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文化有多可怕？

父親年輕的時候，很想學小提琴，他的夢想是成為一名樂隊的提琴手，他嚮往的地方，是劇院的舞台，他一生中想拜訪一次的聖殿，是維也納的金色大廳。

可那時候家裡很窮，飯都吃不飽，自然是買不起琴，找不到譜，也上不起課，請不起老師。

終於，剛剛工作的父親有了點積蓄，好不容易，買了一把琴，愛護有加，每天學習工作再累，都要抽時間回到房間，從衣櫃里取出提箱，鄭重其事地放在寫字檯上，伸出手指輕輕挑開鎖扣，掀開蓋子，欣賞好半天躺在裡面泛著瑪瑙紅的寶貝，再小心翼翼地把它取出來，擦拭，調弦，用松香塊擦拭琴弓，然後端端正正地站在屋子中央，格外認真地練習。

然而，每當房間里傳來吱吱嘎嘎的聲響時，大家都覺得，他只不過是在鋸床腿。看來這種高雅藝術還是有它的複雜性，自學是找不到門檻的。

當時父親有一個同學，正好在文工團，於是他只好厚著臉皮，貼著兄弟，為了蹭點課，為了多掌握那麼點專業技藝。作為一個外行旁聽生，面對科班出生的驕傲的音樂家們聊的話題，吹的牛皮，日常的一些習慣，父親都羨慕不已。

後來，因為種種原因，父親終於屈服於命運，沒有在藝術的道路上闖下去。小提琴也在困難年間轉手給別人換了果腹的油鹽柴米。然而他，對音樂的愛好，卻從未停息。當我回國的時候，他常常一個人在家裡聽碟片，徜徉在巴赫、亨德爾、莫扎特、貝多芬、柴可夫斯基、勃拉姆斯、門德爾松等大師的傑作里，尤其是3G1E的旋律中。

我一直以為他就是閑來無事，葉公好龍，附庸風雅罷了。端了個小凳子坐下來，然後問他：「老爺子，聽來聽去就是這麼幾個，你膩不膩啊？」

「你仔細聽，這裡面有人物，有畫面，有情懷，有故事。」他咂了口茶：「我年輕的時候，經常去文工團，有一次你伯伯他們搞到了一盤柴可夫斯基的《悲愴》，那時候這些「資產階級的靡靡之音」，一般人是接觸不到的。所以幾個藝術家欣喜若狂。他們約在一個晚上，找了間僻靜的小屋，捂住門窗，關上燈，然後開始播放。幾個人閉著眼，躺在床上，陶醉在樂聲里，神魂顛倒，身心舒暢。後來我問他到底聽到了什麼，他告訴我，在那個黑夜裡，一個人從生到死的一生，就這樣栩栩如生地浮現在腦海里，時而歡快，時而憂傷，時而婉轉，時而悲壯，那樣打動人心……」

常聽父親的老友說，帕格尼尼雖然高超炫技，但是驚艷之後，就越發乏味，而巴赫、貝多芬的曲子，對於年紀大了的人來說，雖然深沉，卻百聽不厭；流行音樂，就像活潑美麗的浪花，而古典音樂，是深邃無邊的海洋......

而這些年，陪老傢伙在海洋里暢遊的小夥子們彷彿是越來越少了。不過，每當我忙碌之餘，總會關上門，泡杯茶，戴上耳機，放一曲門德爾松的E小調小提琴協奏曲；在挑戰面前打開音響，讓柴可夫斯基的1812送來衝鋒的號角，炮火的轟鳴；在流浪之路上冥想德沃夏克的第九交響曲，在災難降臨時重複《命運》第二樂章……

精神不死，靈魂不屈，經典之美，無可言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