裘繼戎:帶上髯口,開始我與父親的靈魂對話
裘繼戎:帶上髯口,開始我與父親的靈魂對話
我有一口我父親留給我的髯口。很多人不知道髯口是什麼,其實它就是京劇人物在舞台上戴的假鬍子,行話統稱髯口。
傳統京劇的行當和流派太多了,很多老一輩京劇名家的表演只留下了音頻資料,至於他們在舞台上做什麼動作,穿什麼服裝,勾什麼臉,我們完全不知道。於是當年在李瑞環同志的創意下搞了這樣一個「中國京劇音配像精粹」的文化工程。這個工程的操作方式是錄製當代專業演員表演京劇的視頻,配以歷史上老先生錄製的唱片等聲音資料,力求還原已經故去的老一輩京劇名家名作。只要是見過老先生唱這些戲的傳人,以及再傳弟子,都有義務去做這件事。
這個工程就是為了給後人留下一個影像,如果不做這件事的話,我們現在只能從錄音里聽到那些經典唱段了,所以我覺得這是一件特別好的事。後來我開始學戲的時候,我們經常開玩笑說大家都是和錄老師學的戲,其實就是京劇音配像的錄像。因為音配像的內容很全,基本上把經典劇目全都涵蓋了。
這個工程從1985年提出,前後錄了很長時間,投入了很多資金和精力,動用了全國基本上所有的京劇演員,也包括戲校的老師。其中老先生的直系傳人,還有先生們的弟子參與得更多一點。我父親就錄了得有十幾齣劇目,我印象最深的就是《將相和》。當時我年紀小,什麼也不懂,家裡人逼著我看,當時我父親戴的就是我現在跳舞用的這髯口。
我父親在1996年的時候就去世了。在父親去世前,我爺爺的經典折子戲、合作戲的音配像工作,都是我父親做。他走了之後,就由我爺爺的這些徒弟們配。我父親做音配像的時候,戴過一口白色的髯口。其實那口髯口的料子並不是很好,比過去我爺爺用的那些差遠了。過的幾口髯口都是犀牛尾做的。我爸那髯口主要是用尼龍做的,可能中間摻了點什麼動物的尾子。具體用的什麼料子我不清楚了,但肯定現在已經找不著了。那口髯口特別順特別長。大家在電視裡邊看到過的,我父親演的《將相和》、《姚期》都是用的這髯口。
我在上大學的時候,我姑姑拿著這髯口跟我說:「這是你爸生前的用的髯口,你就拿去用吧。你是平常練功用也行,還是演出用都行。」就這樣,這髯口就傳給我了,至於說這髯口是哪而做的,他總共用了多長時間,我也不知道。但它肯定是有年頭了,髯口挺薄的,顏色基本上都黃了,已經洗不出來了。
一般說來,髯口還有幾種說法,有的時候也叫「滿」,大部分人還會直接叫鬍子。像包公戴的黑的,姚期戴的白的,周處戴的紫的,孫權也戴著紫的,基本上這些就可以說成是髯口,或者叫作「滿」。除了上面幾種,還有一種叫黲滿。什麼是黲呢?就是人到中年,四五十歲,鬍鬚的顏色正在由黑變白,這個過度色就是黲。
還有一種叫「扎」,就是扎心窩子的那個扎字,扎的中間是鏤空的,兩邊會滋出兩個須子。按顏色分,有紅扎,也有黑扎。《連環套》里竇爾敦戴的就是紅扎,這都是為了體現人物性格設計的。和扎配合使用的還有耳毛子,它是在演員勒好頭以後,插在鬢角的位置來,為的是凸顯人物性格特徵,也不會讓鬢角顯得很禿。
戴什麼顏色的髯口,在我們勾臉的時候,也是有講究的。一般戴白的髯口,就要勾黑鼻窩,不能勾黲的。戴黲滿的時候,要勾灰鼻窩。從色系搭配上,老祖宗考慮得都很周全的。
至於說製作髯口或其他行頭的材料,過去像馬連良先生、譚富英先生、還有我爺爺,他們唱戲的時候很有錢,所以他們頭上戴的,腳下踩的,像身上的蟒袍,胖襖,彩褲,這些都是非常有講究的。但是過去的那些料子現在基本上沒有了,創造不出來了。他們當時的衣服配或飾,有很多都是用的24K金,還有手工的蘇綉。具體到髯口,基本上是以動物的尾巴為材料,比如馬尾子,或犀牛尾。我爺爺曾經就有過幾口犀牛尾的髯口,特別地順,是氂牛還是什麼材料我們也不知道,但在文化大革命時被鉸了。關羽的髯口比較特殊,是以頭髮製作的居多,這樣會非常地順,符合關老爺的形象。後來出於保護動物的目的,基本上都是用尼龍摻上一點馬尾來製作髯口了。
製作髯口的時候,需要用銅絲把尾子一個個纏上去,這需要很大功夫。掛耳的部分,需要用手工掰成耳朵的形狀。髯口剛做出來的時候,掰口都是平的,要根據每個演員不同的臉型進行調整,行話叫作開口。開口如果開不好的話,這髯口可能就廢了。一般是管盔箱老師先用膝蓋幫演員大致撾一個形狀出來,讓演員試。如果是有經驗的演員,自己會把髯口卡在嘴邊,邊試邊用手調整髯口到最合適的狀態。髯口要戴在嘴唇靠上一點的位置。
