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融在北海··· ···」司馬彪評述孔融解讀

孔融死於曹操之手,基本是定論。傳世文獻中有曹操當年親擬的處決孔融的布告文書,罪名的確有點牽強。一般認為孔融是因多次忤逆曹操,終於招禍。史實細節主要出於《後漢書》,《後漢書》有孔融傳,強烈為孔融抱屈,並聲討曹操,對於《後漢書》的喜歡添油加醋,後代學者存疑的不少,而早於《後漢書》、並以嚴謹著稱的《三國志》卻對孔融的生平偏偏忽略,無疑平添了史海鉤沉的難度!有趣的是,孔融作為建安七子之首的頭銜是曹丕在《典論·論文》中給安的,難道曹丕不知道乃父討厭孔融嗎?哈哈,歷史真是有嚼頭!欲解其人,先讀其文;孔融有一篇很有名的奏章,是薦舉禰衡的,就是光著膀子擊鼓罵曹的那位,我看了,說實在的,感覺有點裝,誇你哥們可以,別太離譜啊,——華麗誇張有餘,中肯真摯不足!其人是否也大致如此呢?《裴注三國志》中引錄了一段司馬彪在《九州春秋》中對孔融的述評,很精彩。司馬彪是司馬懿的侄孫子,是西晉的大學者,著作甚豐,他的身後學者范曄在《後漢書》中對他的著作多有採用,但司馬彪的原作卻多已失傳,真是可惜!在這段文字中,司馬彪對孔融作北海相的一段經歷做了述評,用語冷峻,呈現了一個志向和才具不太相稱的孔融:融在北海,自以智能優贍,溢才命世,當時豪俊皆不能及。亦自許大志,且欲舉軍曜甲,與群賢要功,自於海岱結殖根本,不肯碌碌如平居郡守,事方伯、赴期會而已。然其所任用,好奇取異,皆輕剽之才。至於稽古之士,謬為恭敬,禮之雖備,不與論國事也。高密鄭玄,稱之鄭公,執子孫禮。及高談教令,盈溢官曹,辭氣溫雅,可玩而誦。論事考實,難可悉行。但能張磔網羅,其自理甚疏。租賦少稽,一朝殺五部督郵。奸民污吏,猾亂朝市,亦不能治。幽州精兵亂,至徐州,卒到城下,舉國皆恐。融直出說之,令無異志。遂與別校謀夜覆幽州,幽州軍敗,悉有其眾。無幾時,還復叛亡。黃巾將至,融大飲醇酒,躬自上馬,御之淶水之上。寇令上部與融相拒,兩翼徑涉水,直到所治城。城潰,融不得入,轉至南縣,左右稍叛。連年傾覆,事無所濟,遂不能保鄣四境,棄郡而去。後徙徐州,以北海相自還領青州刺史,治郡北陲。欲附山東,外接遼東,得戎馬之利,建樹根本,孤立一隅,不與共也。於時曹、袁、公孫共相首尾,戰士不滿數百,谷不至萬斛。王子法、劉孔慈凶辯小才,信為腹心。左丞祖、劉義遜清雋之士,備在坐席而已,言此民望,不可失也。丞祖勸融自託強國,融不聽而殺之。義遜棄去。遂為袁譚所攻,自春至夏,城小寇眾,流矢雨集。然融憑几安坐,讀書論議自若。城壞眾亡,身奔山東,室家為譚所虜。北海:這裡指北海國,是東漢諸侯國之一,是光武帝侄子劉興一脈的封地,劉興是劉秀大哥的兒子,原封魯王,後徙封北海王。渤海古稱北海,北海國是因海得名,顯然離渤海不會太遠,據說是今天濰坊壽光一帶。北海除了是國名、海名,還是孔融的一個名,孔融當了六年北海相,是他一段很風光的履歷,所以孔融又被稱為孔北海。北海相:諸侯國的最高行政官叫「相」,由中央直接指派。諸侯國大小不一,但一般總要包含幾個縣,所以孔融這個北海相級別應該接近太守(郡長叫太守,縣長叫令,州一級的叫牧)。海岱:岱是泰山,海是渤海,海岱借指從泰山到渤海的廣大區域,跟「齊魯」的地理涵義差不多。方伯、期會:雄霸一方的軍政首腦俗稱方伯,方伯們定期要和管轄區的各基層僚屬聚聚,就是期會了。督郵:太守一級的官員的助手,專門負責督辦各下屬縣落實郡府的政策指令。一般將各縣鄉分成若干部,每一部有一常設督郵。幽州、青州:東漢分天下為十三州,幽州是河北遼寧一帶,是邊境州,北接少數民族的烏桓國,是東漢最不太平的地方,也是誕生強人的地方,袁紹公孫瓚都是在那一片起家的。青州挨著幽州,涵蓋山東半島直至泰山的大部分,基本上也就是「海岱」。