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東風(五)

昨夜東風(五)

來自專欄從企業說到情感

拿成績單那天,馨沒有來學校,請表妹李紅琴帶領。寧很認真地看了一眼她的各科成績,除數學跟物理沒及格外,其它五科都考得不錯,語文還是高分。

發放成績單前,班主任發表了一番感慨:「同學們,很高興一年裡我擔任你們的班主任,今天是分別的日子,暑假一結束回到學校,你們就初三了,在座的就不能再完整地聚在一起了,說這話時,我的心很是傷感,感謝一年裡大家對我工作的支持,你們都很優秀,只是我這個班主任能力有限,沒有帶好大家,希望你們不要怨恨我,我會永遠祝福你們,永遠記得你們,你們永遠是我最優秀最得意的學生。初三是人生關鍵的一年,中考成績的好壞決定著你們未來的人生路,希望你們好好把握這一年,努力學習,考進一中。政教處昨天發通知,暑假提前二十天結束,八月十日回校補課十五天,今天沒有來領成績單的同學,請帶領的回去後一定將通知准達。」

班主任話音剛落,教室里就一片喧嘩,什麼樣兒的聲音都有,只有寧端端正正坐在位子上,緊抿雙唇,一言不發。

  八月十日上午九點,學校公告欄處擠滿了學生和家長。寧背著書包剛走進校門,李紅琴就滿臉憂傷地站在了他面前,「書寧,不用去看公告欄上分班名單了,你在五班,葉馨同我在二班,洪秋雁在一班。

  李紅琴知道,寧最關心的是馨跟洪秋雁,所以,不等他走向公告欄,就直接告訴了她們各自的新分班級。

  寧很讓李紅琴尊重和欣賞,學習上,寧給了她兩年輔導,雖沒有太大進步,但李紅琴從來沒有怪罪過他,總認為是自己天生笨腦筋,沒有讀書細胞。

李紅琴是葉馨的表妹,家境殷實,生活上給予寧時常照顧。寧喜歡看書,學校圖書室不對外開放,借一本書要押金二十元,寧一個星期的生活費才三塊,借不起,李紅琴就將自己買的書借給他看。有一次,李紅琴剛買了一本全國初中生優秀作文大全,連翻都還沒來得及翻,就被寧借走了,沒想到,第二天上晚自習,這本書就不見了,問遍班上所有同學都說不知道。作文書很厚,定價二十元,弄丟了別人的東西,賠償是天經地義的事,但二十元對寧來說,就是把自己逼上了絕路。

看見寧痛苦不堪的樣子,李紅琴安慰說,找不到算了,別太自責,我不會要你賠的。

李紅琴的這句話,說得寧更加自責、眼淚差點都流了出來。

  這次分班,李紅琴是很在意的,她希望自己能跟寧分在一個班,可事與願違,沒有得願。

  寧沒有太在意李紅琴的感受,他失落的,是沒有同馨和洪秋雁分在一個班。

  半個月的補課很快就過去了,九月一日開學當天,寧去得有點晚,在快到學校的路上,看見馨騎著自行車滿臉淚痕地往家的方向走,車後邊貨架上綁得是衣櫃跟被褥。

寧納悶她為什麼要回家。馨騎到了他身邊沒有停車,說了句你的英語磁帶我放在洪秋雁那兒,你去學校後找她拿就行了。寧急忙回頭大聲問,「今天是開學的日子,你為什麼馱著行李回家呢?發生了什麼事?」

馨沒有回答,或許走遠了沒聽見,或許聽見了不想回答,或是不知道怎麼回答。

  寧是在開學後的第一個星期六下午找洪秋雁的,周六不上晚自習,時間相對充足。

寧把洪秋雁帶到了之前跟馨經常獨約的操場後邊槐樹下,馨交給寧一個天藍色布袋。洪秋雁說,這是馨姐叫我轉給你的。寧打開,裡面有三盒英語磁帶,放暑假前馨找他借去的,還有一個用牛皮紙信封裝起來沒有封口的信件。看見信封沒有封口,洪秋雁擔心寧敏感,懷疑自己先抽來看了,便說,信我沒有偷看。

洪秋雁說話一向認真。寧笑笑,我當然知道你沒有看,就算看了,又有什麼關係呢?我們三人從來都沒有秘密可藏。我現在最關心的是馨姐去了哪兒。

「她跟你也沒有說實話?」寧問洪秋雁。

「沒有啊,為這事兒我一直納悶了,還準備來問你,想你一定知道。」

「開學那天你們沒說話嗎?」

「那天她來找我時臉上掛著淚痕,手中拿著這個布袋,來到教室門口喊我出來,將這個袋子交給我,叫我轉給你,說裡面有三盒英語磁帶,是你借給她的,然後說她家裡遇到了一些的事情,暫時不能上學了,叫我不要牽掛,要好好學習,中考考出好成績,進一中。還沒等我開口問她發生了什麼事,她就走了。」

