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煙·江南十記》(定稿)之:「堂前燕」的隱喻
秦時方士的一句「有王氣」的胡言亂語,竟然像一道持續兩千年的「魔咒」,害得南京屢遭劫難,不可思議!
「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公元581年,楊堅建立隋朝,定都長安。公元589年,隋兵佔領建康,滅陳,楊堅擔心再有人以金陵為都,立即下令將「建康城邑、宮室平盪耕墾」,只保留石頭城,「置蔣州」。這比秦始皇開鑿秦淮河單純毀其「王氣」還狠。秦時方士的一句「有王氣」的胡言亂語,竟然像一道持續兩千年的「魔咒」,害得南京屢遭劫難,不可思議!
短短時間,豪華的六朝宮闕、殿宇遭到徹底破壞,烏衣巷世族宅第全城居民房屋都夷為平地。為了不使「王氣復燃」,隋唐兩朝相繼抑制金陵發展,據說持續了三百年。加上隋唐推行庶族政治,逐步廢除貴族門閥世襲制,「王謝風流」的風光就永遠不再。興廢存亡,俱在一瞬之間;世態人情,存乎一念之中。這也是後代詩人「金陵懷古」多有佳作的原因。
《烏衣巷》是劉禹錫《金陵五題》組詩中的第二首。第一首是著名的《石頭城》:「山圍故國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淮水東邊舊時月,夜深還過女牆來。」其餘三首分別是《台城》:「台城六代競豪華,結綺臨春事最奢;萬戶千門成野草,只緣一曲後庭花。」《生公講堂》:「生公說法鬼神聽,身後空堂夜不扃;高坐寂寥塵漠漠,一方明月可中庭。」和《江令宅》:「南朝詞臣北朝客,歸來唯見秦淮碧;池台竹樹三畝余,至今人道江家宅。」
今天學生們讀唐詩,都是選本,很難見到組詩前的《序》:「余少為江南客,而未游秣陵,嘗有遺恨。後為歷陽守,跂而望之。適有客以《金陵五題》相示,逌爾生思,欻然有得。他日友人白樂天掉頭苦吟,嘆賞良久,且曰《石頭》詩云潮打空城寂寞回,吾知後之詩人,不復措詞矣。餘四詠雖不及此,亦不孤樂天之言耳。」不讀這個《序》,也就難以了解詩的寫作緣起。
「少為江南客」,劉禹錫少年時曾隨父親劉緒在江南嘉興生活過,很遺憾沒有遊歷過金陵城。「後為歷陽守,跂而望之」,調任和州刺史,距離金陵很近,只能遠遠眺望。「歷陽」,是和州的古稱,即今安徽和縣。「跂望」,抬起腳跟望遠。「跂」在這裡讀「企」,有通假的用法。「逌爾生思,欻然有得」,恰好有朋友來,出了這詠金陵的五個題目,很感興趣,馬上產生靈感,一氣寫成。「逌」,讀若「有」,笑貌;這裡表示輕鬆愉快。「歘」,讀若「噓」,忽然。
有種說法,劉禹錫任和州刺史五年後調回長安,途經金陵時寫下《金陵五題》。但從序中看,他似乎還是沒有到金陵,只是「跂而望之」,詩作也像是「命題作文」。從詩的內容看,又似非經過不能道出。「他日友人白樂天掉頭苦吟,嘆賞良久」,劉晚年與白居易、元稹、韋莊等人交遊唱和,白居易對《金陵五題》大加稱讚,尤其是認為「潮打空城寂寞回」一句後無來者。但劉自己認為其餘四首也有佳句。
詠金陵,以「烏衣巷」為題,劉禹錫是第一人。平心而論,五題中每首詩都很出色,但《烏衣巷》是最好的:「朱雀橋邊野草花,烏衣巷口夕陽斜。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台城》、《生公講堂》、《江令宅》三首是對歷史事件和人物引以為戒、懲前毖後,《烏衣巷》和《石頭城》是撫今追昔,憑弔嗟傷,然《石頭城》意境空曠寂寥,而《烏衣巷》意境更含蓄雋永,餘韻歷久彌新。
後人評價,不約而同地指出「堂前燕」是詩眼所在。明唐汝詢《唐詩解》:「不言王、謝堂為百姓家,而借言於燕,正詩人托興玄妙處。」清施補華《峴佣說詩》:「若作燕子他去,便呆。蓋燕子仍入此堂,王謝零落,已化作尋常百姓矣。如此則感慨無窮,用筆極曲。」鄒弢《精選評註五朝詩學津梁》:「今日之燕即昔日之燕,何以不屬王、謝之堂而入民家?感傷之意,自在言外。」
劉禹錫作此詩時,南朝覆亡已三百年,烏衣巷遺址猶存,王謝家風流不再。他匠心獨運、妙手偶得,用「堂前燕」作為化身來見證歷史,懷念中國消失多年的「貴族精神」。記得幼時讀此詩,不知受了什麼影響,覺得詩的主題是「歡呼」那些以前貴族的堂前燕「終於」飛到普通老百姓的屋檐上。現在看來,幼稚之極,可笑之極。
