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屋嶺」水彩寫生隨筆——廈門水彩畫家作品
來自專欄黃永生論畫
林秋蔚《曾經風雨》水彩 56x76cm 2016「丁屋嶺」水彩寫生隨筆
文/黃永生
二十年前我帶學生去長汀寫生,認識一位能把畫全部賣出去的畫師林強輝,當時「丁屋嶺」尚未開發。他現在是「丁屋嶺」的寨主,當年幹練質樸的小夥子已成長為深沉厚實的文化人。「丁屋嶺」的夜晚氣溫很低,他把畫家們引到工作室,木頭結構的老宅牆壁上掛多幅繪畫作品,經過一整天的寫生,仰視掛得太高的油畫作品,似有緩解頸椎脖子麻木的功效,大塊木板桌上擺滿水果與茶,他打開電視屏幕,播放成龍演唱〔青石板〕的歌曲,充滿活力的客家靚仔少女跳起歡樂的舞蹈,歌聲與舞蹈把我們帶入客家風俗世界中。
長汀是充滿故事的地方,紅旗越過汀江,直指龍岩上杭。客家人在這片熱土上繁衍發展,客家酒釀催發人與人之間的情誼。現在客家人改變把客人灌醉的習俗,酒釀依然散發特有品性的魅力。林強輝不再作畫,他把精力轉向開發「丁屋嶺」。「丁屋嶺」離縣城二十多公里,轎車繞過許多彎道,人煙稀少,萬壑俊俏,陽光下的村落顯得萬籟俱靜。鬱鬱蔥蔥的樹木與山坡紅土形成色彩鮮明對比,老宅的瓦片顯得破舊沉悶,午後暖陽亦無法激發其活力,我喜歡老宅土牆的斑駁痕迹,經過多少滄桑歲月,土牆色彩好像是壯年男人身上透出的深沉力量,穩重,厚實,渾厚的滄桑感流露歲月的痕迹,可從中翻閱豐富的故事。儘管土牆沒有太多精神層面的內容,午後陽光襯出土牆油畫般色調,對黑乎乎的瓦片無法激起我的審美意識,它的作用是遮風擋雨,同時壓抑土牆向上升騰,不管晴天陰雨,總是使人感到心情沉重。
我不理解畫家為什麼對老宅容易激動,比如「丁屋嶺」牛市街的老宅,木頭樑柱經過年代流淌已經變黑褐色,與烏黑的瓦片混搭,形成深沉壓抑的詠嘆調。當地客家人無法建造優質房子,很多房子是為解決眼前生活的需要,如當下哲學家阿甘本,在《神聖人》里分析的「活著的存在[1]」,又像歌德在《少年維特的煩惱》里描寫「人類嘛,都是一個模子鑄出來的。多數人為了生活,不得不忙忙碌碌,花去大部分時間;剩下一點點餘暇卻使他們犯起愁來[2]」,在大山裡生活極其艱辛,所有營造是功利第一,缺乏足夠資金考慮審美問題。非遺保護的悖論,現代人用審美眼光欣賞尚在童稚期的建造物,這些不講究審美的建造物變成我們費大力氣保護的寶貝,不少老宅保護費用遠超過當年建造成本。我從破舊老宅看不到審美的生命,反而嗅到濃烈的破敗氣息,像農家菜里的腌製品,顏色沉著氣味誘人,腌制變成高貴的品質。我喜歡林強輝這個文化人,他是有想法的寨主,他從陳舊破落老宅看到文化希望,他希望城裡人來丁屋嶺看風景的同時,能欣賞名家的作品。老宅因天荒地老變得古樸,一代又一代生命繁衍的故事亦隨之往事如煙,絕對未想到今日「丁屋嶺」引來一批又一批畫家。畫家們對有歷史的老宅滋生鍾愛,其中緣由是應有個究竟,卻是值得思考的問題。
海德格爾把築造理解為棲居,人從自然獨立出來的關鍵,是築造能庇護自身的居所。居所是對自然的入侵,經過多麼長時間,入侵漸變為自然的組成元素。我們無法接受剛建成的築造物,其原因在它過於整齊劃一,整齊劃一可理解為理性的內容,理性對原始狀態的自然是格格不入。隨時光推移,理性變得蒼老,整齊劃一的築造物經過風吹日晒雨淋,支架變得不整齊,瓦片變得錯落而非劃一,衰老的築造物向自然投去無序的媚眼,從而贏得畫家們的讚賞。說來是奇怪的審美現象,嶄新牢固的築造物無法融入自然之中,衰老築造物伴隨破敗的頹廢,反而引起審美的關注,為什麼畫家欣賞頹廢的病態,像古希臘人崇尚悲劇藝術。人的力量經不起時間考驗,其築造物的衰敗與蒸蒸日上的自然構成鮮明對照,築造物的色彩變得暗淡,山上樹木顯出茂盛的嬌妍,透過外表的蒼勁,可感其內在生命隨風勃發。早晨霧氣繚繞,起得早的畫家坐在〔山寨人家〕廳堂泡茶,呼吸新鮮氧氣,泡茶,閑聊,暢談當下寫生的故事,交流彼此作畫的經驗。山寨夫人忙著為大家做早餐,在城裡已經無法吃上無農藥鮮嫩的青菜,在山寨廳堂餐桌上,每位畫家一口氣吃各式各樣的青菜,頓覺神清氣爽,精力充沛。山寨特徵是淡然靜寂,畫家們彼此交談的聲音像無節拍的聲響,時不時地打破沉靜的山村,我們像歌德筆下的主角夏綠蒂把〔一切都忘了[3]〕。
