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若夢:上海夜生活簡史

上海的夜生活最早起源於青樓。

19世紀中後期的上海,開埠不久,華洋雜處,風起雲湧,各行各業都生長得異常茁壯,這其中就包括各式各樣的青樓。按舊時的規矩,青樓大體分為三等,最低級的是野雞和鹹肉庄,高級的有雉妓幺二,最高級的則是長三書寓。

圖為侯孝賢的電影《海上花》,改編自韓邦慶《海上花列傳》,講的是長三公寓里的幾個女人之間愛恨情仇的故事

所謂長三,即是那些能對歌吟詩的高級妓女,她們的書寓散落在里弄之間,自成一格。當時上海四馬路上的會樂里就以長三書寓眾多出名,人稱「花國」。長三們多才多藝,不少燒得一手好菜,常會在書寓理請客擺酒吃飯。

作家韓邦慶就是酒桌上的常客,常年流連花叢中的他,在《海上花列傳》就不止一次寫過這樣的場景——

煙霧瀰漫,鶯歌燕舞,魚翅、炒蝦仁、蒸鰣魚、大閘蟹擺得滿滿一桌。大家抽大煙、打麻將、喝花酒、做買賣,有些時候吃得晚了,姨娘還會從廚房端來一碗蝦仁炒麵,鮮甜彈牙,柔柔得撫去後半夜的疲憊……

上海人愛吃大閘蟹,有種說法是上海人誇東西好吃,就會說它有螃蟹味

1|爵士時代

上海夜生活的第二把火是洋人點燃的,火光中映出了「十里洋場不夜城」。

1882年7月26日,中國第一盞電燈在虹口區黃埔路15號的浦江飯店亮起,那時這裡叫「禮查飯店」,中華大地從這一刻起慢慢被現代化點亮。

浦江飯店(原禮查飯店)

「禮查飯店」是全中國最早的西商飯店,上海灘的洋氣風向標,全中國煤氣,電燈,自來水的第一個用戶。1897年,在這舉辦了中國第一場交誼舞會——上海道台蔡鈞舉辦的大型舞會,慶祝慈禧太后六十壽辰。在慵懶迷情的音樂背景下,上海灘的夜晚從此走進爵士時代。

作家穆時英就是其中之一,他年少成名,獨自住在北四川路的虹口公寓。每天夜裡,他會換上盛裝,先品嘗半熟的腓利牛排、噴香的洋蔥汁牛肉湯、濃郁的火腿蛋,再吃上一份西米布丁作為甜點。然後流連在禮查飯店精緻小巧的彈子房、酒吧、舞廳和撲克室,不時瞥一眼窗外,已經是東方魚肚白。

百樂門的英文名跟好萊塢六大製片廠之一的派拉蒙相同,可見當時翻譯的精妙

20世紀初,禮查飯店率先推出了交際茶舞,到了1930年左右,上海已經有了39家專業舞廳。入夜,街市上燈紅酒綠,車水馬龍,巨富顯貴們紛紛奔向銷金窟。

坐黃包車來,坐汽車來,

去戈登路的百樂門,這有中國第一支爵士樂隊傑美金,也有中國第一塊彈簧地板,「東方第一樂府」;

去不遠處的大都會,羅馬穹頂,圓形舞池,雕樑畫棟;

去靜安寺的仙樂斯,穹頂是一塊蒂凡尼玻璃,五光十色,猶如仙境,大富豪沙遜的私人會所;

去江寧路的新仙林,露天花園,霓虹閃爍,輕歌曼舞,夏季最迷人的舞場。

電影《一步之遙》中的花國大選在現實中真實的發生在上世紀20年代的上海。片中舒淇的角色原型是「花國總理」王蓮英,她在新世界劇院共和廳演唱了一曲《逍遙津》

在戰爭年代,上海租界成為一座孤島,貧富差距極大,富人們紙醉金迷,窮人們餓殍遍地。望著這一番場景,穆時英在《上海的狐步舞》寫下了這麼一句:「上海,造在地獄上面的天堂!」

解放後,四馬路會樂里附近將近3萬人左右的妓女接受了社會主義改造,開始依靠雙手養活自己;

而禮查飯店改名為浦江飯店,主要負責接待外賓;

百樂門則被改成了紅都戲院和紅都電影院,白崇禧之子白先勇在《台北人》里寫道:「金大班們跑到台北,抱怨者夜巴黎的舞池還沒有百樂門的廁所大」;

小資的爵士樂被機器的轟鳴聲所取代,伴隨著的是三班倒工人們時不時的哈欠聲。

2 | 迪斯科時代

在計劃經濟時代,這座城市唯一的亮光,可能就是於1968年開張的星火日夜商店,那是中國第一家24小時食品店,初衷是為進城送蔬菜的郊縣農民提供方便,卻沒想到成為申城夜間一景——

