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羅斯民眾的社會情緒：反美高漲 民族主義上揚

社會情緒是一定政治、社會和文化背景下公眾群體的價值判斷和心理認知，是社會變遷進程中具有動力傾向的核心要素，主導社會輿論空間乃至國家政治議程。國家政治系統的穩定性及運轉的有效性，很大程度上取決於能否敏銳地捕捉民眾的訴求，獲得大部分社會成員的情感和心理認同，形成政治合法性的穩定支撐。對社會情緒的研究和關注能夠從底層民意獲悉一國的政治穩定性和國家治理的合法性。

2015年，俄羅斯面臨西方經濟制裁、國際油價下跌等問題，經濟結構調整與國家治理模式依然沒有有效運轉，物價上漲、通貨膨脹導致民眾生活水平下降。與此相悖的是普京總統的支持率依然高企，普京仍享有非常高的政治威望。俄羅斯兩大民調機構的數據顯示，普京的支持率高達80%以上。2013~2015年，俄羅斯經濟連續三連降，GDP增速從1.3%下降到0.7%，再到-3.7%左右；而普京個人支持率實現三連升，從46%上升到64%，最終維持在87%~88%。總體而言，2015年，俄羅斯民眾社會情緒趨於正向，民眾對當前國家發展道路、普京執政工作的認同感增強，對經濟前景預期的悲觀情緒上升，反美、反西方情緒上揚。

俄羅斯民眾對經濟前景的悲觀預期上升

普京在前兩個任期內實現了「秩序」、「穩定」和「發展」，俄羅斯民眾生活水平得到很大提高，部分地彌合了寡頭經濟造成的社會上層權力精英與底層民眾的分裂，緩解了由此而導致的社會情緒緊張和焦慮。普京第三任期的主要戰略目標是致力於促發展、保民生，經濟問題是所有工作的核心，而解決社會發展任務和民生問題的基本條件就是恢復經濟穩步增長。然而2015年俄羅斯經濟形勢並不樂觀，持續下滑的油價和快速貶值的盧布重創俄羅斯經濟，GDP不升反降（下降3.7%），投資環境持續惡化，外逃資本嚴重。

俄羅斯民眾對國家整體狀況的評價下滑，對經濟危機的悲觀預期在逐漸上升。2015年關於國家總體狀況的評價指數從5月的73下降到12月的53，悲觀預期指數上升。

在西方制裁不斷加壓的情況下，俄羅斯民眾對當前國家經濟困難及其持續時間有更趨悲觀的心理預期。到2015年年底，俄羅斯民眾認為經濟危機還將持續的人達到52%，社會期望指數下降到-55。人們開始擔心經濟危機繼續升級，家庭生活水平持續下降。輿情顯示，2015年俄羅斯民眾最為擔心的三個問題：首先是經濟問題，其次是低工資、低生活水平，最後是高通貨膨脹、高物價。「一半以上受訪者認為生活條件和生活水平還會繼續變差，西方經濟制裁會對食品的價格產生影響。86%的民眾認為食品已經上漲或者將要上漲；61%的民眾認為近期俄羅斯居民生活水平開始降低、物價上漲以及經濟危機；53%的民眾認為在未來將會出現食品問題。」

在整體經濟形勢嚴峻的條件下，俄羅斯私有化和市場經濟體制的改革並沒有獲得更多的支持和擁護。在有關「你認為什麼樣的經濟體制是更正確的：是建立在國家計劃和分配基礎上還是建立在私有制和市場關係基礎上」的調查中，2015年的數據顯示：選擇國家計劃經濟體制的人佔55%，選擇私有制和市場經濟的人佔27%。這從經濟體制的視角解釋了為什麼在經濟形勢不好的情況下，普京的強權國家治理反而獲得更多民眾的支持。

俄羅斯民眾反美、反西方情緒上升，民族主義和愛國主義情緒上揚

克里米亞併入俄羅斯後，受西方經濟制裁的持續影響，俄羅斯民眾反美、反西方情緒上升，民族主義、愛國主義情緒上揚。烏克蘭危機後，俄羅斯民眾認為克里米亞併入俄羅斯帶來的是榮譽和復興的信號，民眾對國家領導人在克里米亞問題上所採取的應對措施是認同的，是「收復失地」和「大國復興」，普京被賦予了民族英雄的形象。輿情調查「為什麼你認為克里米亞應該入俄並請列舉原因」時，其中57%的受訪者認為克里米亞自古以來就是俄羅斯的領土；20%的人認為是通過全民公投的結果；11%的人指出克里米亞兩個世紀以前與俄羅斯及俄羅斯歷史有緊密聯繫；10%的受訪者認為230年前俄羅斯曾經佔領過克里米亞。這一調查再次印證了俄羅斯國民性中固有的擴張意識和領土情結。

與此相伴而生的是俄羅斯國內反美情緒高漲。2015年，俄羅斯民眾認為美國政府對俄羅斯是友好的佔3%，不太友好的佔32%，敵對的佔59%，說不清的佔6%。列瓦達的調查數據也顯示，71%的俄羅斯民眾認為美國在世界上是陰暗的角色，這種反面評價是最近8年以來的最高值。在另外一份關於恐怖主義威脅的報告中，22%的受訪者認為恐怖威脅來自美國，13%的人認為來自宗教極端主義，7%的人認為來自烏克蘭，3%的人認為來自高加索。兩份調查顯示，目前俄羅斯民眾將美國看作最大的敵人和恐怖威脅，甚至排在宗教極端主義之前。

