產婦跳樓自殺,每個人都該知道的真相
文/幸知在線 王二丫
8月31日晚,第一次生孩子的陝西綏德縣女子馬某,被臨產痛苦折磨約10個小時後,從分娩中心的待產室走至備用手術室,從5樓跳下,結束了自己即將27周歲的生命。她一同帶走的,還有腹中胎兒。
導致這一悲劇的原因何在?目前,真相還遠沒有到來。最有發言權的當事人,已經帶著未出生的胎兒離開了人世。但是,這件事情折射出來的其他真相,卻值得我們每個人審視、深思。
事件回顧9月3日,陝西榆林市第一醫院的綏德院區先在微博發布聲明,稱26歲的馬某於8月30日入院待產,31日生產期間其因疼痛多次向家屬要求剖宮產,醫院也向家屬提出剖宮產建議,均被家屬拒絕,最終產婦情緒失控,跳樓身亡。
9月3日,馬某丈夫延某在網上發布聲明,推翻院方說法。聲明稱,在產婦提出剖宮產要求時,作為家屬,自己已經同意,但醫生說孩子馬上就要生了,不需要剖腹產。
9月5日深夜,醫院再次通過官方微博發布《關於8.31產婦跳樓事件有關情況的再次說明》,稱馬某與家屬溝通被拒絕,期間兩次「下跪」。隨後關於這一事件的網路信息中,大範圍出現「產婦跪求剖腹產被拒後跳樓」的字樣。
9月6日,媒體披露馬某的母親接受採訪時的說法:8月31日10時許,女兒第一次走產房,疼得站不定了;第二次出來,說還疼痛。她說,女兒是疼得準備蹲下但又蹲不下來,「不小心」就跪下了,「女兒最後一次從產房出來,我們還強調,萬一不行了就剖腹產,但醫生說,現在已經不需要剖腹產了,順產也到時間了。」過了一會兒,醫生出來,說產婦不見了。
9月6日,陝西榆林一院再次就待產孕婦墜樓事件發布說明,並公布視頻監控畫面。監控畫面中有馬某丈夫攙扶馬某走動的畫面及馬某下蹲(跪)畫面。
9月6日,媒體報道稱,馬某的主治醫師李瑞琴在事件發生後,已經被停職,目前正全力配合警方調查。
01
每個人談論事件時,都會投射自己
最初得知這個事件,是基於院方發布的聲明。很多媒體在報道中用了這樣的表述:
「產婦因跪求家屬要求剖宮產,醫院也向家屬提出剖宮產建議,均被家屬拒絕,最終產婦情緒失控,跳樓身亡。」
微博評論,多數人都把矛頭指向了產婦家屬——惡婆婆、渣男,把女人當生育機器…… 與此同時,諸如「女人嫁錯人到底有多可怕」「」比疼痛更絕望的,是沒有選擇」一類的爆文開始出現。
之後,隨著更多信息的披露,大家對於這件事的看法逐漸分為兩派。有人篤定地認為,就是家屬冷血自私不同意簽字剖,才會導致產婦跳樓,這家人就是罪人,現在又想向醫院要求高額賠償金。有的人會認為,醫院為了保證順產率不同意剖,醫護人員沒有重視產婦的情緒和狀態,是醫院在推卸責任。
對於公布的視頻資料,同樣一個孕婦跪地的畫面,有的人會堅定地說,這就是她在下跪求丈夫同意讓她剖腹產;有的人會說,這明明是疼痛難忍的下蹲姿勢,不小心跪在地上了。
目前,誰都不知道真相到底如何,但大家都認為自己的判斷合情合理。每個人對事件的態度,其實都在投射自己。這種投射,可能是自己對丈夫、婆婆的不滿,可能是自己生孩子時對醫護人員的不良感受。
一個女同事說,可能是家屬為了省那幾千塊剖腹產的費用。——她家一個遠房親戚,媳婦生孩子時,醫生臨時說需要剖腹產得多交幾千塊錢,丈夫堅持讓順,後來順產時孩子被憋著了,成了一個腦癱兒。
一位已經當媽媽的女性說:「我不會因為醫院拒絕剖腹產跳樓,而會因為丈夫和婆家拒絕剖腹產跳樓。」 ——她在和丈夫鬧矛盾,並且對婆婆有著強烈的不滿。
另一個女性說:「肯定是男方家裡想要二胎,怕剖腹產之後不好生二胎。」——她丈夫是北京人,家裡好幾套房,三代單傳重男輕女,而她生的是個女兒,現在正被丈夫及公婆逼著生二胎。