四條長龍在夜裡擺起,買瓜子、買煙、買糖和買汽水的人絡繹不絕,夜上海的香火以一種獨特的方式延續下來,靜靜等待著重燃的一刻。

星火日夜食品商店,現在在上海還有三家門店,分別在西藏中路、宜山路、南京東路

到上世紀八十年代末,上海的夜晚終於又重新熱鬧起來。當時全民皆商,下崗潮,體制內下海,做生意,做買賣,跑關係,香港人,台灣人,日本人,歐美人,魚龍混雜,這座計劃經濟的大本營活過來了。年輕人穿著喇叭褲,帶著蛤蟆鏡,帶著雙卡錄音機開始跳起了霹靂舞。

如果說上一個時代夜生活的背景音是慵懶的爵士樂,那八九十年代夜生活的背景音則無疑是迪斯科。歐陽菲菲、張薔、「荷東」、「猛士」轟炸在大街小巷。

張薔是迪斯科時代最耀揚的明星,她是大陸第一個在專輯封面露大腿的歌星,卻也因此招到封殺。張薔現在仍活躍在舞台上,在2017年推出新專輯《北京女孩》

1992年,台灣人馬維仁在延安飯店旁邊開了一家叫JJ DISCO的舞廳,能容納上千人同時跳舞,幾乎瞬間成為了夜上海的聖殿。每到晚上12點,就會有巨大的蜻蜓從天花板飛出,燈光打開,歡聲雷動,年輕人在音樂中宣洩著被壓抑了許久的慾望。

1995年,JJ停業一年後改名陽陽。那時候的上海夜生活,不但有以陽陽、通通、NewYork NewYork和時代為首的迪斯科「四大名旦」,還有虹橋賓館的CASABLANCA、銀河賓館的大小KISS、北京路的雲峰和數不清的遊戲房、KTV和保齡球館子,燈火通明,大上海恢復了不夜城。

那時的迪斯科都是有主題的,淮海路的時代迪廳一到子夜,就會放星球大戰主題曲,緊跟著出來一隻模型飛碟,在天花板上跑一圈灑些飲料券

不少國營餐廳和工廠食堂的大師傅也蠢蠢欲動,每當下班時,他們就帶著老婆孩子,在區縣附近的主要街道開起夜排檔。師傅走的是野路子,以本幫菜為底子,借鑒了各菜系之所長,剛有又趕上了上海夜生活的復甦,不少排檔生意大好。大浪淘沙,鷺鷺、保羅、我家、蘭心等幾家如今有名的本幫菜館,當年都是從排檔起家的。

保羅餐廳前身是弄堂口的小修車攤,後來發展成了上海有名的本幫菜館,據說老闆現在還在經營著汽修生意

到了九十年代,上海大排檔漸漸發展,甚至形成了自己的菜系,「模子菜」。在上海話里,模子就是模具的意思,後來引申出指這個人做事到位,夠朋友的。

而「模子菜」指代的就是每桌必點的那一系列家常菜——

6、7張桌子,一個煤氣灶,老公炒菜,老婆管帳服務,每到夏天,這樣的對話不絕如縷:「阿哥,鹽水毛豆、鹽水花生、清炒田雞、醬爆螺螄,半打力波啤酒。」「好的阿弟,你先坐,老位子給你打掃好了。」

排檔都是快手菜,比如一道醬爆豬肝,新鮮食材,大火下鍋,澆上一碗複合調料,連汁帶料勾芡全部放進去,猛炒幾下,不出一分鐘上桌,濃油赤醬,充滿鍋氣。趁著熱乎放進嘴裡,鮮嫩潤滑,吃到額頭冒汗,呷一口力波,舒宜。

大排檔的興盛推動了食街的發展。虹口區南部的乍浦路率先打頭,小吃、夜排檔、高檔粵菜濟濟一堂,一時間成為了白相人、詐騙公司、個體戶、大老闆們的樂園。流水席一個接一個,男男女女,情情愛愛,生活在高處,生活在別處,夜色如植物般蔓延,人們在黑暗中繁衍起來,猶如一盞盞被點亮的燈。

乍浦路在90年代中期走向輝煌,飯店雲集。1995年除夕在乍浦路「接送財神」,燃放煙火後的灰燼有半尺高,最大的煙火箱子有單人床的規模

緊隨著乍浦路崛起的宵夜據點是黃浦區的黃河路,這條短短600多米的街上匯聚了本幫粵川菜湘黔等各樣飯館,還出了個上海首富周正毅——他和老婆毛玉萍於1994年在黃河路開了「阿毛燉品」,經營58元一位的佛跳牆、22元一位的秘制燉鹿肉、188元一位的紅燒大排翅,這幫助了他賺到了第一桶金,通過房地產和股市,2003年,他登上了中國富豪榜第13位,資產達到25.8億。

