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夫卡|過不好的一生

卡夫卡|過不好的一生

來自專欄裂帛

或許要重新想起來才能意識到,卡夫卡帶給我們天才不是傾瀉的情感,麻痹的幻覺,或者什麼其他高超敘事技巧,在所有人排成隊伍衝刺時,他因需要克服空氣的阻力而邁著艱難步伐,那些動作沉重到令人信服,於是才接二連三有人跟著停了下來。他在日記中描述自己的特質,是一種讓父母目瞪口呆的驚人的無能,是對個人位置毫無把握的寄存者,這樣瑟瑟縮縮的處境放到作品中卻大放異彩。那彷彿構成了對現有世界的特殊體驗,因內心過於絕望返照在肉身上的一個小動作,或是需要用強大意志去維持使其不崩塌的沉默。他發現了沉默的流動性,並說那是比歌聲更強有力的武器,似是而非的微妙感,還有那說到一半突然轉了彎的話頭,都成為他觀察世界的絕佳方式。他的人物能非生非死忍耐一切,忍不下去的時候就變成動物,在所有上帝的信徒中他是離幻覺最遠的,最絕望的,但又是最堅定不移的,不可摧毀的,置之死地而後生。

有理由相信,卡夫卡在煎受著令人心碎的偏見,來自讀者,來自同事,更甚至於來自父母。他傳世的作品,只有一小半小說,其餘的大篇幅都是日記書信和情書。可見他把生活放在了起碼與作品等量齊觀的位置,而非僅耽於藝術的天才大佬。他可能是少見的作品對本人意義大於傳世意義的人,那些文字都成了他最痛苦時刻的寬慰,最後的委託馬克斯焚稿,乃至之前已有一次的命令朵拉焚稿,所有飽含爭議的舉措,好像都因為他的痛苦變得誠誠懇懇。有趣的是,他而立之年才開始戀愛,情書寫的很俗,但是一往情深。他在去世前又給父親寫了厚厚的滿懷委屈的信,提起了童年時因淘氣被關在窗外,還有父親總是把自己都不了解的猶太教強加給他。他的父親是威嚴的,希望兒子也像自己強大有力。好像正因如此卡夫卡才發展成與之完全相對的纖細敏感的母系性格。卡夫卡不能接受父親以資本家的形象對傭人肆意咒罵,每當類似事情發生時,他都要在背後加倍補償那些人,並怨言正是因為父親而使自己不能抬起頭來。這樣一封信里,沒有他賴以成名的寓言和隱喻,全是時隔多年的瑣事,但是他終於作了那個比喻,說與家庭的關係像被踩住尾巴的蟲,頭部走了很遠以為逃脫了,結果一下子彈了回去。然而他父親最終也沒看到這封信。

福樓拜有次描述一位女友,說她生活在真實中。後來這一幕被卡夫卡反覆引用。或許對卡夫卡來說,生活才是無比重要的,但是生活毫不留情把他塞到了門外,使他整個的投靠了文學,但是他畢生都渴望再敲一次那扇門。

「結婚、建立家庭、接受所有降生的孩子,在這不安全的世界上保護他們,甚至給予些許引導,這些我確認是一個人所能達到的極致」,他這樣提到了對婚姻的看法,而後又說,結婚是他一生中唯一可以重新來過的機會,而父親破壞了它(兩次訂婚因故取消)。那之後作為朋友的馬克斯第一次看見卡夫卡流淚,他重複說,發生這樣的事,難道不可怕嗎。

只有藝術不足以建立生活,但是藝術在生活的建立中不可或缺,卡夫卡所做的全部努力好像都是想要帶著對文學的愛好回歸生活,將文學融為生活的一部分。但是他終究沒有能力處理好兩者間的關係,或者僅僅無法處理好生活。即使他在另一個世界裡已舉足輕重,仍執意無法原諒自己。於是再重新看他三十歲的那些信,剛開始戀愛,寫著嘮嘮叨叨毫無一流作家水準的情書,不用靠隱喻荒誕來防衛,可能是他自己生活里最珍貴的日子。

親愛的,就想吻你並請求你允許我靠在你胸前哭訴一番。由於發生了一些不幸的巧合,我七點半才到家。睡覺或者入睡已不可能了,因為隔壁鄰居馬上就要熱鬧起來,我也得為法庭審判研究資料,還得寫那份長長的申請書。總之,今夜的時間,再次讓給這個強盜般的世界。只有你,親愛的,才是我最大的安慰。我累了,四肢無力,腦袋嗡嗡作響,所以請你——這非常高傲無理,我知道——請你吻我,就在我結束這封傷感的信的時候,親愛的!親愛的!一天就這樣過去了,明天會發生什麼,不值得一談。

弗蘭茨

1912.1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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