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陸小說已抵達書寫階段的盡頭
唐諾:大陸小說已抵達書寫階段的盡頭
羊城晚報記者何晶
在中國內地,台灣作家唐諾的名字或許不如他的太太朱天心那樣被讀者熟知,但在台灣文壇,他可是個響噹噹的人物,並被認為是華語世界最受尊敬的作者之一。
繼引進出版了《文字的故事》、《閱讀的故事》、《世間的名字》之後,廣西師大出版社理想國近日推出唐諾的最新力作,長達四十五萬字的散文集《盡頭》。
奮力說出當下處境,
是書寫者不懈的責任
唐諾,本名謝材俊,筆名源自美國「梅森探案系列」小說男主角「賴唐諾」。他寫作的領域很廣,自提筆以來,已經開發了好幾個領域,相互之間看上去還都不搭界。早期,唐諾以寫NBA籃球的評論文章廣為人知,隨後,「唐諾風」的推理小說導讀又受到讀者熱捧。再一變換,他回到漢字源流,《文字的故事》在出版當年就拿下台灣三大好書獎。隨後《閱讀的故事》、《世間的名字》則奠定了他「跑野馬」般的寫作風格。
新書《盡頭》,大概可以視作唐諾的又一個轉折點。在朱天文的描述里,他是一個博學者,從《閱讀的故事》開始脫離啟蒙的角色,成為一個聆聽者,如今則成為了一個發問者。小說會不會寫完它所有的可能?聆聽者會不會先一步消失?資本主義是不是人類知識之路的另一個盡頭?……他將縈繞多年的念頭付諸筆端,一次次追問,追問到可能的真相和核心,並用他那不那麼好懂的、獨有的思辨語言,鑄成《盡頭》這本四十五萬字的鴻篇巨製。
《盡頭》一書關於寫作的技藝與極限,也關乎我們身處的現實;每篇文章都在挑戰散文這一文體的容量,也在探究當下世界更深更廣的圖景,包括經濟、醫療、籃球、民主等等。比如在「忘了預言金融大風暴的克魯格曼」一章,他試圖討論專業的經濟領域問題,而在「在湖水上唱歌跳舞的卡欽那」一章,則引出他對台灣進入大遊戲時代的思考。
《盡頭》共十七篇文章,每一篇都很長,在這個速食的快讀年代,唐諾如此大手筆的文章似乎「不合時宜」,但他堅持寫無法「簡化」的文章。唐諾說,人生、社會、語言、文學無法被簡化,也不應該被簡化,「極限的思索,讓人曉得自己其實可以更好。」
至今不用電腦,
不用搜索引擎
在動筆寫作之前,唐諾是一名出版人。二十餘年的編輯生涯,使唐諾與閱讀為伍。他的閱讀視野駁雜,卻也熱愛精讀。雖然在他的文章里,總是不厭其煩地反覆引述幾位作者的話,讓人誤以為他只讀過博爾赫斯、卡爾維諾、米蘭·昆德拉,或者是加西亞·馬爾克斯。但有趣的是,看到唐諾提到這些作家的文章,你會詫異自己似乎從來沒讀過博爾赫斯,因他從文本中讀到的內容,同樣身為讀者卻常常從來沒有讀到。或許,這就是「專業讀者」和「業餘讀者」的差異所在。
唐諾對待文本十分嚴厲,當朱天文在寫一個不太成功的作品時,他說了很多,以至於朱天文沒再寫下去。「也許我的態度有錯,我真的不知道對一個創作者該怎麼樣。他們是我喜歡的創作者,我會在我覺得有危機的時候說話。」他甚至坦言駱以軍的《臉之書》不該出版,「以駱以軍的能耐、地位跟大家對他的愛護與期待,那本書是絕對不應該出的。那是一本垃圾。」
事實上,辭去工作專心寫作,也和唐諾的閱讀體驗和寫作經驗息息相關。他說:「總是寫一些讓閱讀變得容易的文字,會讓人很難往深刻的地方走,會讓人變笨。」於是,唐諾重新回到寫作,去進行更為深刻、專註的思考。只要人在台北,每天早上九點到中午一兩點,唐諾都在咖啡館,不做別的事情,就是專心書寫,寫寫刪刪,最後每天大約只留下500字,全是手寫。唐諾至今不用電腦,查閱資料也不用搜索引擎,「寫作依靠的就是記憶。重讀帶來的記憶是一種生命的沉澱,而存放在別處的知識最多只是一個倉庫而已。人沒有辦法仰賴身體之外的記憶。」
唐諾問過自己,書寫到底是否達到了盡頭。過去寫的幾本書給他帶來的經驗是,似乎沒東西寫了。「我每次寫完一本書都有那種感覺,我發誓我會的東西,我有的東西,都已經寫完,全部用完,竭盡所能的,接下來再沒東西寫了。」可是,後來他還是陸續寫了下去。「所以可見,即使我們做再多的理性理解,書寫可能還是有神秘跟特別的地方,還是有些記憶、可能性藏在某一個深處,藏在當下並不知道的地方。」
現在,唐諾已經又開始順利地寫下一本書了。「會是本小一點的書,我希望十多萬字就能夠完成,那是一個小題目,大概有關春秋左傳。所以放心了,還沒到盡頭。」
中國大陸小說家的待遇
簡直好得難以置信
為配合新書宣傳,不久前唐諾來到大陸做活動,在北京、上海之後,計劃中還有最後一站廣州,不料因身體不適,他最後不得不返回台灣治療,未能如期與廣州讀者見面。
在北京的活動現場,唐諾談到了他對大陸小說家的看法。他認為大陸當代小說書寫有三大奢侈:書寫題材的奢侈、中國大陸小說家待遇的奢侈,以及小說家進入世界文壇視野順利程度的奢侈。
他說:在過去十年或更久,中國大陸小說家的待遇相對來說是非常好的,從台灣的角度看來,簡直是好得難以置信。兩岸小說家相遇,大陸小說家會驚訝台灣小說家原來這麼窮,台灣小說家則會羨慕大陸小說家原來過得這麼好。他介紹說,台灣的稿費40年沒有調整過,一個字一台幣,加上報紙副刊和文學雜誌的萎縮,使得發表也產生非常大的困難。作者的重要經濟來源也就是版稅收入,一般說來,台灣一本小說印刷3000本左右,按照300元台幣的定價,所得的就是9萬台幣版稅。寫作者一兩年寫一本書,而這就大概是全部收入。與此同時,大陸小說家進入世界文壇也非常順利,各種譯本,各大獎項,越來越多作家成為「跑國際碼頭」的人。
唐諾鄭重地表示:「過往回頭看這段時日,我願意稱之為大陸小說書寫的某種愉悅時光,但事情不會一直這樣下去。大陸土地大,人多,也在歷史時刻累積許多奇怪的東西,可以緩緩孕育出非常多的有趣作品。中國歷史的災難和不幸,總會留下一層書寫豐厚沃土,但留下的沃土不過是這一層而已。」
在他看來,大陸小說初始階段眼花繚亂的成果,很大一部分是歷史和現實的使然,不是書寫者的成績;相對來講,書寫者自己做得可能並不多,而是歷史時代供應給他們的。「小說只停留在書寫階段會顯得太簡單。如果我沒看錯,大陸小說書寫已經抵達這樣書寫階段的盡頭。貼著現實寫小說,已經出現過多重複,單一書寫者上就已經有重複了,尤其和我一樣年紀的小說家。」
何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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