2004年,周正毅因涉嫌虛報註冊資本罪被送至提籃橋監獄關押,不久,他給提籃橋監獄每個牢房裡都裝了空調

3 | 電音時代

時間進入新千年,浦東開發,世博會召開,自貿區開張,上海的變化速度讓人目不暇接,第一高度幾乎每隔幾年就會刷新一次,夜生活也隨之進入了百花齊放的時代。

滄海桑田,老日子起起伏伏,又回到了人們眼前。

2003年,百樂門大舞廳在上海重生,2015年,百樂門又投入改造,建造了爵士音樂中心。百樂門成了人們探尋70年前老上海風光的地方,或許能跟徐志摩、張學良打個照面。

浦江賓館沒有了曾經的繁華,但是和平飯店還在,這裡有著名的老年爵士樂隊,創始人周萬榮和程岳強就是曾經百樂門傑米金樂隊的成員,唇間指下傳出的都是上世紀三四十年代的爵士金曲,悠悠間能把你帶回爵士時代。

老年爵士樂隊由六名老樂手組成:周萬榮、程岳強、張經余、孫繼斌、顧金龍、李明康

到了2005年左右,乍浦路、黃河路、吳江路等食街相繼衰落,給監獄裝空調的周正毅進去了就再沒出來過,上海人民吃宵夜的步伐卻沒有停。城北臨汾路的彭浦夜市率先崛起,在2010年左右達到頂峰,聲勢之浩大甚至逼走了公交線。彭浦第一炸、黑暗料理魔鬼筋肉蛙、小陳燒烤、賈不假臭豆腐等小吃店成為了魔都夜晚一道亮麗的風景線。

而在黃浦江對岸的昌里路,同樣熱鬧非凡。火爆的店鋪還是熟悉的配方——昌里第一炸、上南三村排骨年糕、大王鍋貼、周斌臭豆腐......這一系列店溫暖了無數浦東市民的夜晚。

周斌臭豆腐

斗轉星移,新的勢力也大踏步進入了這座大都會。

把視線拉到上海西邊,日本人聚集的古北古羊路一帶日料店雲集,去日式酒吧喝威士忌,去居酒屋喝清酒,拉麵、燒鳥、燒肉、壽喜燒,日語與上海話此起彼伏,讓人恍如置身東京街頭。

而電子樂的風潮則沿著爵士樂和迪斯科的軌跡風靡了整座城市。嚴格意義上來說,迪斯科其實也是電音的一種風格,而如今的上海,則是house、techno、EDM等風格的天下。2014年,百威風暴電音節在上海登陸,2017年,更為著名的Ultra電音節再次引爆了上海,魔都成為了中國電音的橋頭堡,大上海的夜生活進入電音時代。

我沒趕上上海夜生活的前兩個時代,但這兩年我走在午夜上海,仍感到陣陣恍惚,時間並不是以線性的方式推進,而是如流光般竄逃閃爍,記憶不斷重疊組合。

百威風暴電音節

巨鹿街上的JZ的爵士樂如夢似幻,裡面有高叉旗袍閃過;

華山路的Shelter不斷傳出玻璃打碎的聲音;

夜店和ktv的界限被打破,純K的大包廂里人們聽著電音跳到了沙發上;

我前腳在瑞金路新開的生蚝吧咽下剛從加拿大運到的生蚝,後腳就被拉到了麗園路的盧香紀,這裡因為老闆的長相又被稱為縮頭面,大腸腰花面已經炒了將近30年;

烏魯木齊南路的Arkham俱樂部門口,專做美式風格熱狗漢堡的餐車旁,一排鬼佬帶著帽子喃喃自語,Marijana,weed,yezi要不要……

4 | 愛以吃喝消永晝

在北京的時候,我有時候會去找軋軋鬧忙聊天。他是上海人,在上海起起伏伏,經商、成功、逃離、遁世,人到中年又重燃熱情,操持起私廚和家宴,燒得一手好菜。說起那些年的上海往事,他談得輕鬆,人生如花,雨打風吹去,聊得最興奮的倒是一個弄堂口的攤位——溧陽路的大腸油豆腐粉絲湯。

那是一代人的深夜美食,在06年左右消失。鬧忙從2毛錢吃到6塊錢,他說那家店用的是地瓜粉絲,老闆會細細把大腸切絲,新鮮、入味、實在,讓人忘不了。

當夜幕降臨,這座大都會的夜晚在吃吃喝喝中徐徐展開,煎炒烹炸,飲酒閑談,有人喜,有人悲,有人飛黃騰達,有人下落不明,百年上海灘,只留下煙火氣瀰漫。

口述人:軋軋鬧忙

參考書目:

《海上花列傳》韓邦慶著

《長恨歌》王安憶著

《繁花》金宇澄著

《談吃與畫餅充饑》張愛玲著

《在夜色中起舞:上海迪廳浮沉錄》佚名著

文:刀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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