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南京大學教授周曉虹:變遷時代的社會學家
《瞭望東方周刊》 2015-06-24 記者 鄭秋軼
2015年5月,南京大學人文社會科學高級研究院十周年慶典期間,舉辦了一個「學術伉儷」系列講座,周曉虹和夫人朱虹是其中一對嘉賓——周曉虹是社會學教授,朱虹是商學教授,兩人都是南大名師。
主持人要他們評價彼此的微信。朱虹說,周老師的微信千萬不要加,他一兩個月才發一條,還是講工作,又不給人點贊。朱虹的微信則打理得很好,內容豐富,粉絲眾多。周曉虹承認,朱虹的微信寫得好,但他認為,不印出來的文字都是白寫。
周曉虹和朱虹的學術領域有一些交集,比如,消費主義。周曉虹最近出版的一本書《文化反哺:變遷社會中的代際革命》,就談到了在消費社會,中國家庭代際關係的變化。這本書,從萌發靈感到完成,用了25年。
周曉虹調侃道,如果讓講究效率的商學院教授來寫的話,可能只要2.5個月。但他認為很值,「從1988年到今天,這麼長的時間,才使議題的討論有了更寬廣的論域。用25年邂逅一個宏大的事件,非常有意義。」
文化反哺,是周曉虹1988年提出的概念,指在急速變遷時代,年長一代向年輕一代學習的現象。這個詞近年逐漸從學術界走向大眾。2010年,浙江省高考作文題目就和文化反哺有關。
計算機是父母人生的「滑鐵盧」
1985年,周曉虹的父親領了一筆離休金,給了他200元,讓拿去買衣服,但不能買西裝。在父親腦子裡,西裝是資產階級生活方式的象徵。周曉虹當時還在南開大學讀研究生,愉快地接受了「投資人」的意見。
3年後,1988年大年初一,父親拿出一套西裝,讓周曉虹教他打領帶。「當時我就震驚了。父親也穿西裝?作為權威的父親,也有向我請教的時候?」
他立即嗅到一些變化,這成為文化反哺概念的初起。這一年,周曉虹寫了《試論當代中國青年文化的反哺意義》一文,從理論上闡述了這個問題。
1998年,周曉虹在專心研究長三角農村,以及「江浙農民的社會心理嬗變」。一天,他聽到一位美學教授跟人談電腦,落至下風,使出撒手鐧:不對,我兒子說……周曉虹像觸電一樣,立即問旁人,聽到沒,他在說什麼?
這句話給了周曉虹「社會學的想像力」。他意識到,文化和知識的來源、判斷對錯的標準,開始從老一代轉到年輕一代手上。「《文化反哺》這本書的副標題,『變遷社會中的代際革命』,為什麼是革命?因為兩代人的關係顛倒過來了。」
他開始作一些案例研究,在南京選擇了7戶家庭,在北京的「浙江村」選擇了2戶家庭,作田野調查。此時,人們對「文化反哺」的概念還持「謹慎肯定」的態度。但調查中幾乎所有受訪者都認為,父母向孩子學習是十分普遍的現象,「高知」父母也不例外。
周曉虹相信:「文化反哺」這個概念是成立的。
此後十多年,他繼續在北京、上海、廣州、南京、重慶5個城市作了100多個家庭的調查訪談,從食品、器物、行為方式、價值觀等各方面,對文化反哺現象作了解讀與分析。
在他看來,計算機是父母人生的「滑鐵盧」,原來「無所不能」的父母在計算機面前敗下陣來。手機,也體現了代際溝通的主導權從上一代轉移到下一代。
文化反哺是當今中國獨有的嗎?周曉虹認為,中國的特殊性在於,作為一個傳統根深蒂固的國家,經歷了30年的封閉、停滯後,突然劇烈轉型,這種強烈的反差使得年長一代從「至尊」到 「落伍」的過程幾乎是瞬時性的,因變遷導致的中國社會兩代人的差異之大,絕無僅有。
《文化反哺》寫到三分之二,周曉虹被查出患了「腎癌」。他做好了一切準備,手術前一天檢查,卻被通知沒有問題了。經歷了一次「生死」考驗,他在書里寫了一段煽情的話:「爸爸,對得起你了,因為當年父子互動濺起的一朵浪花,現在已匯成為一條大河。」
為一個群體畫像
上世紀90年代初,周曉虹注意到,在中國市場上出現了一本以一個特定群體趣味為定位的《時尚》雜誌,倡導他們「消費、消費、再消費」。而當時,在大多數人頭腦中,過度或超前消費仍是一種「錯誤」的觀念。
2001年,周曉虹開始關注這個在國外被稱作「中產階級」的群體。
2005年,他在京滬穗寧漢5個城市作調查,試圖為中國的這個對應群體畫像:月收入5000元,主要從事腦力勞動。他認為,在這5個城市,有12%的人達到這個標準。
調查結果發布後,引起一片質疑。上海的一名白領把每一筆收支曬到網上:月入7000元,除掉開銷,每月只剩下200元。他質問周曉虹:我也算「中產」嗎?
