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肖像
□從維熙
我想,莫言雖然後來獲得了諾貝爾文學獎,但是他也不會因此而忘記給他文學營養的北國山河地脈,還會像馬拉松長跑那般,續寫出更富有中國品位的好作品來的。
我與莫言很少通電話,除非有事要談。偶然通電話時,他總勸我寫寫家族史。我說我不能,因為多年來讓我夢裡也相思的東西,反倒成為一條茫茫的驛路。人生坐標和生活經歷的不同,決定了各人筆墨馳騁的領域。
從莫言發表《透明的紅蘿蔔》開始,特別是他的《紅高粱》問世之後,我就覺察出這是一匹掙脫了籠頭的野馬。基於這種認知,我除了激動地寫下《五老峰下盪輕舟》,對莫言告別文學慣式、另闢蹊徑的藝術之勇表示讚美之外,還在我曾經主持的一家出版社,讓編輯迅速將其幾篇作品,納入「文學新星叢書」出版。當時,進入那套「文學新星叢書」的青年作家有四十多位,歷經十多年時間的磨礪和檢驗,莫言不僅是其中的長明星,而且創作態勢如決堤之水,一發而不可收。縱觀莫言三四十年的創作,近年來又多了些他昔日作品中沒有的幽默,這絕非莫言自作多情,而是他生命中的野氣升華和揮發。
談及莫言的幽默,不禁使我想起兩件往事:
其一,1987年,中國作家訪德期間,因為德國某漢學家有辱中國作家尊嚴之舉,莫言曾將其比喻為「玻璃耗子琉璃貓」,此話曾引起同去訪德作家們的大笑。
其二,1998年10月,莫言在台北圖書館與兩岸同行共議21世紀文學命題時,曾讓在場聽眾捧腹大笑。他似乎不是在發表講演,而是與在場的聽眾詼諧地對談。他那張憨態畢露的「熊貓臉」,使會場上笑聲一直不絕於耳。在那一刻,我就認定這個山東高密小夥子,越來越向平民型作家靠攏。之所以如此,在於童年生活的高密田園,對他的影響太深遠了。如他筆下的《紅高粱家族》系列、《天堂蒜薹之歌》《檀香刑》和後來的《生死疲勞》《蛙》,都深深地蘊藏著山東民間文化對他的雕塑。他從不做高深的哲理思考狀,更鄙視故作深沉的「假道學」,如果硬是把「學院派作家」與生活流的作家分開的話,他地地道道屬於後者。
在人品上,莫言絕不是文苑中的跳蚤之類,他是一個值得信賴的朋友。
一天,電話聊天時,我告訴他一件我的生活瑣事:我們這兒正在粉刷樓房,其中的一個打工仔從樓里得知我是一名作家,經過我家窗外時,突然問我是否認識莫言。我未置可否,反問他,為什麼問這個問題。那位裝修工人告訴我,他是山東高密人,那方水土出了個莫言。既然我也是個作家,想必我也認識莫言。說這話時,這位高密小夥子臉上濺滿了白灰點子。
其實,這只是我與莫言聊天時,信馬由韁說出的一件生活趣事。沒想到,幾天之後,快遞公司的投遞員按響了我家門鈴。原來,莫言送來兩條紅塔山和一瓶五糧液。我打電話給莫言,說我不解其意。他說,這是出於對老哥的友情。事後,我仔細想了想,怕不僅僅是對我個人的友誼,其中,更包容了對高密土地一草一木的一往情深。以此生活細節來探討莫言的創作源泉,以及他的為人之道,不是比枯燥的評論文字,具有更形象的說服力嗎?
這就是從文到人的一幅「莫言肖像」。我想,莫言雖然後來獲得了諾貝爾文學獎,但是他也不會因此而忘記給他文學營養的北國山河地脈,還會像馬拉松長跑那般,續寫出更富有中國品位的好作品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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