  怎麼會這樣子呢?聽洪秋雁這麼說,原本還對馨的下落抱有一絲希望的,現在是徹底沒希望了。

「馨姐不是給你寫了一封信嗎?信上應該有說原因,掏出來看看。」

「對喲。」

  信封的正中間馨用黑色墨水筆寫了五個娟秀漢字:李書寧親啟。

  掏出信,信紙是普通的兩對摺,一張,內文如下:

書寧:

  當你同雁妹看見這封信時,我已經離開家鄉了。感謝你同雁妹兩年來對我無微不至的關照。認識你們,我很幸福,希望今後我們能繼續保持長久的聯繫,做一輩子好姐弟妹。

我知道,我突然退學,你同雁妹一定很詫異,也一定很難過,會問我為什麼,我現在沒辦法告訴你們真相,請理解我的苦衷。也請你們相信,我不會做任何傻事,總有一天,你們會知道真實原因。你們一定要答應我好好學習,中考考出優異成績,考進一中,三年後進一所好大學。

  磁帶同信,我讓雁妹轉給你。之所以沒有給雁妹單獨寫信,因為我們都是女生,有相同的感性,我自己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更擔心雁妹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所以,思前想後,就只給你寫了。相信雁妹一定能理解。

葉馨

1999年8月31日

  從頭看到尾,沒見一個字有提她為什麼退學,更沒有說退學後去了哪裡。這讓寧和洪秋雁焦慮的心變得更焦慮。

轉眼三個月過去,冬天了,冬天教室里沒暖氣,冷得一個個縮成打哆嗦。

一個星期四上午的課間操後,寧回到教室坐在座位上演算一道數學題,門衛送來了一封挂號信。接過信封,上面是馨的筆跡,信封下方寄件人地址寫得是江蘇揚州西湖鎮。

  馨去了揚州?這怎麼可能?

  班上人多,寧不方便拆信,一直等到最後一節課結束大家都去了食堂,教室里只剩下他一個人,才迫不及待地拆開來閱讀。

  信紙摺疊形狀同上次一樣,兩對摺,同樣是一張紙。不同的,上次用的是文稿紙,這次用的是信紙。信的全文如下:

書寧:

  你好!當收到我從江蘇揚州給你郵寄的這封信後,一定很驚訝吧。你一定會問,我怎麼去了揚州。

這個問題是我要對你遲到多年的回答——小學四年級時我為什麼突然轉學。

1993年我爸爸承包的工地虧損,欠下了幾十萬元債,工人們天天上門討薪,爸爸被逼走投無路,找親戚朋友東借西借,借了十萬元承包了幾十畝土地,結果,還是虧損。討債的人越來越多,最後直接待在我們家裡二十四小時不走。實在沒辦法,爸爸就把房子賣了,換了一部分錢,還了一部分債。房子沒了,我們也就沒地方住了,爺爺見我們可憐,把我們接過去和他一起住,我也就轉學了。

  這些年,天天都有人上門追債討債,父親被嚇得躲在外面整天不敢回家,母親帶著我和妹妹每天被這些討債的人圍得透不過氣。一聽見有腳步聲、敲門聲,心就提到了嗓子口。

今年八月底,當討債的人再次上門討債,我們家的大米只能維持三天了,這種情況下,我想繼續讀書是不可能的了。妹妹還小,小學都沒畢業,不能讓她退學,我只有犧牲自己。

我的小姨遠嫁在揚州,母親托她幫我在那邊找了一份工作,我想幫父親還完賬後再想辦法考慮自己。

  書寧,我在揚州小姨這裡一切都好,她給我找的是電子廠,車間里做普工。同事跟我的關係很融洽,像在學校你和雁妹一樣對我好,你不要為我擔心。困難只是暫時的,一切都會好起來。

  期中考試了吧,你同雁妹考得怎麼樣?能把各科分數同年級名次告訴我嗎?我很關心你們。要把握好這一年的學習時光,好好努力,考上一中,上一所好大學。

  十二月,天冷了,學校條件差,你要多穿衣服防寒,別感冒了。

還有五分鐘就要上班了,太多的話想對你說,卻沒時間說了,請見諒。下次再敘。

祝學習進步!身體健康!