也有一個朋友說:「肯定是醫院在推卸責任,故意歪曲事實,是醫院為了保證順產率,才一直拖著不給剖的,現在又把責任使勁往出推。」——她當初羊水早破,入院時護士說可以順也可以剖,她本能地認為順產好,稀里糊塗簽完字等著順產。結果,催產針打了兩天兩夜沒反應,醫生一直說胎心正常,還可以再等等。後來,因為家裡有婦產科醫生,覺得繼續等下去風險太大,這才不顧醫生規勸要求剖。孩子出來時已經憋得全身嚴重黑紫,進了搶救室。而她,至今想起來就後怕,後來又聽朋友說,現在三甲醫院都有順產率的要求,所以醫生更傾向於讓人順產。
另一個朋友說:「醫生其實很冤枉,整個操作過程都是合規的,產婦沒有明顯的剖腹產指征,胎心監測正常。同時好幾個產婦在待產,不可能一直盯著一個人。再說,現在的家屬,誰敢惹。家屬說了能順就順,醫生敢剖嗎?」——她是一名婦產科醫生,曾經在實施剖腹產手術中遇到產婦羊水栓塞,搶救無效死亡,家屬帶著花圈到醫院靜坐一周,點名要找她要說法。從那以後,她離開了婦產科,被調到了B超室。
以上這些,都是我從身邊同事朋友親人的真實信息。當一個轟動性的事件發生時,每一個參與討論的人,其實都在把自己定位到事件中。事情演變為事件,最終成為每個人釋放情緒的場域。在這個場域內,我們會表達自己曾經遭受或者正在遭受的委屈、憤怒、不滿和擔憂,希望通過「惡人」的被懲罰,來獲得心靈上的慰藉。
更進一步,我們會希望通過討論、通過對真相的追問,督促制度的完善、喚起大家對某個群體、某類事件的重視,以此來獲得安全感。這種全民的自我帶入和投射,即形成輿論熱潮,客觀上會促進真相調查的進展和社會制度的完善。
02
一個意外的悲劇,一次悲劇的「意外」
在全社會的關注下,這起事件的很多細節仍然不斷被披露,後續進展也處於持續更新中。此時,我們無法憑猜測對事件定性,因為任何猜測,都會帶來進一步的傷害。
但是,不論事件最後的定性是什麼,可以肯定,這是一起讓人心痛的悲劇。
情感諮詢師王君蘭,曾經也是一名醫生,在醫院工作十幾年。在看到這個新聞的時候,王君蘭老師首先感覺到的是震驚和心痛。她說,無論是作為一名醫生,還是作為一個生過孩子的女人,這種事情,絕對都是「意料之外」的。誰也無法想像,一個即將臨盆的產婦,會帶著即將出生的孩子做出這樣的選擇。
從這個角度來說,這起悲劇事件,絕對是一個「意外」——無論是對醫院,還是對家屬來說,都是在意料之外的。這樣的表述,並不是對事件的定性,不是為了替某一方開脫,而只是客觀地來描述當事各方的心理感受。
一個人,在面對非常嚴重的意外事件時,通常會有什麼表現?難過、恐懼、慌亂……然後,會本能地採取自保的行動。
高級情感諮詢師周勁松,在幸知分答社區回復用戶提問時曾經說到,人有兩個原始恐懼,一個是怕死,一個是怕瘋,說到底,都是害怕失去控制。一旦失去控制,就會自動進入受害者模式。
從公開報道中,我們看到的醫院方面的聲明和行動,其實隱藏著恐慌的情緒和自保的措施,不管事件本身問題出在哪兒,醫院率先開啟了「受害者模式」。在醫患關係現狀的大背景下,這種做法無可厚非,但卻很容易在客觀上增加事件的複雜性。
家屬的心理感受,我們無法真正去體會。不論丈夫和婆婆是否真的把女人當成生育機器,至少,在他們的認知里,女人生孩子都是會疼的,但是疼到跳樓,卻是完全超乎他們想像的。所以,出現這樣的意外和失控,他們一樣會面臨巨大的悲痛和慌亂。至於家屬有沒有醫鬧,目前還不得而知。逝者的丈夫在接受採訪時曾提到,自己完全懵了,不知道發生了什麼。
03
悲劇之後,如何安放我們的恐慌和焦慮
這起悲劇,之所以會引發如此廣泛的關注,除了事件本身的「意料之外」,另一個重要原因在於,生育這件事,事關千家萬戶。
每一個將來會生孩子的女人、每一個生過孩子的女人、每一個將來要和女人生孩子的男人、每一個婦產科的醫護人員……都會本能地去關注。
這次意外帶來的社會焦慮和恐慌,最先波及的人群,應該是目前正在備孕、懷孕甚至待產的女性。對疼痛的恐懼、對家人的質疑、對醫院的不信任,這些都可能成為孕產婦不安的心理因素——
生孩子真的會把人疼死嗎?
如果我疼得受不了想剖腹產,丈夫和婆婆會不會反對?
醫生是不是只聽家屬的,完全不考慮我的意見?
