霸王別姬,廟堂與江湖的千古碰撞 | 小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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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ale執事主編

公元前二〇二年,當一陣陣狂亂的馬蹄聲最終收束於垓下時,這座小城尚是一處名不見經傳的地方。就在這一年的十二月,韓信、彭越、英布三員悍將會合,指揮著六十餘萬漢軍將楚軍最後的精銳層層包圍。劉邦沒有急於下達總攻的命令,或許,面對著這個糾纏了半輩子、幾次幾乎致其於死地的敵人,他比任何人都更享受這一份殺戮前的寧靜。毫無疑問,經過幾十年金戈鐵馬的行伍生涯,萬里江山終於明晰了它新的主人,而在他駕崩之後,這一年將被後人稱為,漢高祖五年。

也許垓下註定是一個高產典故的地方——勝勢之下,漢軍的智囊張良沒有下令強攻,而是讓漢軍夜夜高唱楚歌以瓦解敵人鬥志。大將韓信更令人製作風箏,裝以竹哨弓弦,於夜間漂浮楚營,其聲如怨如慕,如泣如訴,像極了楚人的思鄉之曲。這段公案,被後人稱為「四面楚歌」,當楚歌唱盡之時,戰爭的另一個主角項羽手下十萬士卒早已兵心潰散。山窮水盡,日暮途窮,項羽望著即將永別的妻子虞姬和駿馬烏騅,忍不住以蒼涼的曲調唱出了訣別之歌:

「力拔山兮氣蓋世。時不利兮騅不逝。騅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而容顏傾城、舞姿美艷的虞姬當即以一首絕命詩長歌作答:

「漢兵已略地,四方楚歌聲。大王意氣盡,賤妾何聊生。」

至今,朝鮮象棋的「王」依然是「楚」和「漢」。

歌聲盡時,虞姬拔劍自刎,項羽含淚草草葬了愛人,率領八百精騎突圍南逃,及至烏江時,手下僅餘二十八騎。烏江之畔,項羽一聲長嘆:「天之亡我,我何渡為!且籍與江東子弟八千人渡江而西,今無一人還,縱江東父兄憐而王我,我何面目見之?縱彼不言,籍獨不愧於心乎?」終於追隨著虞姬的腳步自刎辭世。歷時五年的楚漢之戰,於此落下帷幕,中華帝國開始了它的黃金時代。

兩千年逝去,烏江早已被幾千時外的另一條長河佔去了姓名,所謂的「楚朝」也終於沒有擠進中國二十四史的年譜,當垓下的風箏嘶鳴、江東離歌吹徹之時,被政治埋葬的不僅僅是那一個「西楚霸王」,更是一個失敗英雄被抹殺的光輝史詩。令人倍感諷刺的是,當初圍攻項羽的漢初三大名將韓信、彭越和英布,分別因謀反的罪名被劉邦誅滅三族。在平定英布的還軍途中,劉邦順路回到了自己的故鄉沛縣,一面飲酒擊築一面慷慨做歌:

大風起兮雲飛揚。威加海內兮歸故鄉。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那一年,是漢高祖二十一年,楚漢之戰以一種更為悲涼的方式落下了另一層更具象徵意義的帷幕:當年在戰爭中叱吒風雲的英雄們,不論是楚人,還是漢人,終於都在天下一統的王權下,死得一乾二淨。從此之後,在儒教長達千年的發展與統治下,那些英雄再也沒有被官方大力推崇過,反而是工於心計的劉邦,成了後世君主「御人」所效仿的對象。後世名帝唐太宗李世民如此評價劉邦:

「昔漢高祖,田舍翁耳。提三尺劍定天下,既而規模弘遠,慶流子孫者,此蓋任得賢臣所致也。」

言語之中,已然絲毫找不到楚漢之戰中洪波湧起的熱血。

孟德斯鳩在《論法的精神》中以氣候決定論出發,概括出中國人群體本位、怯懦服從、寬仁溫厚、勤勞儉約等人格特徵,這一點恰與日後中國官方崇文抑武的思潮相佐證。有漢以來,中國人言必稱孔孟,官方的供奉譜上一直被孔子、老子等思想家佔據,縱猛如關羽,其著眼點也不是作為將軍的勇冠三軍,而是其作為臣子的忠肝義膽——直到今天,「個人英雄主義」也一直是「好圖虛名,自以為是,居功自傲;違反革命紀律,犯自由主義和無政府主義錯誤」的代名詞。

然而,在那場戰爭中揮灑的熱血並沒有被中國人集體淡忘——在漢高祖被公認為是中國歷史上最偉大的開國帝王之一時,項羽卻因為其極具悲劇性的英雄色彩而被百姓所推崇。在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成為主旋律時,西楚霸王這個稱號卻更加滿足了民間嚮往熱血男兒的心。

事實上,那些洋洋洒洒的「霸王別姬」的典故,其大多數情節都沒有出現在最早記載垓下之戰的《楚漢春秋》和《史記·項羽本紀》等一批史書中,那感人至深的虞姬,在史書中生卒年、出生地、結局等均不詳,其飲劍楚帳也只是民間口耳相傳一廂情願。然而,正是這一幕歷史,卻在日後的流變中愈加具化,唐時已有「項羽美人冢」的地望方位,虞姬的歸宿也便如貝克街221號B這個地名一樣,被鐫刻在了華夏的時光中。

