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談悲劇俄狄浦斯王

淺談悲劇俄狄浦斯王

這是我在法國正式開始學習西方文學的第一個學期,為了實現曾經心中那個小小的夢想,從萌芽到終於踏上正軌,風風雨雨走來大概有三年的時間了。我十分珍惜這個機會,因為這不僅代表著父母、老師、朋友在我身後一路以來的支持,而且當我日後感覺到困難、艱苦甚至想要放棄的時候,能夠回頭看看當初這個來之不易的「開始」,希望我能永遠對自己的決定報以十分的信心和十二分的努力,一往直前。

下面我會將這個學期學習的幾本書做一個大概的介紹,並附之讀書筆記與心得,且當記錄,都是個家私見,若有偏隘狹見之處,還請各位指點一二。

巴黎索邦大學法國文學(現代文學)專業

大一第二學期

本學期主要書單

《俄狄浦斯王》

《李爾王》

《Mithridate》

《貝納爾達 阿瓦達之家》

在正式開始之前,有一個大前提是不得不談的,那就是文學體裁。從本學期書單就可窺一二,這四本書皆為「戲劇」,而且是戲劇中最為古老和輝煌的「悲劇」。西方戲劇與元朝戲曲稍有不同,這「不同」得從發源談起。元雜劇是從話本、詞曲的基礎上逐漸形成的一種講唱藝術形式,它從根源上來說,是市民的、世俗的、熱鬧的,這是一場由下而上的革命。而西方的戲劇,尤以悲劇為首,我們普遍認為它來源於古希臘時期一種與酒神相關的宗教祭祀儀式,神聖的同時神秘,神秘之後是敬畏,因而它與生俱來教化的力量。人們對「看不見、摸不著」的東西總是恐懼的(這也是悲劇的目標情感之一),而當這種未知化以命運之名牽絆、甚至可以說是玩弄著人類的時候,也就是我們說的「無法好好活著」的時候,憐憫與淚水奔涌而出,那麼悲劇的目的便達到了,這種情感釋放的過程被亞里士多德名為「凈化」(Catharsis),所以你看,這種藝術形式最早並不是自發的,而是具有極強的宗教和政治意義的,有時候我們認為藝術是人類自發和自覺的一種表達行為方式,可悲劇的起源明明確確地告訴我們,藝術是建立與理性之上的,儘管這種理性還處於矇昧階段,但古希臘人在用一種合理的方式闡釋這個世界。

第一本書:

中文譯名:《俄狄浦斯王》索福克勒斯

法語譯名:Oedipe Roi, SOPHOCLE

接著前言的說,何為「凈化」?先有「污」,而欲「凈」。「污」其實是「罪」的實體,古希臘人認為人的身上都是帶有疫氣的,他們需要找一種方式去消弭罪惡,所以「悲劇」有點我們「做法事」的意思,都是祭祀儀式遺留下來產物,他們是神職人員跳舞,我們是法師道士蹦躂;他們唱聖歌,我們念「天靈靈、地靈靈」,甚至有些道士會被什麼怪力亂神附體後,自己跟自己說話,一人分飾幾角,我只提取這其中的表演成分而言,若是再加入一些人物、劇情、對話而言,倒是真有幾分「悲劇發展史」的影子了。

回到書本,其實《俄狄浦斯王》整本書講的就是一個關於「凈化」的故事。書本一開頭以俄狄浦斯(OEdipe)的視角描繪了一座瘟疫橫行的城市,城邦的居民們正屈身於前希望能得到洗滌,他作為這座城市的國王,身負責任與義務「治癒」這場瘟疫。為了讓疫情不再擴大,他放下了身為一國之君的尊嚴,拜託他的小舅子克瑞昂(Créon)去請示神諭,克回來後,傳達道這場瘟疫的來源是由於殺害前國王拉伊俄斯(La?os)的兇手尚未被驅除。原來在俄狄浦斯來到忒拜城前,前國王竟在外出的道途中莫名被殺害了。而由於當時城鎮正深受斯芬克斯謎語的困擾,即那個著名的謎語怪物。

斯芬克斯坐在忒拜城附近的懸崖上,攔住過往的路人,用繆斯所傳授的謎語問他們,猜不中者就會被它吃掉。他問:「什麼動物早晨用四條腿走路,中午用兩條腿走路,晚上用三條腿走路?腿最多的時候,也正是他走路最慢,體力最弱的時候。」俄狄浦斯猜中了正確答案,謎底是「人」。他擊敗了斯芬克斯,拯救了忒拜城。因而順利當上了忒拜城的國王,迎娶了當時最為美貌的前王后。

可當克瑞昂請來了全城最厲害的預言家(Tirésias)——盲人先知來指點迷津(不要問為什麼算命的大多都是瞎子,這大概是上帝在嘲笑我們這群「眼不瞎心瞎」的人類。)先知一開始一副「天機不可泄漏」的模樣,果不其然惹怒了俄狄浦斯,盛怒之下,先知卻告訴他,他對這座城市的救贖卻正是罪惡的開始,至尊即是不潔之人,懲罰他人者與受罰者為同一人,「血債血償」,此血即彼血。而俄狄浦斯常被人詬病他隱藏的「暴君」面目正是在這一幕顯露出來的,不僅就他在逼迫先知說出真相時辱罵他「你又瞎又聾又懵懂」而言,還在於他得知真相後的第一反應:俄狄浦斯暴怒,他懷疑這是克瑞昂安排的一場政治陰謀,趕走了先知。俄狄浦斯的「驕傲」(hybris)(或曰「狂傲」,主宰並使古典悲劇英雄變得盲目的激情。)當然不允許自己承受這樣的指正和誣告,雖然他在神的領域是被玩弄者,可在身為人與君王的領域,他卻是絕對的主宰者。他對先知說:「你說你可以預示一切,那猜謎語,拯救城市的時候你又在哪裡?」