我爺爺和我爸爸留下來的東西不多。我第一次戴上父親留給我的髯口表演,應該是在大學時綵排《姚期》這齣戲。其實那個時候,我的心裡並沒有那麼多特殊的感受,只覺得這是父親原來用過的髯口而已。真正對它有感覺是後來工作之後的事了,我算愛上京劇愛得比較慢的。那時我唱《將相和》,有很多表演動作都和髯口有關,比如我們要捋它、托它、彈它、摟它,這些動作都圍繞著髯口來做,而我的髯口又這麼有歷史,所以那個時候,我的感受可能比其他唱戲的年輕人要更深一點。但是那種感覺沒法說出來,它是無形的東西。
我的髯口裡面,基本上只有這麼一口是白色的,其餘黑色的比較多,另外還有演竇爾敦用的紅扎,周處的紫的,也有黲的。這些都是後來新做的髯口,都有點偏肥。而過去我爺爺用的髯口,從照片上看都很薄,很短,也很窄,不是像現在的這麼厚,這麼大。我爺爺的體型比較瘦小型,他個子不高,比較清秀一點,並不是人們通常理解的,一提花臉演員就是五大三粗的那種類型。他比較內斂,表演上也是一樣。過去的髯口都是分人物來定長短,定薄厚。比如說竇爾敦、姚期和廉頗,這三個角色的髯口,長短和薄厚可能都不一樣。
我爸爸留給我的這口髯口特別地順,後來我又找了很多人,想照著這個再做一口,可就是做不出來這個質感。如果髯口裡面的尼龍多了,就容易起靜電,那就不行了。我找了很多做髯口的老人,還跑了天津的一些地方,問了專業的人。過去用的老料都沒了,他們也說不準到底裡面差了什麼。
我工作了之後,只要是我扮演戴白髯口的戲曲人物,包括姚期、廉頗、司馬懿這些人物,我都帶這口髯口。因為我覺得它多少能夠沾點兒我爸爸的氣兒,他在給我爺爺做音配像的時候用,生前的演出也用,這雖然不是什麼特別值錢的東西,但是對於我而言,算是一種精神上和舞台上的財富。我父親沒給我留下什麼東西,我也沒見過我爺爺,這髯口算是一個念想了。
除了我工作以後在戲曲舞台上使用這髯口以外,在我從事跨界的舞蹈這八九年當中,基本上只要有演出,我就戴我這口髯口。所以說在戲曲舞台上它跟我有感情,之後的舞蹈領域裡我還是和它有感情。尤其是我跟楊麗萍老師合作的《十面埋伏》,用的也是它。髯口在戲曲里使用的時候要掛在耳朵上,但我在跳舞的時候,因為劇情的需要,我需要把它給摘下來扔出去。由於每場表演都扔一次,它現在的形狀已經有些我扔壞了,再怎麼掰也掰不回來了。
我覺得這髯口是個特別有意思的東西,看著它有一種跨越時代的感受。2014年我參加了一檔電視節目,排了一段跨界結合的舞蹈。我要帶著這個白髯口跳Popin,中間還穿插有京胡的演奏,舞蹈的最後一個動作就是我把髯口扔了。
之後有人問我:「你幹嘛把這髯口給扔了?你是不是不要你家族的這個東西了?」我說:「不是不是!」其實我設計的扔髯口的動作,意思就是說,我們不要被過去人們所認為的「好」給困住。要站在先人和巨人的肩膀上,來做我們自己,而並不是摒棄了這個東西。
我覺得這口髯口有時候意味著有更多的意義,不是說它只能夠存在於戲曲舞台上。所以現在我現在的商演或者一些劇,還是會用它。有人建議我重做一口,其實我都做了兩口了,但是都不對。拿著這個東西在鏡子面前看,無論是質感還是感覺,都不對。其實原先的這口白髯口已經不是很好了,別人都這髯口太慘了,離近瞧這已經都不成樣子了。但是即便如此,我也要用它。因為我覺得它對我來說是有歷史的。
我父親已經走了22年了,這髯口至少也得有30年以上的歷史了。我戴著它上台,總覺得非常有感覺。藝術這個東西很難說清楚,就像很多人喜歡咖啡,另一些人喜歡茶,其中原因很難說清。
這幾年以來,跨界這個詞經常出現,舞台上的各種show、舞劇以及其他藝術實驗作品,經常借鑒或者利用京劇的各種元素。除了髯口以外,我們用的靠,水袖,還有我們的盔頭,馬鞭,雲帚,厚底靴等等,經常能夠見到。戲曲里可用的東西太多了,在《悟空》的那段舞蹈里,我也用到了翎子。在舞蹈里,就不能按傳統的方式來玩它,而要按照街舞裡邊Popin的技巧去玩。你可以認為這些東西都是被利用的道具,但它能夠讓我常常反思過去老祖宗傳下來的文化。如果轉化得當,效果就好,轉化不好,可能就弄巧成拙。這對我來說是一個需要探討和摸索的過程。