「丁屋嶺」的風景很有個性特徵,如果缺乏概括能力,要畫出好的構圖是相當困難,畫家親身感悟山嵐峻美,卻難於辨析山巒起伏背後的抽象形態。正因為抽象形態的隱秘,多數畫家選擇依樣畫葫蘆的寫生,由此陷入對象的幻相里,難怪歌德發出感嘆「難道我們親身經歷自然現象還不夠,還非得來個依樣畫葫蘆嗎?[4]」陷入風景細節的時候,畫家是無法率性瀟洒地表現個性語言,中氣十足狀態下,個性語言才會湧現出來。由此,我們必須思考「一口氣」寫生的問題,。不作內心體驗是無法感悟「一口氣」的妙處。怎麼理解「一口氣」的說法,我們可以先考察它的源頭,戰國策記載曹劌論戰的故事,提出「一口氣」作戰的策略,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出外寫生,如何做到一鼓作氣,只有胸有成竹的畫家,才可能做到「一口氣」寫生。面對自然對象,我們要從感性對象感受「物之象」,普通方法無法得到「物之象」,畫家只有經歷從對象的物質感受回到內心,再由內心返回感性的過程,這一體驗或許能形成物之「象」。我的這番感悟不是異想天開,而是經過身體力行的寫生體驗,譬如那天下午在池塘邊寫生,我懷著質疑的眼光觀察眼前風景,搜索感性背後的抽象形態,可以根據隱秘的形態規劃抽象線條。線條因其抽象與一口氣的空無之間,有一脈相承的共通性,氣順著空無溜進線條之中。抽象線條把零碎圍繞一口氣串起來,一口氣由此轉變為主體的一個意識。意識萌動是精神的發生,精神在一口氣運行中打通感性世界不可能的關節,寫生由此朝向源於自然又不同於自然的自我精神。
林強輝走過來看我作畫,他用痴心語氣再次聊起他的工作室,陽光下的工作室無法遮掩蒼老外貌,不得不承認,池塘邊上的老宅很美,老宅倒影里的漁船,山坡的亭台樓榭,當然不及蘇州園林。我捫心自問,是什麼構成老宅的誘惑力,山裡人簡單的生活方式,毫無修飾的直接率真,無添加的虛假語氣。回首望去,山峰微瀾,池水不驚,物我兩忘。
2016年12月7日於紅樹康橋
嚴妙縫《冬日丁屋嶺》水彩 56x76cm 2016
黃永生《書園》 水彩 56x76cm 2016年
林秋蔚《紅牆舊事》水彩 56x76cm 2016林秋蔚《柔水潤人》水彩 56x76cm 2016林秋蔚《幽谷僻村》水彩 76x56cm 2016林奕德《坡》水彩 56x76cm 2016
林奕德《紅牆》水彩 23x31cm 2016
林奕德《古城》水彩 56x76cm 2016嚴妙縫《山光水色》水彩 56x76cm 2016嚴妙縫《汀洲博物館》水彩 56x76cm 2016李志德《雲霧丁屋嶺》水彩 56x76cm 2016[1] 〔意〕吉奧喬·阿甘本著,吳冠軍譯《神聖人》,中央編譯出版社2016年7月版,第006頁
[2] 歌德著,楊武能譯《少年維特的煩惱》,上海文藝出版社2015年8月版,第7頁。
[3] 歌德著,楊武能譯《少年維特的煩惱》,上海文藝出版社2015年8月版,第19頁
[4] 歌德著,楊武能譯《少年維特的煩惱》,上海文藝出版社2015年8月版,第14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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