這一段對抗可以說是全文最精彩的對話之一了,用法語閱讀之時,翻譯者(原文為古希臘語)也有意識地玩起了文字遊戲。「先見之明」為「clairvoyance」,「知道」為「savoir」,真相為「vérité」,而「實眼所見」為「voir」。所以「失明」的這個「明」或許是「明亮」,卻並不是「明白」。先知在這裡說出了最著名的那句話「真相即力量」(「La vérité n』est pas une arme vaine.」)這種「秘密就是武器」的理念在往後無論是小說還是戲劇中被作家們反覆樂此不疲地使用著。在《Mithridate》這本書中,更是體現得淋漓盡致,這個我們以後再表。

俄狄浦斯在生命的開頭擁有了物理上的一切,可卻是一個迷茫者。在結尾他戳瞎了自己雙眼,失去一切光明之時,上天似乎才真正原諒他,真相只有在黑暗之中才能露出曙光,「黑暗給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卻用它尋找光明」,於俄狄浦斯而言,這句話卻反了過來,他所尋找的恰恰是這雙「黑色的眼睛」。俄狄浦斯的悲劇是先驗性的,不可抗的,悲劇之人只有被嘲笑的資格,所有的「自以為是」都是日後血淋淋的諷刺。

之後的故事情節便是俄狄浦斯如何求證預言的過程,他並不是隔壁國王的親生兒子,他是在喀泰戎山上被抱養回去的棄子,他生來便是一個帶有詛咒的人:會殺父娶母。長大後對自己過往一無所知的俄狄浦斯,在十字路口將蠻橫擋道的「父親」殺死。爾後他來到鄰國,猜出謎語,拯救城邦,迎娶了自己的「母親」。

索福克勒斯的這部悲劇甚至被譽為「最完美的悲劇」,或許正是因為他將「撕碎」的這個過程寫得太完美。「俄狄浦斯」這個名字在希臘語中就有「知道」和「燃燒的腳」(他被親生父母丟棄在喀泰戎山,雙腳被拷上了鏈條)兩層意思。我們並不責怪俄狄浦斯的盲目,相反他一直為真相而奔波,可怕的是真相的重量,無知是天堂,破曉卻是地獄。因為害怕預言應驗,無論是父母拋棄,還是自我逃避,卻都使俄狄浦斯陰差陽錯地駛回悲劇的軌道,如果說英雄生來就是被詛咒,那麼是否是因為上天看破了人性的種種,用 「意想不到偏偏發生,最不想要偏偏來到」懲罰著人類呢?但又或許這是個偽命題,悲劇是隨機的,可只有英雄的故流傳了下來,所以人們一邊害怕著悲劇,卻一邊敬仰著英雄。

當然早期的希臘悲劇還帶有太過明顯的宗教色彩,人類與神的力量對比懸殊,從「因果論」上來說,有些前提實在是太不人道也毫無道理。隨著時間長度的累積,這一故事的歷史價值或許比故事價值更高,因而後世的學者對這一故事除了從劇情安排外產生了不同角度的見解分析。從政治角度上來說,這影射的是一個瘟疫橫行,王權受到威脅的時代。克瑞昂在故事中雖沒有什麼實際行動,但作為王后的弟弟,其存在本身就是一個巨大的威脅,俄狄浦斯不得不時時刻刻提防著這一「政治對手」,在故事中我們也可以看見俄狄浦斯就曾為此與他的「王后」(即母親)大吵一架。

心理學家費洛依德的「俄狄浦斯情結」即「戀母情節」認為早期男性的性追求對象一般為母親,他總想佔據父親的位置,與自己的父親爭奪母親的愛情。這一理論引起相當大的爭議,而且現在也並不是主流說法,因而不細表了。

而對於人類學家來說,俄狄浦斯在那個時代或許更大程度是相當於祭祀品一般的存在。城邦混亂、動蕩之際,為了重新恢復穩定狀態,往往是通過犧牲一個「替罪羊」來完成(在猶太聖殿的贖罪日儀式中,百姓會獻祭兩隻公山羊,大祭司會先獻祭其中一隻,並將手放在另一隻的頭上,說:「承認以色列人諸般的罪孽、過犯,就是他們一切的罪愆。」而這隻便是替罪羊。替罪羊將帶著人們的罪,帶到荒野之中。)人們群起抱團,指責一個他們之外的人,因而俄狄浦斯成了那個背負了忒拜城瘟疫根源、被迫流亡的人,他是一個犧牲品,可以這麼說,他是一個群體暴力的犧牲者。

俄狄浦斯的悲劇是十分直觀的,觀眾從開頭便隱約可以窺見結局,但過程卻又是千迴百轉的,追尋真相過程中伴隨著誤導(比如俄狄浦斯一直以為自己是鄰國國王的兒子,因而鄰國國王自然老死後,俄狄浦斯終於鬆了口氣,慶幸「親生父親」並不為自己所殺),迷霧中一點點透出真相可怕的模樣。我們常以為「水落石出」便是結局,但或許是因為我們常常置身事外,樂於充當旁觀者,對於大多數親歷者來說,真相往往是一生噩夢的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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