曾有媒體報道稱,國家統計局城調隊一份抽樣調查顯示,6萬元至50萬元是我國城市中等收入群體家庭年收入標準。而國家統計局相關負責人隨即明確表示,國家統計局未公布過這一數據,在正規的統計口徑中也沒有「中產階層收入」這一項目。
周曉虹不解:無論稱「中產階級」還是「中產階層」,「改革開放30年了,為什麼還有很多人對中國存在這個群體持懷疑態度?」
有一年他去印度開會,在德里的一家三星級飯店跟大堂經理閑聊,問他是不是中產階級。月收入相當於人民幣1000多元的大堂經理自信地說,of course。下一句話差點讓周曉虹驚掉下巴:我們印度是中產國家。
2005年,印度就號稱有7億中產階級。為什麼兩國的認識有那麼大偏差?周曉虹想了很久,發現可能源於對「middle class」這一詞的誤讀。
一方面,中文中的「階級」「階層」都可以對應class一詞,但似乎因易引發某些特殊聯想而被刻意迴避;另一方面,「中國人一向很注意『產』,重視財產多寡,而忽視了現代中產階級或者說新中產階級的職業特徵。」
「我並不認為中國已經進入了『中產社會』。經過30多年的改革開放,『金字塔型』的社會結構已不復存在,但目前還只是一個中間略大、底部更大的『洋蔥頭』。」
周曉虹注意到,在官方文件中,已多次出現了這樣的表述——「中等收入者」。而自中共十六大以來,高層已經多次在正式文件中提出「擴大中等收入者比重」,有學者解讀,這表明高層將著力打造兩頭小、中間大的「橄欖型」社會,讓中等收入者成為占社會人口最大的群體。
「愛誰的錢」
周曉虹曾下鄉插隊兩年,在農村時,他寫過小說、詩歌。1977年,恢復高考,周曉虹考取了南京醫學院醫學系。「那時候傻乎乎的,覺得文學家都從醫生出來的,郭沫若、魯迅,所以就想乾脆學醫吧。」
年紀稍大,理性漸長,發現當年寫的小說就像調查報告,不能卒讀。於是放下小說,研究起社會學。「那時候中國剛剛改革開放,百廢待舉,再說我一看那時領頭的又是費孝通先生,我就考過去,改變了自己的道路。」
90年代,高校教師紛紛下海。周曉虹受「先富起來」的同事邀請,到海南旅遊。十幾輛豪華轎車一字排開,朋友讓周曉虹隨便挑。半路上,有人端著衝鋒槍跳出來,朋友說別怕,是例行檢查。當天,海口一家銀行被搶走50萬元,打死兩人,下了車,朋友拿出大哥大,大搖大擺地走到飯店門口,兩排女服務員齊刷刷地鞠躬,說「請」。朋友說,看到了嗎?這就是金錢的力量。
那時,周曉虹的月薪是150元,朋友月薪是5000元。朋友說乾脆別回去了。周曉虹還是回去了。
1992年,周曉虹給儀征化纖寫了一句廣告語:「儀征化纖,與世界共經緯。」得到一萬元報酬。後來那句廣告語出現在各地的機場碼頭。
當老師既能維持興趣,還能掙點外快,過得比較寬裕。朋友的飛黃騰達,沒有給他太多刺激。
有一次,在央視錄節目,崔永元問周曉虹,你愛不愛錢?「說愛錢,像商學院教授;說不愛,像倫理學教授。」周曉虹反問崔永元,「愛誰的錢?」
「其實商人是社會進步的推動者,我跟他們一樣,只是角色不同,我在課堂上的滿足感也很強。」他說。
《文化反哺》出版後,得稿費4萬元。朱虹說,世上最美的事情和金錢沒有關係。她對這個研究一直很支持。「我們的價值觀很契合,要不然就會一天到晚抱怨,唉呀,25年才掙4萬塊!」
文化反哺與孝道
《瞭望東方周刊》:你認為,代際成為一個問題,是工業社會的結果,為什麼?
