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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死如事生,海外的墓園文化

事死如事生,海外的墓園文化上海市浦東新區規劃設計研究 羅 翔 2015-04-07 「慎終追遠,民德歸厚矣。」《論語》就講到,對先人的追念哀思,有利於培育忠厚善良的品德。不難體會,在追逐身外之物的途中,人們面對逝者,想到生命的起點和終點,咀嚼生活顛仆和歲月滄桑,會收穫更包容的胸懷,回歸本真的狀態。《論語》還記錄了一場爭論。有學生認為,服喪三年太長,會荒廢技藝、白白消耗糧食,孔子雖對此持有異議,卻也認可不必太注重外在形式,更應強調情與理的交融。觀念世界投射於真實空間。生命終點所呈現的文化景觀,是否「東海西海,心理攸同」?海外的墓園,與中國有何不同?這是一個有趣的討論話題。

倫敦塔附近的Tower Hill Memorial(塔山紀念園)

墓碑上的人生據說,逛墓園是歷史愛好者的一項特別興趣。走出國門,更要去憑弔世界各地的偉人,「面對面」見識一下書本上的名字。位於倫敦海格特公墓(Highgate Cemetery)的馬克思墓,就曾迎接不少來自社會主義國家的瞻仰者。

倫敦海格特公墓的馬克思像

墓志銘中最醒目的那一條,是《共產黨宣言》結尾的口號——「全世界無產者聯合起來」(WORKERS OF ALL LANDS UNITE)——主語直譯過來是「工人」,而非德文中的「無產者」(Proletarier)。「工人」呈現於陳望道先生1920年首次迻譯的中文本,「無產者」則在華崗(1932)、成仿吾(1938)和博古(1943)等革命宣傳家的文本中流傳。另一句墓志銘同樣大名鼎鼎,體現了馬克思作為哲學家的身份,以及他始終不忘變革世界的信念——「哲學家們只是用不同的方式解釋世界,而問題在於改變世界。」平凡人家的故事亦有可觀之處。現代詩人馮至曾走過德國和瑞士交界一帶的山谷和樹林,路徑拐彎處,每每少不了一塊指路牌,旁邊草叢中偶爾看到一塊墓碣,上邊刻著:「一個過路人,不知為什麼,走到這裡就死了。一切過路人,從這裡經過,請給他作個祈禱。」——簡陋樸素的句子,讓詩人非常感動,讓他想起小時讀過的王陽明「瘞旅文」,死在古代中國瘴癘之地的異鄉人,與倒在德瑞邊界的過路人,都好像自己的親人,不自覺地生髮悲憫同情。後來,馮至買到一本小冊子《山村的墓碣》,牧師搜集了散落瑞士山中的墓碣文。與歐洲城市墓園近乎千篇一律「願你在上帝那裡得到永息」不同,小冊子里的銘語,處處流露出鄉下人的樸實與幽默。其中一則寫著:「我生於波登湖畔,死於肚子痛。」還有一個教師的是:「我是一個鄉村教員,鞭打了一輩子學童。」其時,歐洲正沐浴二戰烽火,這些饒有風趣的文字,多少維繫著一絲昔日寧靜。

蒙特利爾郊外Mont Tremblant山間的紀念銘牌

某年秋季,筆者來到加拿大蒙特利爾郊外的Mont Tremblant,沿著山間路散步。這裡若是滑雪時節,也是健兒們飛馳的雪道。筆者抬頭看到,路邊一塊巨石上,鑲有金屬銘牌,走近細看,是一位11歲女孩的墓碣,只有簡單的一句話,「她與此山同在」(She lives on with her mountain)。原來是一個早逝的生命,在享受冰上飛翔時,「托體同山阿」。十月的山間,層林盡染,在明晃晃的陽光映照下,一片金黃,自山坡望去,視野開闊,北美壯麗的大地景觀,連同石頭上的文字,讓人內心尤為觸動。墓地的園林化筆者在海外旅行時,走過芬蘭赫爾辛基市中心的一處公共綠地,也即墓園,看到地上有不少碑石和後人拜訪留下的鮮花,而市民在樹蔭下散步、讀書和玩耍。華夏先賢倡導的「禮樂世界」,彷彿在異國變為現實。筆者很自然想到,如果換作國內,墓園是否還會有這樣的場景?估計不行,綠樹草坪哪經得起香火、紙錢和豬頭肉,近於冷餐和火鍋的差別——這當然是一句俏皮話,但誰能說,這不是文化差異?

赫爾辛基市中心公共綠地(墓園)

