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不列顛的「光榮撤退」
作者:陳季冰
正當許多中國人為恢復昔日大國地位激動不已的時候,許多西方人卻在哀嘆,曾經一手締造了現代世界的英國正在平靜地從世界撤退。
正當許多中國人為恢復昔日大國地位激動不已的時候,許多西方人卻在哀嘆,曾經一手締造了現代世界的英國正在平靜地從世界撤退。
《華盛頓郵報》5月21日發表專欄作家法里德·扎卡里亞的文章《英國放棄世界強國地位》,這位美國當代著名「公知」寫道:「最近在英國待了幾天之後,我對這個地方已經變得如此狹隘深感震驚。英國曾經輝煌地連續充當了300年的世界強國,但現在已經基本上放棄了這一地位。」
外交議題退出英國大選
扎卡里亞說得沒錯,在本月初舉行的英國大選中,政治觀察家們發現,外交議題已不存在。大選辯論中與外部世界稍稍有點關係的是限制移民和退出歐盟的問題,不過它們說到底還是國內問題,而且關係到英國未來是否將進一步從歐洲向海峽另一邊的孤立島嶼退縮。
事實上,這種趨勢早已開始。現任首相、保守黨人戴維·卡梅倫是一個務實、隨和而且有些閑散的人,他在5年前入主唐寧街10號後,很少表示出對全球事務的興趣。反對黨工黨領袖埃德·米利班德以前曾經抨擊卡梅倫缺席西方國家與俄羅斯就烏克蘭問題的磋商、對利比亞亂局置身事外,並承諾就是否脫離歐盟舉行公投……「在卡梅倫的領導下,英國遭遇了二三十年來最嚴重的影響力衰退」。但米利班德自己在競選中也沒有把多少心思花在外交政策上,他描繪的唯一願景就是將英國建設成一個「不必再向骯髒的資本主義妥協」的「更加公平」的社會。
5月18日,卡梅倫發表連任後的首場演說。對這個烽煙四起的世界———從歐元區危機到烏克蘭局勢、從中東亂局到亞太爭端……卡梅倫幾乎隻字未提,他的談話全部集中於改善經濟以及確保全民醫保繼續維持之類的「民生」問題。
這令扎卡里亞這樣牽掛西方在21世紀的命運的人士感到失落沮喪,也令我這樣的盎格魯-撒克遜政治文化崇拜者感到茫然無奈。作為現代歷史的導演和主角,英國人幾乎發明了現代生活的一切,從蒸汽機到電力,從足球到民主憲政……作為世界上第一個現代化國家和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超級大帝國,它在世界各地的殖民活動深刻影響了五大洲的大部分國家。過去許多年來,在大多數全球問題上,英國的聲音都是務實、睿智且具前瞻性的。
心安理得地甘居二流
泰晤士河日復一日蜿蜒流過倫敦市區,這是一個日益國際化的世界城市,從這裡你似乎看不到昔日的日不落帝國的衰落。
在東起倫敦塔,向西包括蒂爾伯里、聖凱塞琳碼頭、薩里商船碼頭直至西印度碼頭的一片佔地26平方英里、水域面積近440公頃的區域,便是聞名遐邇的倫敦碼頭區。2009年9月初的一則消息委實令人無比感慨———來自中國的主權財富基金中投公司將向其中的金絲雀碼頭集團注資8.8億英鎊,使其免於在金融危機衝擊之下破產。
維多利亞時代,這片碼頭區曾是世界上最大的港口。歷史上,碼頭區是大英帝國的驕傲縮影,象徵著帝國的繁榮與進步。英國《觀察家報》2009年9月的一篇文章以複雜的情緒回憶道:「6層倉庫里,存放著來自巴西的橡膠、來自牙買加的白糖和來自錫蘭的茶葉。作為西印度碼頭的一部分,金絲雀碼頭存放的是來自迦納利的水果。縱帆船和快速帆船疾駛向布宜諾斯艾利斯、金斯敦、墨爾本和新加坡。這裡曾是倫敦的加爾各答———它呈現出一派帝國城市的風光,這種風光兼具大都市與殖民地特色,既有英國風情,又有多民族韻味……」
維多利亞時代(差不多相當於鴉片戰爭爆發到清朝滅亡)最有想像力的人也絕不可能預見到,一個多世紀以後,中國人將成為偉大的金絲雀碼頭的新東家。在那個時代,他們正忙於清點停靠在碼頭上的那些產自遙遠的大清國的奇珍異寶。中國,在他們的依稀印象中,是一頭龐大的奄奄一息的獵物。所以,《觀察家報》的文章在結尾哀嘆:「英國大企業和美國帝國主義金融巨頭落戶的碼頭區正淪為東方崛起的新興力量的債務人。」
但大多數英國人似乎對此無動於衷,他們抱怨得最多的反而是:英國為什麼要向遙遠的阿富汗和伊拉克派兵,而不是省下這錢向更多大學生提供免費上學機會?在這種氛圍之下,當今這一代總是挨罵的被嚇壞了的政客從來不敢向選民提出更為宏大的願景。