「堂前燕」里的「堂」,不是一般的房屋。從周代開始,大戶住宅院內建築由堂、室、屋組成,且都要建在高台上,要拾階而上。室在堂後,有門相通,不登堂不能入室,客人也不能隨便入室。屋一般用來操作或放置物件,如柴屋等。堂在最前面,靠院門的一面有兩根柱子,叫「東楹」、「西楹」,楹聯只能掛在這裡。堂是活動和行禮會客的地方。因此,「王謝堂前燕」自然也有某種尊貴的象徵。此外,在「野草花」和「夕陽斜」的陪襯下,「堂前燕」的形象也更富有內涵。詩人手法,簡明生動,爐火純青到踏雪無痕地步。
以「飛燕」入詩為喻,古已有之。喻別離的有《詩經·邶風·燕燕》:「燕燕于飛,差池其羽。之子于歸,遠送於野。瞻望弗及,泣涕如雨。」有《樂府·艷歌行》:「翩翩堂前燕,冬藏夏來見;兄弟兩三人,流宕在他縣。」喻念舊的,有陶淵明《擬古九首》:「翩翩新來燕,雙雙入我廬。先巢故尚在,相將還舊居。自從分別來,門庭日荒蕪。我心固匪石,君情定何如?」陶詩是寫自己的感慨,而劉禹錫別開生面,用穿越的手法倒置時空,寫出對世異時殊、人更物換的無限感慨。
到底感慨什麼?是飛燕無情?還是歲月無奈?作者把問題留給了讀者。
在悼念亡友柳宗元的詩里,劉禹錫也使用了「飛燕」的隱喻,感人至深。
柳宗元祖籍河東,生在長安,與劉禹錫年齡相仿、境遇相同。兩人同年進士及第,同時參加「永貞革新」,同時遭貶到偏遠地區,但柳似乎狀況更慘。唐順宗永貞元年(公元805年)初,他得任禮部侍郎,當年九月即被貶為邵州刺史,十一月赴任途中,被加貶為永州司馬。在永州一呆就是十一年,他的文集中有大半作品寫於永州。憲宗元和十年(公元815年)一月例召回京,途中跋涉一個月,二月到達長安。他十分高興,作詩云:「十一年前南渡客,四千里外北歸人。」沒料到三月就被派任柳州刺史。由永州至長安已四千里,從長安到柳州又是六千里,短短几個月,竟要往返萬里。這一次劉禹錫也同時離開長安,被派任連州刺史。
唐代貶官,對起程日期和每日行程規定極苛,必須限期到達。柳宗元在《贈劉夢得詩》中寫道:「十年顦顇到秦京,誰料翻為嶺外行。」在《贈宗一詩》中寫道:「一身去國六千里,萬里投荒十二年。」元和十四年(公元819年),憲宗終於再召柳宗元回京,消息到達未及成行,他在柳州病逝,享年僅47歲。臨終前,將所著詩文託付劉禹錫編輯成集。
柳宗元去世三年後,劉禹錫已調任夔州刺史,寫下《傷愚溪》三首悼念摯友,詩前的小序是:「故人柳子厚之謫永州,得勝地,結茅樹籬,為沼沚,為台榭,目曰愚溪。柳子沒三年,有僧游零陵,告余曰:愚溪無復曩時矣!一聞僧言,悲不能自勝,遂以所聞為七言以寄恨。」組詩的第一首是:「溪水悠悠春自來,草堂無主燕飛回。隔簾唯見中庭草,一樹山榴依舊開。」詩中首次出現「燕飛回」。
穆宗長慶四年(公元824年),劉禹錫調任和州刺史;文宗寶曆二年(公元826年),終於在外放二十三年後調回洛陽。《金陵五題》就寫於這個時間,故《烏衣巷》中再次使用「飛燕」的隱喻,情懷更為豁達。柳宗元人好,字好,詩好,文章更好,可惜命苦。劉禹錫什麼都好,雖然命運坎坷,但他性格豪放,高揚開朗,「詩豪」之名當之無愧。他於武宗會昌二年(公元842年)病逝,享年七十一歲。
常常會想起《詩經·王風》中《黍離》那首詩:「彼黍離離,彼稷之苗。行邁靡靡,中心搖搖。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悠悠蒼天!此何人哉?」據說這首詩是周代一位官員所作,他路過以前的宗廟宮室所在之地,看見地里長滿了莊稼,內心不由得產生悲傷。這種詩的感染力很強,每個讀者都會產生某種共鳴,只能意會,無法交流。
第一次到南京是三十多年前,因返程車票難求而滯留多日,乘機訪看了許多古迹,都是尚未整修過的。到秦淮河邊,問了很多人才找到烏衣巷。幾年前再來南京,趕到夫子廟景區已近黃昏,正好是「烏衣巷口夕陽斜」。秦淮河的環境已重新整飭,再現了「槳聲燈影」的夜色,烏衣巷口也舊貌換新顏。站在橋上遠觀秦淮河夜色燈影,感觸良多,可惜說不出什麼。
(2015年4月3日重改舊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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