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初毛澤東給江青致信:我是被逼上梁山的
文革中的毛澤東、江青和林彪
一九七二年五月,在林彪機墜人亡八個月之後,中共中央在北京召開了一次中央工作會議,會議由周恩來主持,參加者有中央政治局委員、中央委員、中央和國務院各部委負責人、軍委各總部、各軍兵種和各大軍區負責人、以及各省、市、自治區的負責人等共一百多人。毛澤東沒有出席這次會議。
毛澤東給江青的信首次公布
我正好率上海芭蕾舞團出訪朝鮮,回到北京後也參加了會議。會上,最重要的議程是向與會者公布一九六六年七月八日毛澤東寫給江青的信。大家對信件的內容極感興趣,因為這是一封私人信件,在信里毛澤東袒露了自已的心跡,道出了對自己的評價,不贊成「我的朋友」林彪的一些提法,同時,也揭示了為什麼要發動文化大革命的初衷,使大家感到更加好奇的是:據周恩來在會上說,這封信的原件已經燒毀了,現在發給與會者的文本是根據抄件翻印的、其中還有著頗為曲折的情節。為了閱讀和研究的方便,現在先把這封信的全文援引如下:
江青:
六月二十九日的信收到,你還是照魏、陳二同志的意見在那裡住一會兒為好。我本月有兩次外賓接見,見後行止再告訴你。自從六月十五日離開武林以後,在西方的一個山洞裡住了十幾天,消息不大靈通。二十八日來到白雲黃鶴的地方,已有十天了。每天看材料,都是很有興味的,天下大亂,達到天下大治,過七八年又來一次。牛鬼蛇神自己跳出來,他們為自己的階級本性所決定,非跳出來不可。我的朋友的講話,中央催著要發,我準備同意發下去,他是專講政變問題的。這個問題,像他這樣講法過去還沒有過。他的一些提法,我總覺不安。我歷來不相信,我那幾本小書,有那樣大的神通。現在經他一吹,全黨全國都吹起來了,真是王婆賣瓜自賣資自誇。我是被他們逼上梁山的,看來不同意他們不行了。在重大問題上,違心地同意別人,在我一生中還是第一次,叫做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吧。晉朝人阮籍反對劉邦,他從洛陽走到成皋,嘆道:「世無英雄,遂使豎子成名」。魯迅也曾對於他的雜文說過同樣的話。我跟魯迅的心是相通的。我喜歡他那樣坦率。他說,解剖自己,往往嚴於解剖別人,在跌了幾跤之後,我亦往往如此。可是同志們往往不信。我是自信而又有些不自信,我少年時曾經說過:自信人生二百年,會當水擊三千里。可見神氣十足了。但又不很自信。總覺得山中無老虎,猴子稱大王,我就變成這樣的大王了。但也不是折中主義,在我身上有些虎氣,是為主,也有些猴氣,是為次。我曾舉了後漢人李固寫給黃瓊信中的幾句話:嶢嶢者易折,皎皎者易污,陽春白雪,和者蓋寡。盛名之下,其實難副。後兩句,正是指我。我曾在政治局常委會上讀過這幾句。人貴有自知之明。今年四月杭州會議,我表示了對於朋友們那樣提法的不同意見。可是有什麼用呢?他到北京五月會議上還是那樣講,報刊上更加講得很兇。簡直吹得神乎其神。這樣,我就只好上梁山了。我猜他們的本意,為了打鬼,藉助鍾馗。我就在二十世紀六十年代當了共產黨的鐘馗了。事物總是要走向反面的,吹得越高,跌得越重,我是準備跌得粉碎的。全世界一百多個黨,大多數的黨不信馬、列主義了,馬克思、列寧也被人們打得粉碎了,何況我們呢?我勸你也要注意這個問題,不要被勝利沖昏了頭腦,經常想一想自己的弱點、缺點和錯誤。這個問題我同你講過不知多少次,你還記得吧。四月在上海還講過。以上寫的,頗有點近乎黑話,有些反黨分子,不正是這樣說的嗎?但他們是要整個打倒我們的黨和我本人,我則只說對於我所起的作用,覺得有一些提法不妥當,這是我跟黑幫們的區別。此事現在不能公開,整個左派和廣大群眾都是那樣說的,公開就潑了他們的冷水,幫助了右派,而現在的任務是要在全黨全國基本上(不可能全部)打倒右派,而且在七、八年以後還有一次撗掃牛鬼蛇神的運動,爾後還要有多次掃除,所以我的這些近乎黑話的話,現在不能公開,什麼時候公開也說不定,因為島左派和廣大群眾是不歡迎我這樣說的。也許在我死後的一個什麼時機,右派當權之時,由他們來公開吧。他們會利用我的這種講法去企圖永遠高舉黑旗的,但是這樣一做,他們就要倒霉了。中國自從一九一一年皇帝被打倒以後,反動派當權總是不能長久的,最長的不過二十年(蔣介石),人民一造反,他也倒了。蔣介石利用了孫中山對他的信任,又開了一個黃埔學校,收羅了一大批反動派,由此起家。他一反共,幾乎整個地主資產階級都擁護他,那時共產黨又沒有經驗,所以他高興地暫時地得勢了。但這二十年中,他從來沒有統一過,國共兩黨的戰爭,國民黨和各派軍閥之間的戰爭,中日戰爭,最後是四年大內戰,他就滾到一群海島上去了。中國如發生反共的右派政變,我斷定他們也是不得安寧的,很可能是短命的,因為代表百分之九十以上人民利益的一切革命者是不會容忍的。那時右派可能利用我的話得勢於一時,左派則一定會利用我的另一些話組織起來,將右派打倒。這次文化大革命,就是一次認真的演習,有些地區(例如北京市)拫深蒂固,一朝覆亡。有些機關(例如北大、清華,盤根錯節,頃刻瓦解,凡是右派越囂張的地方,他們失敗就越慘,左派就越起勁。這是一次全國性的演習,左派、右派和動搖不定的中間派,都會得到各自的教訓。結論:前途是光明的,道路是曲折的,還是這兩句老話。
久不通信,一寫就很長,下次再談吧!