「吾不與祭,如不祭」。孔老夫子開放昌明,也表示不能接受沒有親臨現場的遙祭。在特定的時間(清明、春節),前往特定的場所(墓地、陵園),才是符合國人心理認同的常態,這就不難理解,近些年大力宣傳海葬、樹葬等新模式,響應者寥寥。據民政部發布的《中國殯葬事業發展報告》,全國人口每年死亡約800萬,並隨老齡化程度提高,呈逐年增長趨勢,而全國大多數省份的存量墓地將在10年內用盡。以率先進入老齡化社會的上海為例,2014年統計公報顯示,全市60歲及以上戶籍老齡人口高達387.62萬,占戶籍總人口的27.1%,其中,80歲及以上戶籍老齡人口71.55萬,而該年的人口預期壽命為82.47歲(此處不採用常住人口口徑,主要考慮到養老可以異地,喪葬往往回鄉)。按現行城市公墓建設標準,每單位0.5平方米計,上海僅剩的2000畝左右存量用地顯得十分緊張,更何況,新一輪總體規劃編製提出了建設用地「零增長」的嚴格控制方針。但如果因此就說,「死人跟活人搶地」,似乎有些冤枉逝者,這往往不是他們自己可以決定的。有鑒於此,早在本世紀初,北大學者胡兆量教授就撰文倡導,園林化是我國城市公墓建設的未來方向,既是開發精神文化資源,也能實現土地環境資源集約利用。來自美國的實證研究表明,園林化的城市公墓,如佔地200多公頃的華盛頓阿靈頓公墓,因其寬廣幽靜、綠草如茵,能提升周邊房地產價值10%左右;可資比較的是,北京石景山區的八寶山公墓雖然全國知名,附近卻是房價窪地——無疑,大家用腳投票,將其視為「鄰避設施」(Not In My Back Yard,NIMBY)。觀念的轉變,不會像天氣那麼快,也不像四季輪迴那麼準時,但或許遲早到來。筆者留意過,位於北大未名湖畔的埃德加·斯諾墓,以及清華園內的王國維墓,春花秋菊,松柏長青,常有人祭掃,與師生們一起駐守校園美好時光。近年來,也時有聽聞司徒雷登墓回遷燕園的呼聲,這位對燕京大學做出卓越貢獻的首任校長,在「別了」後幾經周折,得到當時主政浙江的領導幫助,2008年入葬其出生地杭州。也許,他的遺願未來能夠實現,「歸來」,重返北大校園,與妻子合葬在生前居住過的臨湖軒旁。

北大的斯諾墓

無處不在的懷念

芝加哥大學美術史教授巫鴻,從東漢晚期的武梁祠研究開始,提出中國古代藝術與建築具有「紀念碑性」(Monumentality),繼而匯成文集《黃泉下的美術:宏觀中國古代墓葬》。儘管這一說法在國際學術界引起不少爭議,但從普通讀者角度來說,這跟中國人的日常觀察相契合:從《孔雀東南飛》里焦仲卿不能說服母親,只好懇求妻子「結髮同枕席,黃泉共為友」,到革命志士林覺民《與妻書》中泣告「居九泉之下,遙聞汝哭聲」,都可看出,他們的心中,有一個完全不同的空間存在,那裡華美、隆重、超然——文學史料也可部分印證巫鴻引證的地下考古發掘。

1666年倫敦大火紀念碑

筆者在海外遊歷時,也時常有不經意的遇見。比如,步入倫敦聖·詹姆斯公園(St.James"s Park),和松鼠、鴿子分享空氣中富含的負離子,稍息片刻後,起身發現,椅子上刻有人名和生卒時間;走出聖·詹姆斯公園,街對面是2002年巴厘島恐怖襲擊遇難者紀念碑,圓球形碑身上刻著各式姿態的和平鴿,不知是否與遇難者202名的人數一致(其中大多數並非英國人)。又如,在歐洲許多城市(或小鎮)中心的顯著位置,都會看到本地參加第一次世界大戰的陣亡士兵紀念碑,可見戰爭留給歐洲人的刻骨銘心記憶。再如,在倫敦威斯敏斯特寺走廊的牆上,可以見到一個鐵絲編織的環境藝術小品,是對二戰犧牲戰士的紀念。寄託哀思品的形制或材質,大多簡潔肅穆,不會繁文縟節。

聖詹姆斯公園裡的紀念長凳

巴厘島恐怖襲擊遇難者紀念碑(倫敦)

威斯敏斯特寺牆上的環境藝術小品(二戰紀念)

墓園的形式,也是生死觀的映射。俄國作家列夫·托爾斯泰埋骨於親手栽種的樹木下,「只是樹林中一個小小長方形土丘,上面開滿鮮花,沒有十字架,沒有墓碑,沒有墓志銘,連名字都沒有」,前去朝拜的奧地利作家茨威格卻認為那是「世間最美的墳墓」,比拿破崙葬身的大教堂、歌德長眠的魏瑪公侯墓、莎士比亞安息的威斯敏斯特寺,更感人至深。另一位偉大的俄國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長眠於聖彼得堡,其墓碑徵集競賽,共有28個方案之多。最終,碑頂是十字架和荊棘花環,象徵苦難,底座刻著《卡拉馬佐夫兄弟》卷首引言:「一粒麥子不落在地里,仍舊是一粒;若是落到地里,就結出許多粒」,也許是想以此告訴後人,生命亦當作如是觀。如果我們同意,中西文化中,對喪葬形式的態度有差別:國內傾向於以特別的場所承載哀思;而海外諸多地方都接受無處不在的懷念方式——那麼,對這種差異,能否給出一個解釋?筆者想起余英時先生對《紅樓夢》里「黛玉葬花」的獨特解讀視角。這個凄美動人的故事,經過梅蘭芳、歐陽予倩的演繹,在中國早已家喻戶曉,但觀者的關注點,主要聚焦在寶黛之間的情感傳遞,並未在意空間關係。黛玉不肯把落花撂在水裡流走,因為大觀園裡的水雖然乾淨,出了園子就未必,所以她要在犄角上搞一個花冢,把花放在絹袋裡入土安葬,「日久不過隨土化了,豈不幹凈」。「黛玉葬花」的故事,從一個側面揭示了中國傳統文化的「生死觀」:現實世界和理想世界,是完全不同的兩個世界,故有「天人相隔」之說。相對而言,西方哲學中的「向死而生」觀念,本意是勇於面對死亡,珍惜有限的生命,活出自己的價值,也折射出對生與死的認識,簡單說,二者存在於同一個世界。於是乎,在海外,我們隨時隨處可以看見對亡者的紀念,廣場、街角、長凳、草地、樹蔭、山間……此世與彼世已融為一體。突然,腦中冒出兩千年前先哲的智語,「未知生,焉知死?」,細細品味,誠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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