葉馨

1998年12月8日

最初寧是迫不及待地想看這封信,當看著看著,喉嚨就哽咽了,以致洪秋雁站在他面前好一會兒,他都不知。

「我這個混蛋,小學時就發現了馨姐家庭出現了問題,但沒想到問題會這麼嚴重,我為什麼這麼傻,這麼笨呢?」寧狠狠地跺了跺腳,將手裡的信狠狠地摔在桌子上。

「現在你不是知道了嘛,你又能解決什麼呢?」

突然聽見洪秋雁說話,寧給嚇了一跳。抬頭,她站在他身後,臉上的表情十分嚴肅。

「是啊,現在我都幫不了她什麼忙,那時的我又有什麼能力呢。」寧有氣無力地說。

「有。多一個人精神受折磨。我想,這就是馨姐為什麼不告訴你,也不告訴我,她為什麼要退學的原因吧。」

「你也收到了她的信?」

「嗯。」洪秋雁點點頭。

  市教育局下達最新通知,99屆畢業生中考全面改革。除語文、數學、英語、物理、化學外,其他科目統統取消,不納入中考成績,也不分A卷和B卷。

  接到這一通知,寧崩潰了。物理、化學是他的弱科,數學只算個中等。這樣的改革,自己能考出好成績嗎?

  同一時間,家人也告訴寧,畢業後不再升學了,跟母親去廣州打工掙錢。家境不富裕,承擔不起昂貴的學費。

  寧的頭像被人當場錘擊一棍,從此一蹶不振。家人看見他這個樣子,也沒有心慈,任他頹廢去。

初中最後半學期,寧變了,變得在所有人眼裡很陌生。學習一落千丈,從最初的全年級二十滑到了九十多名,五門科目每次模擬測試,除英語外,連擅長的語文都不及格,詩歌散文也不再寫了,經常逃課翻牆跑到外面河裡游泳。

一向在師生眼裡優異的好學生,怎麼突然變成這樣子了呢?寧被多個老師請進辦公室進行思想教育都無濟於事。特別是英語老師,寧是他最器重的一名學生,看見他變成了這個樣子,深受打擊,多次給他心理輔導,但不見他改變。寧最後一次來學校看成績單,英語老師問他畢業後有何打算,他說不再升學了。英語老師什麼話都沒有說,長長的一聲嘆息後,悲哀地走了。

  寧的一蹶不振,洪秋雁多少知道一些原因,她給他寫信,信的內容都是鼓勵,要寧振作起來,找回曾經的自己。

  處在青春發育期的寧,加上遇到了這麼多不順心的事兒,使他心煩意亂。洪秋雁對他的好,慢慢地,他對她有了好感,是異性對異性的那種好感。

洪秋雁長得白白凈凈,個頭高挑,信件的一來二去,滋生了倆人的關係,但沒有越過雷池。

在洪秋雁的安撫鼓勵下,寧頹廢的心理漸漸有了控制,學習認真了些,但和之前的他比,已不再是同一個李書寧。

  中考前一天,寧病了,高燒三十九度八,寧沒有請假放棄中考,他去學校門診開了一點兒退燒藥吃了,第二天帶著藥丸走進了考場。

最後一科在六月十二日的下午三點結束,走出考場,有人歡喜有人愁。寧不多言也不多語,他知道,這次考試成績無論好壞,對他都沒有任何意義,這次考試應該是他人生中最後一次考試,未來的人生路,像風像雨又像霧。

  中考成績出來後,寧考得還可以,五科全及格了,英語、語文都是高分,雖然不夠上一中的分數線,但二中遠遠有超。

寧最終沒有得到家人的同意讓他繼續升學。

畢業後的半年,是寧人生中度過的第一個最難熬的半年,險些精神失常。

2000年春節過後,寧背著一箱書和一包衣服跟著母親和小姨,像所有打工者一樣離開了故鄉,踏上火車去往那個經常聽人說能淘金的城市廣州。

城市的確繁華,燈紅酒綠,歌舞昇平,但對寧這樣從山旮旯里來的孩子,給他的是孤獨的燈光和冰冷的表情,機器轟鳴聲,治安查暫住證的驚心,每天無休止的加班,每月微薄的薪水,薪資剋扣……每個深夜都讓他難以入眠,孤獨的內心充滿著無盡的絕望……

那一年,寧十七歲。

  勞累苦澀的打工生活,使身體纖弱的寧完全吃不消,加上骨子裡一貫的傲氣和思想的悲觀,他身體不斷生病,以致後來患了好幾年的鬱抑。

兩年里年寧換了多家工廠,沒有一家都做長久。最初,和馨還保持著書信來往,漸漸就變得少了,第二年就更少,半年才寫一到兩封,最後,就徹底斷了聯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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