毛澤東 一九六六年七月八日
【注】「魏、陳二同志」是時任中共中央華東局書記處書記的魏文伯和時任華東局書記處書記、上海市委第一書記的陳丕顯同志。
「在那裡住一會兒為好」中的「那裡」是指上海。
「西方的一個山洞」指湖南的滴水洞別墅
「本月有兩次外賓接見」是1966年7月12日將會見尼泊爾王太子比蘭德拉(後尼泊爾國王)和7月17日接見出席亞非作家緊急會議的代表和國際組織的觀察員。
毛澤東寫這封信的時候,身在湖北武漢,而江青則在上海。此前的幾個月,毛澤東發動了對新編歷史劇《海瑞罷官》的批判,把矛頭直指「針插不進,水潑不進的獨立王國」北京市委;毛澤東先後在上海、杭州等地找陳伯逹、康生、江青、張春橋等談話,提出「中央出了修正主義,你們怎麼辦」?號召「打倒閻王,解放小鬼」;五月,由劉少奇主持在北京召開中央政治局擴大會議,毛澤東沒有參加,會上批判了彭真,陸定一、羅瑞卿,揚尚昆的「反黨錯誤」,通過了陳伯達等人起草的發動文化大革命的《五?一六通知》,成立了新的中央文革小組,林彪到會做了講話,大談政變,大事頌揚毛澤東。這就是那個使毛澤東「總感覺不安」的《五?一八講話》。
林彪講「政變」驚心動魄
那麼林彪的講話有哪些內容使毛澤東「感覺不安」呢?毛澤東說,「他是專講政變問題的」。林彪所念的「政變經」,其基本觀點就是:「資產階級的代表人物,混到我們黨內,混到黨的領導機關,成為當權派,掌握了國家機器,掌握了政權,掌握了軍隊,掌握了思想戰線的司令部。他們聯合起來搞顛覆,鬧大亂子。」「可能發生反革命政變,要殺人,要怎篡奪政權,要搞資產階級復辟,要把社會主義這一套搞掉。」林彪的這些觀點,是和毛澤東一致的,也是毛澤東多次強調過的,只是林彪在講話中,系統列舉「政變」的歷史和事實,從古講到今,從海外講到海內,講得赤裸裸、血淋淋,令人驚心動魄,直接道破了毛澤東「打鬼」的本意。所以毛澤東認為「這個問題,像他這樣講法過去還沒有過。」毛澤東在信中還認同地說:「中國如發生反共的右派政變,我斷定他們也是不得安寧的,很可能是短命的。」正因為毛和林在這個根本問題上是一致的,因此,毛澤東在信中說:「我的朋友的講話,中央催著要發,我淮備同意發下去。」
毛澤東對林彪的露骨吹捧妥協
當然,毛澤東也覺得林彪的有些「提法」「不妥」。林彪在《五?一八講話》(見附件:1966年5月18日林彪在在中央政治局擴大會議上的講話)中反覆說毛澤東「是當代最偉大的馬克思列寧主義者」,「毛上席所經歷的事事情,比馬克思、恩格斯、列寧都多得多」;「毛主席在全國、全世界有最高的威望,是最卓越,最偉大的人物」,毛主席的言論、文章和革命實踐都表現他的偉大的無產階級的天才」。有些人不承認天才,這不是馬克思列寧主義……毛主席是天才」;「毛主席的話』句句是真理,一句超過我們一萬句」等等。最後林彪宣布:「誰反對他,全黨共誅之,全國共討之。」
對於林彪這樣露骨的吹捧,毛澤東終於表態了:「今年四月杭州會議,我表示了對於朋友們那樣提法的不同意見,可是有什麼用呢?他到北京五月會議上還是那樣講,報刊上更加講得很兇,簡直吹得神乎其神。」毛澤東又說:「我歷來不相信,我那幾本小書,有那樣大的神通,現在經他一吹,全黨全國都吹起來了,真是王婆賣瓜,自賣自誇。」儘管毛澤東也有這許多「不同意見」,林彪還是照講,而且在把林彪講話作為中央文件發至全黨這件事上,毛澤東又妥協了:「我是被他們逼上梁山的,看來不同意他們不行了,在重大問題上,違心地同意別人,在我一生還是第一次。」為什麼呢?因為有更加重大的任務:「為了打鬼,藉助鍾馗」,「現在的任務是要在全黨全國基本上(不可能全國),打倒右派,而且在七、八年以後還有一次撗掃牛鬼蛇神的運動」。就在毛澤東寫給江青這封信以後不到一個月,他回到北京,主持了中共八屆十一中全會,八月四日,毛澤東指責向各單位派工作組「是鎮壓,是恐怖,這個恐怖來自中央」。八月五日,毛澤東寫下了《炮打司令部》的大字報,向劉少奇發出致命的一擊。全會通過了《中共中央關於無產階級文化人革命的決定》,並根據毛澤東的提議,改組了中央領導機構,劉少奇靠邊了,林彪的位置上升,僅次於毛澤東,名列第二。
