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黃巢軍佔領長安到後黃巢時代:千年都城原來是這樣消失的

文 | [美] 譚凱 (Nicolas Tackett) 譯 | 胡耀飛 、謝宇榮

摘自《中古中國門閥大族的消亡》,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7年4月出版,經出版社授權轉載,有刪節。

黃巢,唐末農民起義領袖,出身鹽商家庭,成年後屢試不第。就在王仙芝起義的前一年,關東發生了大旱,黃巢聚集周圍百姓,與唐廷官吏進行過多次衝突。875年,黃巢投奔王仙芝,參加農民起義。878年王仙芝死後,起義眾軍推黃巢為主,號稱「衝天大將軍」,改元王霸。880年,黃巢軍進長安,於含元殿即皇帝位,國號「大齊」,建元金統,大赦天下。

對於一度強大的唐王朝來說,黃巢對長安的佔領,是標誌著其崩潰的關鍵節點,唐王朝此後僅存在了四分之一世紀。

黃巢首次表達其稱帝野心,是在佔領唐帝國西京之前的數月。880年9月渡過淮河後,他訓誡部下,停止掠奪鄉村。此後,在一路北上的剩餘時間內,他不再劫掠,而是招募新的軍隊。毫無疑問,黃巢在尋求改變自身的形象,從桀驁不馴的強盜,轉變為合理合法的中國統治者。佔領洛陽後,他開始模仿作為中國皇帝的角色,為民眾謀利,以安撫地方居民。

黃巢

在黃巢到來之前正好逃離長安的道士杜光庭,描述了一些恐慌細節:

黃巢犯闕,宮城失守,南北紛擾,中外倉惶。……東馳望仙門,人相蹂踐,馬不可進。或聞人言,駕已西去矣。復還其家,骨肉百餘口亦已奔散。……遂秉馬馳出開遠門,門亦壅咽,奪馬殺傷甚多。乃投金光門,人稍少,躍馬而出。

黃巢的一位高級將領尚讓曾安撫城中居民,根據一種史料記載,他宣揚道:「黃王起兵,本為百姓,非如李氏不愛汝曹,汝曹但安居無恐。」由於大部分人口必然無法在黃巢到來之前出逃,故而當看到叛軍有序入城時,他們稍緩了一口氣。

秩序的相對穩定,持續了數日。在軍隊進入長安八天之後,黃巢通過擊數百次戰鼓,在一場儀式中稱帝。他宣稱建立了一個新王朝——齊;啟用了一個新的年號——金統;升其妻為皇后。唐廷三品以上官員全被撤下,低品官得以繼任其職。隨後,黃巢任命了許多他的親密部將為高級官員。他的將領尚讓和趙璋升任宰相,蓋洪為尚書僕射。黃巢也留任了許多前唐廷官員,佔據新政府的重要職位。他任命的另外兩位宰相崔璆(去世於883年)和楊希古,都是自先唐以來的舊時家族子孫;裴渥出身也是如此,他被黃巢任命為翰林學士(Hanlin Academy)。曾率領唐朝武將向黃巢獻城的將軍張直方,也得到了一個高品級職官作為回報。甚至一位唐皇室的外戚也加入了新朝廷。

表面上看似平穩的改朝換代,黃巢的雄心壯志最終還是失敗了。首先,他從未得到足夠的人民來接受他的新朝廷,他推翻了唐朝在這些地方的統治,但未能建立新的政府架構。部分墓誌提及其統治時,皆予以痛斥。黃巢滅亡後數年,一方葬於長安以北邠州的墓誌,描繪了時人維護唐朝的激情:

宮殿為寇所居,竊稱偽主。……致鑾轄播遷,人神怨哭。

黃巢佔領期間的墓誌更加直接,有時將叛亂者等同於野獸。根據882年葬於洛陽的一方墓誌記載:

無何,巨寇黃巢竊窺神器,大駕西幸。百執事已下,未及聞詔,已陷豺狼之穴。

甚至在自立的魏博鎮,較少擁護唐朝統治的地方,唐朝的正統依然得到承認。在882年下葬的一方墓誌側面,刻有一行字曰:「其年,黃巢坐長安,李帝奔屬(原文如此,當作蜀)。」雖然墓誌並未對皇帝使用特殊的敬語,依然清楚地視之為「帝」,非如「黃巢」直呼其名。

《黃巢起義軍入長安》,紙本,98x337cm,1959年中國歷史博物館藏

此外,雖然很多長安的唐廷官員加入了新朝廷,但也有許多人拒絕了。幾位唐朝最重要的大臣,包括四位現任或前任宰相,拒絕加入黃巢政權,反而躲藏於民居,激怒了黃巢而遭到逮捕並遇害。其他一些官員帶家人自盡。也是在這個時候,黃巢佔領長安前夜自殺的盧攜,也被拖出屍體游市。在一次特別慘烈的事件中,藏於長安城東市西南角永寧坊張直方家中的一群唐朝官員,在被發現圖謀隨僖宗出逃後,全遭殺害,並殃及張直方本人及其全家。在這次大屠殺中,數百位高級官員的族人死去。

當黃巢以暴力回應這些排斥其新政權合法性的人時,他對自己的軍隊也開始失控。雖然他禁止屬下「妄殺人」,但他的命令似乎很大程度上被忽視了。接踵而至的是一場近代以前的城市大屠殺之一,在目擊者韋莊經常被引用的《秦婦吟》一詩中有詳細描述:「家家流血如泉沸,處處冤聲聲動地。」韋莊特別記載了對年輕婦女的強姦和加害,包括一位來自富戶的女孩因拒絕從賊而被殺,另一位女孩則被投入火中,無處逃生:「煙中大叫猶求救,樑上懸屍己作灰。」隨著大屠殺的消息傳遍帝國,待在相對安全的東南地區的詩人羅隱也寫道:「三秦流血已成川。」

更糟糕的是,逃出長安城變得越來越難。導致後來出現了許多關於逃離長安的靈驗故事,比如這個誇張的例子,道士曹戣在長安被叛軍所抓,並被強迫勞役。一天晚上,一位神秘人物靠近他,並幫他逃走,「此人引其手,若騰躍於空中,良久履地。」在大部分故事中,得到神助是幸運的基礎。劉存希離開長安時,帶上了捲起來的一幅天師畫像。正是靠了這幅像,他在三十多位難民中,得以免於死亡和受傷。也許最幸運的是賈湘,他每次出門,從未落下老君畫軸;帶著這幅畫軸,他成功地帶著一大家子人和金銀帛匹逃出長安,即便一路上「剽掠之人不知紀極」。然而,在所有這些例子中,如果沒有得到特殊幫助,都無法逃出來。當時,大多數想逃離長安的人都被殺或受重傷了;而那些成功帶著整車貴重物品逃出來的人,如果遇到劫匪或叛軍的巡查,也不會走得很遠。這種情況下,那些倖存的人,很容易會被認為得到了上天的幫助。

最初的大屠殺之後,暴力行為暫時平息。然而,在某人於尚書省門上貼了一首嘲諷叛軍的詩後,又開始了新一輪流血事件。雖然無法獲知此詩具體內容,但能夠通過韋莊嘲諷叛軍朝廷的口吻中想像得到:

還將短髮戴華簪,不脫朝衣纏綉被。

翻持象笏作三公,倒佩金魚為兩史。

朝聞奏對入朝堂,幕見喧呼來酒市。

韋莊

黃巢的首要謀臣尚讓被這種對政權的冒犯行為激怒了,他下令屠殺了超過三千位他認為可能寫出這樣一首詩的文化人。這個時候,那些還在政府中做事的人,也不再露面了。

黃巢軍隊進行的最後一次屠殺發生於881年初。支持唐朝的軍隊將叛軍成功驅逐出了長安。然而,對於民眾來說不幸的是,勤王之師本身又陷入了俘掠百姓的混亂狀態。黃巢抓住這一機會,反攻回長安。因遷怒於在他看來支持王師的百姓,根據史料記載,黃巢放任其軍士屠殺了成千上萬的居民。這次屠殺,被稱之為「洗城」。