反過來說,在傳統戲曲裡面,歷史上老先生們留下來的那些好玩意兒,我們就沒辦法改變什麼。在戲曲舞台上,那些道具就是為人物服務的,什麼人物,什麼性格,都能體現出來,像張飛的鬍子叫扎,還有叫一字兒的。這個東西博大精深,世界三大表演體系藝術當中就有梅蘭芳體系,我覺得這是我們中國人的驕傲。但是遺憾的是,很多的年輕人還不知道,還不明白我們的老祖宗奠定了這麼多的好東西。
其實我父親和我沒怎麼聊過京劇,因為他不太想讓我干這行,覺得跟著他太苦了。我跟我父親相處的時光,從我有記憶開始到他去世總共就那麼六七年的樣子。我小時候他教過我唱《鍘美案》里誰都會的那段「駙馬爺近前看端詳」,另外也給我勾過臉,其他就沒教過什麼了。那時我知道父親是京劇演員,但是不知道什麼是裘派,也不知道它為什麼好。
我記得小時候有一次好像是去中國戲曲學校附中,看我父親演《姚期》。我媽帶我到後台,我就哭了。當時我覺得勾花臉的樣子很可拍,不太想看到這個。所以我喜歡上京劇的過程非常漫長,戲校六年,大學四年,工作了之後慢慢的才喜歡上。我小時候喜歡跳舞,不愛京劇。但是後來喜歡上京劇了之後,感覺真是好。但是其實小時候學戲時,已經小有成績了。
我們那撥一起學戲的都不錯,比如當時號稱四小鬚生,現在也很知名的老生演員穆雨。我們小時候經常出國演出,但上了大學之後大家都倒倉了,變聲就不唱了。再加上個性叛逆,骨子裡有著那種混不吝的勁頭,我就去跳舞了。後來工作了之後,隨著年齡的增長,突然一下,覺得京劇怎麼這麼好啊?於是自己主動開始聽錄音,跑圓場,吊嗓子。雖然那時候嗓音條件還不是那麼好,但還是下了幾年功夫。除此之外,我還研究臉譜,琢磨著怎麼扮一下好看。越琢磨就越發現這東西好。
但是這個東西的美,我沒法說,我也不知道用什麼樣的語言去形容這個好。本來京劇這種傳統藝術跟當下年輕人的審美距離就很大,年輕人都喜歡R&B,HipHop,小鮮肉,誰管你這些東西呢?所以我慢慢學會把這個愛好藏起來,等到自己做跨界藝術融合的工作時,再想辦法運用京劇表演中的那些精髓。
我覺得我爺爺跟我父親現在如果在世的話,他們肯定是開心的。這個時代畢竟有自己的語彙,憑什麼不看京劇就不是中國人?大家現在還都喝咖啡,還都穿西裝呢。大家上街都開車,還說英語呢。難道說這些都不對嗎?不能這麼說。但是另一方面,堅守我們中國傳統文化是我們這代人的責任,這是必須的,義不容辭。
現在我家還有我老祖的一口扎,已經稀得不得了了。我老祖叫裘桂仙,他把那口扎給我三爺爺了,他叫裘世戎。他以前錄過一個電影《坐寨盜馬》,那時戴的扎就是我老祖給的這口。到現在都快200年了,基本只能在家裡就供著了。所以我覺得從這些東西裡面感受到的東西,一般年輕人看不懂,也明白不了其中的情感。
過去在京劇團里,負責盔箱的老師會把髯口直接鋪在大箱子里保存。但很多演員願意把自己鍾愛的髯口隨身帶著,這就需要做一個套,把髯口裝進去。我這口髯口的套換過四次,第一個是白的,上面寫一個裘字,非常破舊,我特別看不上。後來用又做了一個,上面也寫一裘字,但我覺得這感覺也不對。之後又換成棕色的,還是不理想。我比較喜歡黑色,所以最後我找了在上海的一位做設計師品牌的朋友,用他設計服裝的感覺做了一個黑套。那上面有他的logo,有一些大理石感覺的抽象紋理,我覺得這是我要的那種感覺,逼格夠了。之所以來回換這個套,是因為我覺得別管這髯口值多少錢,至少說明這東西它是自己的一個心愛之物。
別人都勸我別用它了,做個新的,但我還是要用,因為你用這東西才是你的。直到有一天可能我真的把它用斷了,我再把它好好留起來。在這之前,我要繼續用,這是我父親用過的物件,雖然都破舊了,但是有感覺。這種感覺是發自內心的,是那種和父親在靈魂深處的一種對話。
作者:裘繼戎
本節目由惟物論FM(微信公眾號:weiwulunFM)製作。
(部分文章配圖來源自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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