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錢理群:魯迅為己寫《野草》

作者:錢理群

選自「與錢理群一起讀《野草》」現場實錄第二篇。歡迎收聽「騰訊思享會」或「ThinkerBig」公眾帳號:

魯迅寫作《野草》的現實背景

我介紹一下魯迅自己對《野草》有一些什麼說法,這有助於我們對《野草》的閱讀。大體上,魯迅對《野草》有三種說法:第一種是想告訴他的朋友蕭軍「我寫《野草》是碰了許多釘子才寫出來的」。也就是說,魯迅的《野草》寫作,除了我們剛才講的思想和心理背景之外,確實還有現實的背景。

所以,我們要注意魯迅《野草》寫作的時間——從1924年開始寫,我們發現《野草》整個寫作的過程,跟大家熟悉的「女師大風潮」有關係——在「女師大風潮」之前,魯迅寫了13篇《野草》的文章,「女師大風潮」之後,魯迅寫了10篇《野草》的文章,也就是說《野草》的寫作還有現實反映的一面。

魯迅還具體揭示了有幾篇文章是為什麼寫的,比如他說「因為要諷刺當時盛行的失戀詩,所以我寫了《我的失戀》」,「因為憎惡社會上旁觀者多,所以我寫了《復仇》第一篇」,「因為驚異於青年的消沉,所以我寫了《希望》」,「因為面對文人學士們幫助軍閥而作,(也就是他在女師大風潮中跟「現代評論派」知識分子的論戰,他對那些知識分子的不滿),所以我寫了《這樣的戰士》」。

而他說「那夜,是為愛我者而寫的」,這個「愛我者」明顯是指許廣平,他還說「當時奉系軍閥和軍閥混戰時,也寫了《議決》」。這些作品也是魯迅作品中相對比較有理由的,有現實背景,比較容易讀,所以今天不再詳細講這些篇了。他也說「我的《野草》是廢弛的地獄邊沿的慘白色小花」,點明了他寫作的現實處境、現實環境和背景,這是他對《野草》的第一個說明。

「為自己寫」的《野草》

對《野草》第二個說明就很重要了。他說「我的哲學都在《野草》里」,另外還說「我所說的話和我所想的常常不一樣,我為自己寫和為別人寫也不一樣」,這就有了兩個「不一樣」,他所想的和所寫的不一樣,什麼意思?魯迅說過,「很多人都認為我寫的都是真話,其實這個太簡單了,我確實不想太欺騙人,但我也未必把我心裡所想的話全面說清」。

所以這是有區別的,我不說假話是底線,但我未必把心裡想講的話全部都說出來,他還有所不說。所以想的和說的不一樣。他說「我現在已經寫出來的一部分,很多人看了,都覺得我太冷酷了」,有人說魯迅第一是冷,第二是冷,第三還是冷,他說「其實未必,如果我把我心裡所想的最恐怖、最冷酷的話都說出來,如果有人願意聽,這個人就是我的好朋友,但如果這個人都不敢聽,我也無所謂。」

所以魯迅所想和所講是不一樣的,我們需要注意。

另外他說「我為自己寫和為別人寫也是不一樣的」,告訴我們魯迅的讀者對象是兩個,我們一般可以這樣說,我們大致所熟悉的、讀得最多的魯迅的小說、散文和雜文,這些都是為別人寫的。這個「別人」是什麼?他說是三種人,「第一種人是那些為中國而奮鬥的、孤獨的戰士、寂寞的戰士,他們非常寂寞,所以我在旁邊為他們搖旗吶喊」,這是第一個對象。

第二個對象,「是那些年輕的、正在做著好夢的青年」,這就是在座諸位,是痛苦的但還是做著好夢的青年。第三個對象是魯迅特有的,「我的敵人,我是為敵人而寫的」,魯迅說「我很注意我的身體健康,但並不是為我的老婆孩子,是為我的敵人,我要活著,就讓他們像一個黑色的魔鬼一樣的魯迅站在他們面前,讓他們的日子不舒服」,我打不贏你,但我站著讓你討厭,讓你不舒服,這是魯迅的目的。

所以魯迅為孤獨的戰士寫、為做著好夢的青年寫、為敵人寫,這就決定了他的寫作特點。為孤獨的戰士寫是鼓勵他們,因此不能把話說得太悲觀,要給他以安慰;面對著正在做好夢的青年又不忍心把他們的好夢給打破,所以也要說一點光明的話、說一點舒服的話;對敵人更不會說內心的悲苦,免得他高興,我再痛苦也不能在你面前有所表現。

所以這些為別人寫的作品是我們經常看到的,比如小說、雜文、散文,主要是為這些對象寫的,因此在這些文章里並沒有把他心中最黑暗的、最痛苦的、最冷酷的部分透露出來,更多是給我們一些光明的亮色。