整個戰爭期間,並非所有死亡皆出自刀劍。據有效史料表明,在當時的長安,至少有一次瘟疫流行於民眾之間。韋莊在長安身陷「賊中」時曾寫過一首詩,大約在881年,哀嘆兩位因病去世的朋友。詩的前兩句表達了他當時之所想:「與君同卧疾,獨我漸彌留。弟妹不知處,兵戈殊未休。」

比疫病更為嚴重的是戰爭對農業生產的摧毀。長安郊外的倖存者在城南山谷間堡寨而居。連續數年,無人耕種渭河平原肥沃的土地。由於黃巢的統治在地方上並無擁護者願意輸送賦稅,糧價開始飆升。人們不得不以樹皮充饑,乃至出現了人相食之的傳言。韋莊寫道:東南斷絕無糧道,溝壑漸平人漸少。六軍門外倚殭屍,七架(寨)營中填餓殍。

當韋莊最終在883年早些時候逃出城外時,倖存者恐已不多。然而,黃巢還有最後一次機會,大肆破壞這座偉大的城池。當他離開長安時,史載其「焚宮闕、省寺、居第略盡。」

當唐廷回到長安時,那些躲過戰亂的官員看到了一幅徹底荒蕪的景象,「荊棘滿城,狐兔縱橫」。幸運的道士賈湘——那位帶著金銀帛匹逃出長安的人——「歸京承興里,尋其舊第,已隳拆」。大部分這個城市的上層居民,都與賈湘一樣,發現自家宅第片瓦不留;只有少數人能找到自己留下的有價值的東西。

對於那些重建家園的家庭來說,更為不幸的是,在唐朝最後二十年,長安還遭到了數次洗劫。中央禁軍再也不是圍繞在京城周圍的軍閥們的對手。皇帝成為他們的傀儡,居住於他們藩鎮治所州——兩次在西邊的鳳翔鎮,一次在東邊的華州鎮——被「保護」的時間,甚至比肩居住於長安的時間。

因此,當885年12月李克用(856~908)直入長安就朝廷對他的攻擊問罪時,他的軍隊洗劫了這座城池。在黃巢被驅逐後重建的、大約只相當於之前10%至20%的官府建築與民居,無一倖存。

次年,當一支忠於朝廷的軍隊進入長安清除一位篡位者時,他們再次洗劫了這座城池,從而導致「士民無衣,凍死者蔽地」。

十年後的895年,皇帝被迫逃入京城南面的山中,這引起了另一場大恐慌。成千上萬的居民逃離城市。那一天,許多人在夏天的高溫中露斃於野。到了晚上,他們又被此地因政治權威下降而興起的盜賊所攻擊,「哭聲震山谷」。後一年,輪到鳳翔節度使洗劫京城,這次皇帝向東逃亡。880年代以來重建的房屋,再一次遭到塗炭。

880年代和890年代倖存的詩人,如實地描述了當時的衰敗。在一首名為《長安舊里》的詩中,韋莊描述了他舊居的破敗景象:

滿目牆匡春草深,傷時傷事更傷心。

車輪馬跡今何在,十二玉樓無處尋。

到890年代,只剩下對城市最華麗建築的緬懷,韋莊將神話中昆崙山上的「十二玉樓」拿來比喻這些廣廈。鄭谷(約851~約910)在題為《長安感興》的詩中,展示了一幅讓人印象深刻的類似景象:

落日狐兔徑,近年公相家。

可悲聞玉笛,不見走香車。

寂寞牆匡里,春陰挫杏花。

對於那逝去的恢宏,鄭谷感到無限悲哀,黃巢之亂後這座偉大都城所遭受的苦難在這些文字間被淋漓盡致地展現出來。在另一首題於一堵前官府建築之牆壁的詩中,鄭谷描繪了一幅名副其實的末日景象:

秋光不見舊亭台,四顧荒涼瓦礫堆。

火力不能消地力,亂前黃菊眼前開。

詩中描述了對城市的破壞,並需注意鄭谷所使用的時間標記——「亂前」。正如我們所見,唐王朝最後二十年的文人精英很明白他們正所經歷之事的災難性意義,並立馬聯繫到黃巢之後的亂象。

《黃巢起義軍進長安》

880年代早期,韋莊在《秦婦吟》中描述了郊外的荒涼:「百萬人家無一戶,被落田園但有蒿,摧殘竹樹皆無主。」韋莊本人作為居住於長安的大族子孫,在城市東南靠近漢代杜陵處擁有家產。當890年代後期回訪此地時,他描述了此地荒蕪的景色:「卻到樊川訪舊遊,夕陽衰草杜陵秋。」在同一首詩中,韋莊見證了農業生產的崩潰:「千桑萬海無人見,橫笛一聲空淚流。」桑樹是鄉村財富生產的縮影。在平常年代,農民們會忙於剪桑葉喂蠶;然而此時,空無一人。鄭谷在造訪長安城東他的姨兄王斌——無疑也是一位晚唐權勢之家的子孫——的別墅後,留下了一首類似的詩作,描述了當地遭受的死亡與破壞:

枯桑河上村,寥落舊田園。

少小曾來此,悲涼不可言。

訪鄰多指冢,問路半移原。

久歉家僮散,初晴野薺繁。

這些詩作,共同呈現了舊時居住於長安的京城精英階層所遭受的暴力摧毀。數千世族子孫可能死於叛軍和強盜之手。那些倖存的人則失去了城裡的房屋,同時,在地方上的財產也無法提供經濟支持。然而更糟糕的是,重返朝廷變得更加困難。

首先在886年年末,當時僖宗的遠房宗親嗣襄王李熅(去世於886年)試圖取代僖宗的計劃失敗了。此後,數百位參與李熅短命政權的官員中,有20%到30%被處死。隨後的十五年,政治環境更加惡劣。895年年中,長安周圍的節度使們聯合起來攻入長安,處死了他們的政治對手,兩位宰相——韋昭度和李溪。

十世紀的第一年,朱全忠(852~912)與唐廷結盟,崔胤踩在許多政治對手的屍體上,成為宰相。不久之後的904年初,崔胤和他的親信也被殺,因為昔日的主人已經不再需要他們的支持。隨後,朱全忠處死了其他一些高官。最著名的事件是,905年六月,朱全忠在白馬驛處死了七位最有影響力的公卿,毫不客氣地將他們扔進黃河。此舉標誌著那些在朱全忠的藩鎮幕府中崛起的新人,已經不再敬畏這些公卿祖先的聲望。同一時候,數百位依然忠於唐廷的官員因被誣陷為朋黨而遭定罪處死。

朱全忠

雖然唐朝以前也有流血事件,但9世紀末和10世紀初的政治暴力特具破壞力,因為其造成的一波波政治動蕩和數十年戰亂,影響了整個帝國。即便權勢很大的人能夠躲過一次或多次屠殺,他們也無法在整個後黃巢時代維持自身的政治影響力。

對長安城最後且最重要的破壞發生於904年,朱全忠強行把皇帝遷到他自己勢力範圍內的洛陽。三年後,他正式推翻唐王朝並建立後梁(907~923)王朝。由於不再有軍隊控制,為阻止重建一個正統京城,他命令下屬拆除了整個長安城。所有剩下的宮殿、官府建築皆被拆毀,居民也被驅逐。所有有價值的東西都被運往洛陽,「長安自此遂丘墟矣」。

作為王朝首都上千年的大都市,在此後的幾個世紀中,成為「幾乎被遺忘的城市」。分散在農地的廢墟遺迹成為後世文物學家滿足好奇心的地方。直至20世紀末,現在的西安城才再次在體積和人口上,媲美以前的唐長安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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