坐在格拉德斯通、迪斯雷利、勞合·喬治、丘吉爾和撒切爾夫人曾經坐過的座位,卡梅倫偶爾也會對利比亞局勢、敘利亞阿薩德政權和俄羅斯入侵烏克蘭發出幾聲尖利的叫嚷。但更多時候,他對英倫三島以外世界的常規反應是漠不關心。從他對迅速崛起的中國的態度來看,卡梅倫基本是從單一的經濟視角來看待新興國家的———將它們視作出口市場或投資金主,而非政治上的潛在盟友或對手,以至於一些媒體諷刺說,英國外交部現在已經變成了英國這個「小店主」(作者註:「小店主國家」是拿破崙對英國的蔑稱)的「對外銷售部門」。
外交部已經削減了超過四分之一的預算,並且可能進一步削減。但這算不了什麼,今後幾年,英國軍隊將縮減至8萬人左右,這將是自1770年以來的最低數字———曾經是海上霸主的皇家海軍眼下沒有一艘航空母艦。雖然卡梅倫政府非常勉強地承諾將國防開支保持在GDP2%的水平,但對歐盟規定的移民接收下限非常抵觸。即便是維持武備方面,英國也更願意提高核威懾能力,而不願意保持現有的常規軍力。這意味著,它今後將不太可能參與海外作戰,這令美國惱怒不已。我們能通過首相的一位助手的話更好地理解這種態度:卡梅倫更傾向於將世界看作一個「度假的地方」。
政治家們對政治議題的聚焦,折射的是選民關切的轉向。上月末,正當英國選戰如火如荼地展開之際,我與一位在上海生活的英國朋友聊天。他是堅定的「脫歐派」,談到英國退出歐盟的後果時,我說:「你難道不覺得,這有可能導致整個歐盟的解體嗎?」他回答:「歐盟本來就不該存在!」我又說:「那麼,整個西方聯盟的瓦解呢?」他頓了10秒鐘後說:「呃……這恐怕是美國的事吧?」
我的這位英國朋友跟我差不多年紀(卡梅倫也是這個年紀),我很清楚他心裡想的,相信這也代表了大多數這一代英國人的共同心理:放棄大國地位,是為了卸下大國所要承擔的責任。由於過去一個世紀里英國的全球影響力一直在下降,這一代英國人或許已經心安理得地適應了英國只是一個中等規模的二流大國的國際地位。對於按照自己的理想來塑造外部世界這個宏偉目標,如果說撒切爾夫人時代的英國是心有餘而力不足的話,那麼卡梅倫時代的英國已經耗盡了最後一點興趣。當然,正如我與我的英國朋友都同意的,這種「主動撤退」的前提是美國和北約的存在,否則英國將退無可退。
英國人傳遞出的信號
潮起潮落的歷史和現實可能迫使英國人只能平靜地轉向更加內斂的自我檢視。針對2012年那場成功的倫敦奧運會,尤其是它那炫目的開幕式,《紐約時報》的一篇評論頗為持平和公允地指出:這既非對過往「日不落」的懷舊,亦非對光明未來的憧憬,而是以大智若愚般的嬉笑怒罵平和地呈現無法量度的百年巨變。是的,那場喧鬧的夏日「派對」,不是倫敦作為國際金融中心復興的序曲,更像是大不列顛最後的華爾茲。
但奇怪的是,它非但並不沉重和傷感,反而似乎相當輕鬆快樂。作為現代西方文明曾經的領頭羊,英國人似乎要向我們傳遞這樣的信號:過去500年來一直以在物質上進取、索取和對外擴張為主基調的西方文明,眼下正試圖轉入一個更加內斂的新階段,它將越來越多地專註於內省。這或許是它外在衰落的無奈結果,但從另一個角度來看,又何嘗不是這種文明臻於極致的體現?
因此,我並不完全同意法里德·扎卡里亞在他的專欄文章里的結論:「英國的向內轉變不僅是英國的悲劇,也是我們所有人的悲劇。」面對一件我們沒有能力阻止它發生的事情,我們只有將自己調整到最恰當的位置上,平靜地迎接它的到來。否則,等待我們的將是更大的悲劇。這是一種洗盡鉛華以後的成熟智慧,有時候很不容易理解。
2015年6月15日是《大憲章》(MagnaCarta)問世800周年紀念日,這份約翰國王被迫與中世紀貴族簽署的妥協性文件經常被視為英國乃至現代法治的基石。今年2月9日,這份用拉丁語寫在羊皮紙上的文件的珍貴原件在英格蘭肯特郡的桑威奇鎮被神奇地發現,它彷彿急切地想要站出來向世界訴說一段漫長的世事滄桑。英國和世界各地目前正在舉辦各種《大憲章》的紀念活動,但從哪個角度去理解它,是一個發人深思的問題。而站在歐亞大陸橋的最東端,如何審視最西端的興衰故事,對我們這樣一個同樣經歷過滄桑巨變的偉大民族來說,意義尤為深遠。
但不管怎樣,沐浴在帝國退隱的夕陽里,在一曲無可奈何花落去的輓歌聲中,人們希望聽到的不是悲傷、痛苦和絕望,而是更多的尊嚴、從容和美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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