《野草》里,有最不遮蔽的魯迅

那真正為他自己寫的作品是什麼?只有這一部《野草》,所以他說「《野草》是我的哲學」。也就是說,《野草》是一部多多少少透露了他內心的極端黑暗、極端冷酷的一些內心體驗,多多少少吐露了他自我的真實靈魂的血肉。當然,你們要注意我的說法,是「多多少少」,也只是一部分而已。

不過,幸而有這一部,我們還能夠多多少少走進魯迅的內心世界,能夠看到魯迅靈魂的真和靈魂的深。所以《野草》是一部相對真實的揭示魯迅個人存在的作品,魯迅作為純粹的個人存在在《野草》里多多少少有所揭示,多多少少揭示了魯迅個人的真實生命狀態和魯迅個人的真實話語。真實的魯迅話語是存在在《野草》里的,這就是《野草》的特殊之處。

其實這也只是「多多少少」,真正的魯迅是沉默的魯迅。所以我覺得我們要了解魯迅,就要直接面對那個沉默的魯迅。我自己的書房裡就放有魯迅像,我經常不讀魯迅作品,而是直接面對魯迅像,進入我的沉思、我的想像、我的理解,這是面對沉默的魯迅可能是更接近魯迅的一個途徑,那個東西多少有點神秘,靠你自己感悟,自己感悟多少就是多少,沉默的魯迅才是最真實的魯迅。

言說的魯迅多多少少有遮蔽,但有所遮蔽中,最不遮蔽的是《野草》,這是《野草》的特殊意義和價值。一個形象化的說法,我們注意到一個特點,魯迅的《野草》都寫在深夜裡,魯迅說「人的言行在白天和晚上是不一樣的」,在白天,在大庭廣眾之中,人是穿了衣服、戴了面具的,就好像今天我坐在各位面前,其實我是戴著面具的、是穿著衣服的,我並不願意把我的身體讓你看見。

只有到了晚上,夜深人靜時,獨自一個人來到燈下,這時候把帽子脫了、把面具脫了、把衣服脫了,一個赤裸裸的自我,那是真實的。

但赤裸裸的自我難道就真的真實嗎?不,還有皮膚,皮膚也是一個遮飾物,只有把皮膚掀開看到那裡面血淋淋的血肉,那才是真實的。所以《野草》正是這樣一部作品,是魯迅脫掉了面具、脫掉了衣服,而且把皮膚也掀開了,讓我們看見那個血淋淋的一個真實的自我。但敢不敢正視這樣的血淋淋的自我是需要勇氣的。

在這個情況下我們可以說,《野草》是地獄的門口,我們在閱讀《野草》時就是站在地獄的門口,你有沒有勇氣進入這個地獄。今天我們來閱讀魯迅,是大家都站在地獄的門口,有沒有勇氣進去?我想我們還是要進去。

但是,魯迅卻不希望我們進去,他很明確地跟他的朋友說「我不希望年輕人讀書我的《野草》,我那一套太悲觀、太絕望了」,所以一會要講的《墓碣文》中的死屍就是魯迅曾經說的一句話「離開!」,他要把我們推出去,不讓我們走進他的內心世界,因為他的內心太殘酷、太黑暗。因此《野草》是完全屬於魯迅自己的,他的寫作方式、語言方式是獨語的方式。

《野草》:獨語的魯迅

魯迅的散文有兩種話語方式。他的大多數散文,如中學語文課本里選的比較多的《朝花夕拾》里的作品,是一種閑話風的散文,說閑話,大家一起聊天。而《野草》是獨語體的散文。。所謂閑話風的散文主要是一種交流,要求或者渴望與讀者進行交流,談閑天,是一種任心閑談,這時候作者的心態是閑適的、是從容的,而閑談的內容是非常短暫的,是隨便聊天,而且文章結構是信之走之,說哪兒算哪兒,飛來飛去,像放風箏滿天飛舞一樣。

以這樣用一種非常閑適的、輕鬆的心態隨隨便便談各種廣泛的話題,而且語言結構都是隨意的、任意而談的,注重於心靈的交融。但《野草》是獨語,魯迅說過,在他遇到痛苦時,他總是自己一個人躲進叢林里,自己舔乾淨身上的血跡。《野草》就是這樣一部作品,在他最痛苦時,他獨自避開大家躲到叢林去舔乾淨自己的血跡,獨自呻吟,因此他驅趕別人,要讓我們離開。

魯迅有一段話可以看他寫作《野草》的心情,他說「我獨自依靠著欄杆,外面是黑沉的天和黑沉的大地,此外是一無所有了,我沉靜下去了寂靜濃到如酒,令人微醺…黑絮一般的夜色簡直似乎要撲到心坎里,我靠了石欄遠眺,聽得自己的心」。他是在這樣一個非常寂靜的、個人的、唯心的狀態中寫他的《野草》。