至此,毛澤東給江青的這封信的內容,前後關聯的脈絡比較清楚了。現在再回過頭來說說這封信的公開發表過程,林彪機毀人亡以後,一九七二年五月,周恩來在中央工作會議上告訴我們:―九六六年七月八日,毛澤東給江青寫了一封信,江青收到以後,感到十分重要,給周恩來看了,江青和周恩來商量覺得應該把這封信給林彪看一下,於是請示毛澤東,毛澤東同意,但指示給林彪看後當面燒掉。當時林彪正住在大連,周恩來特地把信送往大連,給林彪親自看了後當面燒毀,這封信的手稿從此消失了。只有毛澤東、江青、周恩來、林彪四人看過(據說當時的湖北省委第一書記王任重也看過此信手稿)。等到一九七一年林彪命喪蒙古大草原以後,毛澤東卻從它的檔案處找出了這封信的抄件。原來,一九六六年毛澤東寫完了給江青的信,當場要隨身秘書照抄一份,原件發出,抄件存檔。所以,儘管原件已經當著林彪的面燒掉,毛澤東卻暗暗藏著此信的抄件,並決定在一九七二年的中央工作會議上公布出來。為了使與會者相信這封信件的真實信,周恩來特地把抄件複印後發給與會者過目,並帶回去各自存檔。我也看到了此信的抄件,抄信的人的字跡很稚拙、抄在直條紙上,上面留有一、兩處改動處,是毛澤東的筆跡,改動不大,記得有一處進把「他(指蔣介石)就逃到一個海島上去了」改成「他就滾到一群海島上去了」。周恩來並把抄件印成鉛印本,發給與會者人手一份,形成了中央文件。在鉛印印發時,還發生了一個小插曲:江靑要求把原信開頭的稱呼「江青」,改成「江青同志」,經請示毛澤東,毛澤東沒有同意,印發時仍維持原稱呼,只是在作為中央文件印發時加上了一個標題:「毛主席致江靑同志的信」。
在這次中央工作會議上公布了毛澤東致江青的信,每個人都要表態,發言都要上演示文稿。我也在小組討論時做了發言,大意是說:讀了毛主席的信,受到深刻的教育,林彪是反革命兩面派,「當而喊萬歲,背後下毒手」,毛主席高瞻遠矚,對林彪的問題早有察覺、等等。其它人的發言,也都是這樣一個基調。另外,也有人發言稱頌江青的,例如鄧穎超的發言,說她從三十年代起就知道了江青,讀了當時報紙上發表的江青致唐納的公開信,認為江青是一位傑出的女性,林彪一夥要收集江青的黑材料,不是什麼「黑材料」,而是「紅材料」,等等。這些發言都有演示文稿為證。
說實話、參加了這次中央工作會議以後,我心頭也有一些疑問:毛主席既然對林彪「早有察覺」,為什麼仍舊堅持選拔林做接班人,而且把這一點寫入《中國共產黨章程》;周總理既然早就看過毛主席給江青的信,知道毛對林的《五?一八講話》有「不同意見」,為什麼仍舊在一九六九年的中共「九大」工作專題發言,盛讚「林彪同志的這一重要講話,高舉毛澤東思想的偉大紅旗,成為無產階級文化大革革命的號角」……當然,這些疑問,在當時我是不能提也不敢提的。
事情已經過去幾十年了,我至今認為這封信是研究文化大革命的重要資料之一,而且,這封信從燒毀到公布的過程,也是耐人尋味的。至於寫信人、收信人、送信人、讀信人、燒信人、藏信人各自持什麼心態,就只有留待讀者和研究者自己去細心揣摩分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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