幽州的主要問題是外患,青州的主要問題民爆,黃巾造反就是在青州,孔融上任的北海國就是在青州境內。先把這段文字的大意粗譯一下:孔融到北海任後,很是躊躇滿志,自以為才智和謀略都不輸給當時的任何豪俊,頗有乘亂世一展大抱負的衝動!他招兵買馬,炫耀軍威,小小的渤海國相已經不能滿足他的雄心了,他要經營整個海岱地區,作為自己的根據地,與群雄一爭長短。那種甘於做庸庸碌碌的地方官,仰人鼻息、循規蹈矩、看著別人雄踞一方頤指氣使,而自己只能奉迎捧場的委屈日子,他是一天也不想過的。他招攬人才,充實幕府,但他只偏愛奇異之士,而這些人往往是輕狂有餘,踏實不足。至於真正學問深厚的大學問家,他也是畢恭畢敬,崇禮有加,但大政方針他卻從不跟這些人探討。高密縣有個叫鄭玄的,是遠近聞名的大經學家,為了表示恭敬,孔融竟以兒孫的禮節尊之為鄭公。平時在衙門辦公,他喜歡和同僚高談闊議,所用都是高雅的詞句,如同吟誦;所出政令,文采洋溢,卻多不切實際難以施行。他張羅起事來,風風火火,但跟進落實,卻往往漏洞百出;年終看賬,發現賦稅嚴重不達標,這還了得,他一怒之下,處決了五個分管專員;而市面上奸民作亂,基層惡吏貪腐成風,他卻全無辦法。臨近的幽州出現兵變,亂軍入境直至城下,舉國震恐,但孔融卻仗著自己的名氣和舌辯之利,出城直入軍中勸說,竟然說服了亂軍,歸於他的麾下!他乘勢連夜出動,奔赴幽州,幽州亂局被他平定,歸附者甚眾。但好局面卻不能保持,不久,歸附者又相繼叛離。後來,黃巾暴亂加劇,賊軍迫近,孔融豪飲幾斛醇酒後,披掛上馬,親率軍隊出城迎敵,與敵軍戰於淶水河邊;敵帥令中軍與孔融相拒,兩翼潛至孔融軍後,攻城,城破。孔融失了大本營,率敗軍轉移到一個叫南縣的地方據守,軍心動搖,開始出現叛逃的現象。接下來,是連年與賊軍拼殺,終不能扭轉局勢,全境失守,逃奔到了徐州。後來改任青州刺史(後漢書說是劉備表薦),這時的孔融又給自己描繪了新的藍圖:在青州偏北的一隅重新開始,收服太行以東的地方小勢力,外與遼東的境外勢力接觸,即可互通軍馬器械,也可互相倚重,慢慢壯大自己,最終割據一方。此時,曹操袁紹公孫瓚等正聯合抗擊董卓,而孔融手頭,戰士不過數百,糧食不到萬斛,一個姓王的一個姓劉的兩個目光短淺且為人刻薄的庸才被孔融信為心腹,而左承祖、劉義遜兩個能幹的人卻只虛掛著謀士的頭銜。二人勸說孔融順應天下討董卓的民望,左承祖更是直言勸說孔融歸附群雄中一強者(據說指曹操),孔融不聽,還一怒殺了左承祖,沒被殺的劉義遜也嚇得趕緊遠逃。後來,袁紹的兒子袁譚來搶地盤,孔融城小兵寡,眼看不敵,空中流矢如雨,孔融倒是鎮定,他安坐幾前,「讀書論議自若」!城破,屬眾死的死逃的逃,孔融隻身奔山東(似乎是兗州),家人被袁譚所虜。司馬彪的這段文字很有意思。這之後,孔融輾轉到了許都,為漢獻帝管皇室土木工程和宗室財政(將作大臣、少府),孔家的名頭大,孔融自己的才名也是響噹噹,因此只要他肯屈就,總是有不錯的職位等他。但他顯然是曾有逐鹿之志的。生逢亂世的人物,都難免有蠢蠢欲動的念頭,書生也不例外。孔融從其才具看,作學者應該能有大成,就像鄭玄,除了學問,不惦記別的,世道你亂你的,我鑽我的,終於成為一代巨匠。而孔融看人家玩逐鹿、玩政治也心癢的緊!用現代人的話說,既想激揚文字,還想指點江山!人最危險的是給自己的定位出問題,也許孔家的血統太不同尋常了,身為孔家嫡系子孫的孔融,天生就有不同於常人的自命不凡的基因,他想的比別人多是很容易理解的,可惜的是,他只繼承了祖先超強的責任感,卻沒有繼承到孔子偉大的自知之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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