周曉虹:工業革命以前,整個社會的發展十分緩慢。年輕一代的社會化是在老一代的控制下進行的,換言之,代際間的關係是連續的。
20 世紀上半葉開始,歐美和亞洲許多國家都陸續遭遇代際問題。比如美國,大都市破壞了部落文化,市民自由取代了地方忠誠,理性組織取代了神聖秩序。人們的價值觀和社會心理出現了傳統和現代的對峙。社會學家把處於衝突中的新一代人叫做「邊際人」。
中國社會現代性的生長始於1840 年。在中國社會深入轉型時,文化認同危機產生了,這開始影響到代際關係。在現代文學中,有很多描寫兩代人「揖別」的作品,比如巴金的《家》,展示了19 世紀末以來中國社會綿延不斷的代際間矛盾和衝突。
《瞭望東方周刊》:文化反哺對傳統的孝悌觀念有什麼影響?
周曉虹:「五四」以來,文化衝突的火花,第一朵里就有「非孝」。這不是偶然的。文化的綿延靠世代的傳遞,因此親子關係被加上了種種牽連。但文化不只是綿延,還有變化,於是牽連又得用血淚來絲絲切斷。
全球化過程中,充滿了諸多不確定性。年輕一代能更好地了解全球化的規則和未來。在中國社會徹底邁向工業社會之前,親子之間就會不斷上演「絲絲切斷」的情感正劇。
文化反哺,一方面動搖了傳統社會「長者為尊」的地位,使得雙親常常會遇到來自子女的反叛和挑戰,衝擊了「孝道」;但另一方面,也具有逾越代溝、維繫親情的價值。
《瞭望東方周刊》:父輩接受麥當勞、微信相對容易,但對於一些深層的價值觀念,能否「反哺」到他們?
周曉虹:從我們的研究來看,答案是肯定的。儘管在訪談中,子女大都認為在價值觀方面影響父母很難,父母也認為孩子一般不會影響到自己的價值觀和人生觀,但在一些特殊的情況下,孩子的影響會觸及父母的「靈魂深處」,尤其在審美和生活情趣上。
關注中國體驗
《瞭望東方周刊》:你倡導研究「中國體驗」,如何理解這個概念?當下中國最大的體驗是什麼,它對我們的生活、心態有什麼影響?
周曉虹:「中國體驗」是中國社會這30 年急速變遷、轉型的結果。它與宏觀的「中國經驗」相對,即中國人的價值觀和心態的微觀嬗變。中國體驗與中國經驗作為這場大變遷的一體兩面,賦予這個時代完整的歷史意義和文化價值。
200年前,歐洲經歷的社會轉型跟中國不同。首先,他們的現代化是原生的,在物質豐裕的過程中,沒有趕的心態。第二,變遷規模不同。歐洲、美國、日本涉及的人口分別是3億、3億、1億,中國是13億。因此,中國社會失衡大一點。
2009年,我訪問哈佛大學,離上一次來訪正好10年。10年,一點變化都沒有,無比寧靜。對中國來說,一天沒有變化,就沒有奔頭,就會慌張、焦慮。從某種意義上說,中國和美國的差異,是一個後現代國家和一個尚未實現現代化、又無比渴慕現代化的國家之間的差異。
《瞭望東方周刊》:當前網路語言成為熱詞,你怎麼看這種現象?
周曉虹:新詞是社會變動的產物,但有一些詞是從很下流的話轉譯過來的,應該凈化。這些詞的流行,是「社會痞化」的表現,這不是中國獨有的,上世紀六七十年代的美國跟今天的中國一模一樣。
過去,模仿都是下層階級模仿上層階級。在美國,到了上世紀60年代,社會公平訴求增強,黑人運動、青年運動高漲,原先處於劣勢的階層地位上升,他們的價值觀、語言行為受到關注。比如牛仔褲,從街頭爛仔腿上一步步套到大學教授腿上,最後套到總統腿上。這種底層文化上升的現象未必是壞事,也可能是社會平等化、民主化的一個趨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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