這樣的獨語是拒絕交流的,他不對心靈溝通給予任何希望,他不需要我們理解他,更不需要我們同情他,他沒有這樣的希望,因此他自覺地要把讀者推向一定的距離之外,這樣的獨語是以讀者和作者關係的緊張、排斥為它存在的前提。

《野草》里的讀者和魯迅之間存在著一種緊張的關係、一種拒斥的關係,因為唯有排斥把我們趕出去,排除他人干擾,他才能夠真正獨自地直面自己的靈魂,我們看到自己靈魂的最深處,能夠捕捉這些難以言說的感覺、直覺、情緒、心靈、潛意識,進行更高更深層面的哲學思考,這是名副其實的心靈探險。

《野草》中魯迅的焦灼與陶醉

因此,我們讀《野草》,也必須靜下心來,甚至要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走進魯迅那個痛苦的心理,千萬不要打擾他,要靜靜的、默默的去感悟。但即使這樣,仍然不能排除魯迅內心的緊張、焦灼,而且為了拒絕我們,魯迅必須創作出一種另外的藝術世界,要採取陌生化的手段來創造一個陌生的藝術世界,因此,他要排除通常的寫實、描摹這樣的手法,而最大限度地發揮他的藝術想像力去創造一個變形的藝術世界,創造一個讓我們感到驚駭的藝術世界,這樣在魯迅筆下就湧現出了夢的朦朧、沉重與奇詭,鬼魂的陰森與神秘,奇幻的場景、荒誕的情節、奇突的想像、幽深的詩情,所以充滿著「奇峻」的藝術。

但作為這樣一個充滿著無窮變幻藝術變異的創造,也給創作的魯迅帶來極大的趣味,我們讀《野草》可以想像到當魯迅筆下出現神來之筆時,他有一種陶醉感,甚至有些你想不到的句子突然爆出後,我們感到驚喜,我相信魯迅也感到驚喜,他一定得意極了。所以,正是這樣一種語言創造、藝術創造的創造性,多少緩和了魯迅的內心焦慮,所以我們讀魯迅野草,不僅可以感受到他的焦慮,同時我們還得體會他的得意、他的陶醉。

所以看這一面,陶醉在他的語言創造、藝術創造中,那時候他忘了一切,就一個人在那裡非常得意地創造,在陶醉之間,而我們的閱讀也要進入這樣一種陶醉的境界,和魯迅一起分享他創造的愉悅和創造的幸福。因此,他並不總是沉重的。如果你讀《野草》只是感到沉重,大概你沒完全讀懂,它是一個非常博大的世界。

創造性地閱讀《野草》

這裡就提到了創造,不僅魯迅的寫作是一種創造,而且我們對魯迅的閱讀也應該是一種創造。《野草》為我們創造性的閱讀提供了無限廣闊的天地,也就是說,諸位要記住,你讀魯迅《野草》是要創造的,不只是被動地接受它,同時要創造性地闡釋它、發揮它,要加一些自己的創造。

這就使我回到我自己對魯迅的閱讀,可以說讀了一輩子的魯迅,五、六十年了,《野草》也讀了一輩子,開始完全讀不懂,開始讀魯迅作品時把《野草》放在最後讀。當時,我有兩個文本讀不懂:一個是《野草》,一個是《故事新編》,就先讀雜文,一直到文革後期,經歷了文革的煉獄後才開始懂得《野草》,在文革後期開始研究《野草》,寫了最多、最早的《野草》讀書隨筆。

又經過了80年代以來的許多曲折,然後到90年代才正式研究《野草》。到現在再看魯迅、再看《野草》,還是有新的創造、新的發揮。即使這樣,仍然感覺到魯迅《野草》的很多部分是我力所不能及的。比如魯迅《野草》里,我分明感覺到他的《野草》跟佛教的關係,跟佛教有很深的淵源關係。

我們通常注意到魯迅的《野草》跟尼採的關係,這比較容易注意到,但同時跟佛教有很深的關係,但我不懂佛教,到這點就沒辦法進去了,而且懂佛教不是你讀幾本書就可以的,佛教也是要感悟的,真佛教不是任何人讀佛經就能懂的,因此就要求研究者跟佛教有緣,跟魯迅有緣,這個人大概就能讀懂《野草》,而我們現在這樣,只能站在《野草》旁邊。

所以魯迅的《野草》是一個非常具有創造性的作品,不僅他自己具有創造性,對讀者的要求也很高,是一種創造性的閱讀,給我們留下了一種很大的空間,同時我們在閱讀過程中就會感到創造的喜悅,對一個能給我們帶來創造性的喜悅和創造性幸福的一個文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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