺,南靠香爐峰。有密林有流水,景色怡人。他當即決定,要在這裡修築一座草堂。

  1200年前的草堂主人白居易,寫下了《廬山草堂記》,「春有錦繡谷花,夏有石門澗雲,秋有虎溪月,冬有爐峰雪。」字裡行間,滲透著喜悅和愜意。

  廬山的山水,讓白居易受傷的內心慢慢癒合修復。對於厚待他的大山,白居易用深情的筆觸寫到「廬山以靈勝待我,是天與我時,地與我所,座獲所好,又何以求焉!」

  在群山的懷抱里,從來溫婉平和,慣於以長歌描繪愛情人生的白居易,把他所有令唐宋折腰的美好辭藻,聚成《廬山草堂記》篇首不容置疑,激越昂揚的八個大字——匡廬奇秀甲天下山。

  這裡的風水,洗去了他的憂傷。他漸漸地心靜,也漸漸地淡定。悄然之間,詩人的人生觀也得以改變。兼濟天下淡出內心,獨善其身漸入人生。

  公元818年冬,守得雲開的白居易結束了江州的生活,前往忠州任職。行前他為草堂寫下了告別詩。「山色泉聲莫惆悵,三年官滿卻歸來。」

  而此後,他只是經過草堂留宿了一晚。

  這以後,白居易再也沒有機會回歸廬山。

  想必,這裡的山泉溪流,也時常在這個異鄉遊子的夢鄉里叮咚吧。

  不識廬山真面目

  自魏晉始,至唐宋,廬山已經成為中國詩人藝術生涯中必經的聖地,我們無法想像,沒有了這自然的奇境,五千年的詩詞殿堂該留下多大的缺憾。

  在山腳下的西林寺牆壁,蘇軾留下了那首流傳千古的名詩

  「橫看成嶺側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一詩出手,即成絕唱。轉瞬便家喻戶曉。對於面對宦海,茫然不知前程的蘇軾來說,是不識廬山真面目,還是不識人生和世界的真面目,後世莫衷一是。

  西林寺幾經毀建,當初的題壁已然不在,不識廬山真面目的詩句卻被永久地題寫在中國人的心靈中,人生百代無窮盡,然而對於世界和生命的困惑迷茫,古人有之,今人亦然。

  且將詩魂托青山

  驀然回首,在人生的高峰或低谷,在生命的豪邁與困惑中投入這莽莽群山懷抱的又豈止是東坡一人。

  李賀來過,詩云「小雁過爐峰,影落楚水下」。

  歐陽修來過,大呼:廬山高哉,幾萬仞兮。

  黃庭堅來過,描繪「勝地東林十八公,廬山千古一清風。」

  康有為來過,高歌:「開士誅茅五老峰,手植匡山百萬松。」

  徐志摩來過,慨嘆:「這眼前剎那間開朗——我彷彿感悟了造化的無常!」

  郭沫若來過,吟唱:「湖山雲里鎖,天籟霧中鳴。」

  正是這些詩人一次次完美的登場和謝幕,廬山的詩歌才在滄海桑田中聚沙成塔,蔚為大觀。

  在古籍浩繁的廬山圖書館裡,有本出版於1929年、薄薄的一本詩集是這裡的至寶,工作人員會告訴你,它的作者就是那位在離亂年代對廬山畢生飽含眷戀的詩人——陳三立。

  陳氏父子以及古往今來所有把心魂和詩篇交託這片青山的人們,是廬山永久的記憶與珍藏。

  2009年夏天,廬山上又迎來一批貴客——散落於世界各地的陳氏後人,來到祖輩的心靈家園和安息之地,祭奠瞻仰。

  這裡,就是國學巨匠陳寅恪先生的墓地。這位特立獨行的學術大師,雖然和廬山只是匆匆的邂逅,但長眠於此一直是他內心深處的願望。

  墓碑采自廬山山谷中的冰川頑石,毫無雕琢、亘古不變。同樣不變的也許還有幾千年來,這座大山所見證的每一個偉大生命,付出一生去不懈追求的同一個夙願……

  「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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