進入產房,我就是去人身自由、只能聽天由命了嗎?
……
孕產婦的焦慮,都需要親人、醫生給予耐心的澄清。當然,這次事件之後,有律師從《侵權責任法》等有關法律法規的角度指出,醫院應以患者自決權為重,尊重產婦意願。
醫生對醫患關係的焦慮,可能是事件的誘因,這份焦慮也可能在事件之後進一步強化。如果最終的調查結果,醫護人員本身沒有明顯的過錯,那麼,家屬、公眾以及媒體的態度,對今後醫患關係的走向,有著非常大的影響。希望那個時候,每個人的言行中,都可以多一份理性,分清楚情緒和事實。
更多的社會焦慮,表現為對女性權益的討論。
女人不是生育機器,這句話,很多人都在說,也都在口頭上表示認同。但是,這次事件卻喚起了前所未有的反思:女性怎樣才能不成為生育機器?女性在孕育生產過程中,真正需要的是什麼?
小範圍調查之後發現,已婚已育的女性,都題到了兩個詞——心理和尊嚴。
懷孕的時候,家人對孕婦說的最多的幾句話:你今天吃什麼,你明天想吃什麼;你不吃哪來的營養;你要少吃垃圾食品;你要早睡早起,不能再熬夜了……
很少有家人會主動問:你今天心情怎麼樣?你需要我今天陪你做什麼?你今天想去哪裡玩……現實就是這樣,很多家庭,對孕婦身體的關注,遠遠勝過對心理的關注。
小喬的孩子今年上小學了,回想起自己的順產經歷,她說的最多的不是疼,而是獨自躺在待產室的孤獨和無助。那個時候,她多麼希望待產室的護士能給她一些鼓勵。
而護士在旁邊嗑瓜子,聽到她疼得哼哼了,直接說:「你快別哼哼了,還早著呢,真正的疼還在後面。你老公都在外面睡得打呼嚕了,你還不趕緊睡!」那一刻,她感到從未有過的冰冷和絕望。孩子出生後,儘管丈夫也算盡心儘力,但一想到護士說的那句「你老公都在外面睡得打呼嚕了」,她還是會不由自主地想離婚。
小羽兩年前在北京某三甲醫院生孩子,現在回想起來,她印象最深的一個場景是,當自己赤裸著躺在產床上時,兩腿分開,正對著產房的門,而那個門一直開著,每當有人進出,門上的布簾都會飄起來,她覺得自己的隱私部門一覽無餘。她央求醫生幫忙讓她換個產床,得到的回應是:「都是來生孩子的,誰顧得上看你,踏實待著吧!」小羽說,那一刻,她覺得自己就是一個生育機器。產床下放著一個大桶,她就那樣躺著,醫生護士忙著顧不上她,她就在心裡暗自擔心孩子出來會不會掉到桶里摔死。
小楚的兒子如今快上幼兒園了,現在回想起生孩子的過程,她不再像兩年前那樣,極力去形容那種無法言說的痛,而只記得,她疼得受不了要求剖腹產,她的媽媽哭著去求醫生給她剖,但因為她的婆婆和丈夫堅持要她順,醫生也覺得沒有剖腹產指征,拒絕剖。後來,順產了,母子平安,但因為胎兒過大,陰道撕裂嚴重。
這樣的例子還有很多很多。一個女人生孩子的時候,除了忍受疼痛,還要承受失去尊嚴感帶來的心靈創傷。
說到生孩子的疼,很多人會提到無痛分娩。在榆林產婦跳樓事件發生後,有醫務工作者接受媒體採訪時說,無痛分娩之所以沒有得到大範圍普及,主要是政策原因和缺乏麻醉師的客觀困難所致。
無痛分娩,需要麻醉醫生在產婦分娩過程中,持續監護產婦情況,工作時間較長,勞動強度極大,很多綜合醫院不一定具有足夠的麻醉師來承擔這項工作,而且一些地區甚至沒有把無痛分娩列入醫療服務收費目錄,使得醫院無所適從。
這背後,是體制機制的原因。我們的政策的制定者,基於某種社會共識,默認了產婦的疼痛是可以被忽視,不足以因此動用政策力量去強力推廣無痛分娩——生孩子嘛,哪有不疼的,幾千年了,女人都能忍過來了,現在有啥不能忍的,疼又疼不死人。
可是,今天的社會現實不一樣了,女性孕育孩子的背景也不同了。很多職場女性,在整個懷孕過程中,不得不一直坐在那裡,沒有體力勞動,缺乏必要的運動,本身就不利於順產。另外,生活條件的改善,人對疼痛的耐受力也會減弱。這些,都應該成為關注女性生育問題時被考量的因素。
最後,希望這次事件帶來的焦慮,能推動某種進步。
惟願,逝者安息,生者堅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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