由上海東方青春舞蹈團等創作演出的《霸王別姬》劇照。

中華民族傳統思想一向尚「中庸之道」,對項羽的推崇無疑可以說是史海鉤沉中難得的血性。自古以來文人以詩紀念項羽,幾乎盡皆嘆惋之情,最著名的不出以下幾首:

「生當作人傑,死亦為鬼雄。至今思項羽,不肯過江東。」——李清照《夏日絕句》

「勝負兵家事不期,包羞忍恥是男兒。江東子弟多才俊,捲土重來未可知。」——杜牧《題烏江亭》

「拔山力盡忽悲歌。飲罷虞兮從此、奈君何。」——辛棄疾《虞美人·賦虞美人草》

上面三首詩詞極盡蒼涼豪邁,不論是希望項羽東山再起也罷,歌頌其寧為玉碎不為瓦全也罷,都透露出至深至濃的惋惜。李清照、杜牧、辛棄疾都是豪放之人,也都是人生仕宦不很得意之人,冥冥之中,他們的審美似乎又在大尺度上印證了中國古代廟堂與江湖的兩分。且看另外兩首提及項羽的詩:

「百戰疲勞壯士哀,中原一敗勢難回。 江東弟子今猶在,肯為君王卷土來?」——王安石《題烏江項王廟詩》

「 宜將勝勇追窮寇,不可沽名學霸王。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間正道是滄桑。」——毛澤東《人民解放軍佔領南京》

一個富貴宰相,一個開國豪傑,在面對這個失敗的英雄時,畢竟還有著是微妙的區別。

張愛玲《紅玫瑰與白玫瑰》里有一句神來之筆:

「也許每一個男子全都有過這樣的兩個女人,至少兩個。娶了紅玫瑰,久而久之,紅的變了牆上的一抹蚊子血,白的還是『床前明月光』;娶了白玫瑰,白的便是衣服上沾的一粒飯黏子,紅的卻是心口上一顆硃砂痣。」

也許面對歷史時,每個百姓心中也有兩個偶像。遇到了劉邦,自然是太平盛世,只是安穩日子過久了,難免思念起項羽;遇到了項羽,見多了血光,聽厭了兵戈,便又希望有個太平君王一統江山。

於是人們把主旋律交給了劉邦,且歌頌著他的天下大同;同時又給了項羽駿馬寶刀美人,在戲劇里縱橫著茶餘飯後的轟轟烈烈——直到中國最後一個王朝滅了,終於跳出來一個遜清王爵愛新覺羅·溥緒,根據崑曲《千金記》和《史記·項羽本紀》編寫成京劇《楚漢爭》,由「武生宗師」楊小樓及清末民初京劇「四大名旦」之一尚小雲於1918年在北京首演。最初的《楚漢爭》共四本,戲曲理論家齊如山覺其繁浩,為其好友重新撰寫了《霸王別姬》劇本,這個好友便是一代京劇宗師——梅蘭芳。

漫畫中的梅蘭芳形象。

1922年,正是中國共產黨成立的第二年,楊小樓和梅蘭芳聯袂在北京公演《霸王別姬》,一時轟動梨園,而項羽,也最終被定格在中國戲曲的舞台上,與虞姬一道譜寫了一段最為蕩氣迴腸的愛情故事。

又是一場冥冥中廟堂與江湖的兩分。《霸王別姬》原始作者愛新覺羅·溥緒由皇帝貴胄淪落成布衣,從廟堂之高忽然潛入江湖之遠,人生的大起大落讓他對世態炎涼和人情冷暖有著特殊的敏感體會,其筆下的項羽自然沾染上了淋漓盡致的凄涼憂憤之情。劇中虞姬三次向項羽索要寶劍,項羽三次避開,最終化成那句《當愛已成往事》中的前奏:

「啊呀,依孤看來,今日是你我分別之日了……」

又是一次藝術的偶然,在根據李碧華同名小說改編由陳凱歌執導的電影《霸王別姬》中,程蝶衣(虞姬)最終心甘情願死在了段小樓(項羽)的劍下。兩位京劇伶人半個世紀的悲歡離合,通過銀幕再一次將這段愛恨情仇譜寫成了新的傳奇。作為唯一一部同時獲得戛納國際電影節金棕櫚大獎、美國金球獎最佳外語片的華語電影,《霸王別姬》一開始並未獲准在中國大陸上映,其原因背後再一次沾染上了濃濃的政治色彩——讓人很難不想到《舊約·傳道書》里那句經典而無奈的名言:

已有的事,後必再有;已行的事,後必再行。日光之下,並無新事。

往事不要再提,人生已多風雨。

冥冥中自有其緣。源於戰爭的「霸王別姬」從歷史事件到傳說到戲劇到小說到電影,在不同的時代總能以最合適的姿態遊離在廟堂之外,徘徊在江湖之中。從楚漢之戰到清末亂世再到文革,這個典故如同一個活過了千年的白髮老者,臉上布滿一整個文明強壓於其上的印痕。

在李碧華的原著中,程蝶衣和段小樓若干年後在香港的浴室赤裸相見,然後出得門去,分道揚鑣。而在陳凱歌的電影中,這種略帶一絲慰藉的「團圓」被改寫成了悲劇,最終與歷史上的「霸王別姬」形容了一個跨越千年的呼應——而這種悲劇最終獲得了廟堂與江湖共同的認可,也許正是一個民族成長的標誌吧。

文/Yale執事

「一點都不記仇同時經常走神的天蠍座法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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