在多數俄羅斯人看來，俄羅斯眼下面臨的困境如盧布崩盤、物價上漲、經濟狀況惡劣等問題都是西方干涉俄羅斯內政的結果，把經濟問題歸咎於西方的制裁和打壓。西方的目標是給俄羅斯製造麻煩，讓俄羅斯陷入困境，挑動民眾起來參加街頭革命。俄羅斯社會學者認為：「糟糕的經濟狀況目前尚不足以撼動普京的個人支持率，民眾對經濟現狀的理解是一碼事，而總統是另一碼事。」普京指出：「美國等西方國家總是私下裡干涉俄羅斯的內政，企圖在俄羅斯周圍建立一道幾乎並不新的鐵幕。針對俄羅斯的遏制政策多年一直存在，沒有幾百年也有幾十年，每當有人認為俄羅斯變得過於強大和獨立自主了，就馬上啟動這些手段。」實質上，強調俄羅斯今天的發展困境完全是西方干涉的結果，西方的目的是圍追堵截，防止俄羅斯民族復興的言論，極大地掀起了俄羅斯的民族主義和愛國主義浪潮，觸發並挑動著俄羅斯民族心底深處強烈的屈辱感和自尊心。由此可見，「社會挫敗感和危機前景的預期轉化為對外部敵人——西方國家的指責和對抗，烏克蘭危機事件成為社會矛盾的承擔者」。

對國家發展道路和普京的認同感增強

2015年，普京總統個人的支持率直線上升，創下歷史新高，85%以上的民眾對普京工作給予了肯定的評價。這再次說明民眾對普京保守主義執政理念和路線具有較強的認可度，在未來一段時間內仍會成為普京執政合法性的社會基礎，也是俄羅斯中期政治局勢穩定的民意基礎。在內憂外患的政治生態下，在「民族主義」「愛國主義」情緒的渲染下，俄羅斯民眾認為只有普京才能建立一個強大的國家，才能保證俄羅斯人的利益和俄羅斯人的民主價值。2015年11月關於「鐵腕」的民調顯示：「認為我們的民族一貫需要"鐵腕』的受訪者佔32%，在某些情況下（如當前形勢）需要將全部權力集中到一個人手裡的受訪者佔39%。」這倒也符合俄羅斯「在危機時刻讓渡權力給予國家和政府」的歷史傳統。

俄羅斯大部分民眾認為國家正在沿著正確的發展道路前行。2015年的數值基本處於55%~66%，說明俄羅斯民眾對普京國家治理模式和發展道路有很強認同感。俄羅斯強國主義意識上揚，特別是在克里米亞併入俄羅斯之後，2015年的數值基本在65%以上。民眾對普京個人支持率達到歷史新高89%，且全年在85%~89%高位波動。民調數據直觀地說明普京保守主義發展道路仍有較強民意基礎，在今後一段時間內保守主義仍然是俄羅斯主流的社會政治思潮，也是被社會普遍接受的一種政治價值取向。它主張加強國家權威和民族意識，反對照搬西方的經驗，強調歷史傳統、國家發展道路的獨特性以及愛國主義精神。特別是烏克蘭危機後，這種保守思潮更多地帶有主動和自發的意味。「保守主義思想不在於阻止向前、向上的運動，而是阻止向後和向下運動，阻止向混亂的黑暗和落後狀態的回歸。」保守主義反對革命、混亂和無序，主張漸進和改良式的發展道路。這一立場得到俄羅斯大部分民眾和上層精英的贊同，俄羅斯中期政治穩定有較強的民意和社會基礎。

結語

2015年，俄羅斯社會情緒總體趨於正向，保守主義仍是主流政治思潮，中期政治穩定可以預期。克里米亞併入俄羅斯聯邦及隨後西方的經濟制裁，客觀上將俄羅斯整個社會被動地團結起來，各階層、各黨派的立場空前一致，反對派幾乎銷聲匿跡。俄羅斯歷史上形成的對西方世界價值觀念本能的抗拒心理，力圖維護大國形象、重返世界大國舞台等因素，導致西方制裁激發俄羅斯民族主義情緒高漲。面對的外部壓力越大，俄羅斯民族情緒的反彈力度越大，對國家和權威的依賴感則更強。外部世界的壓力更可能演化為俄羅斯民族內部團結的動力，上下一致，共同克服困難。這種國民性正是俄羅斯權威體製得以存在和發展的肥沃土壤，是影響社會情緒的深層因素，也是俄羅斯社會運行與國家發展的特殊性。但是，這種外部壓力下的社會穩定同時也存在脆弱性和時效性的風險。

一方面，2015年俄羅斯社會情緒保守主義佔據上風，並附帶有民族主義的色彩，但民族主義常常是一把雙刃劍。民族主義不僅表現為政治意識形態，更表現為一種公共文化和一種替代性的政治宗教形式。民族主義經常伴隨著消極、非理性的社會情緒，民族主義對於俄羅斯來說也是一種可怕的力量。愛國主義高漲可能轉化成愛國主義狂熱，過高估計自己的力量和過低評價風險性。「當烏克蘭危機被成功地調解甚至凍結時，這個因素可能會更快地弱化。這樣在持續經濟危機的背景下，對外政策在民眾意識中會很快被當前物質狀況的惡化所替代。」

另一方面，通過對社會輿情數據的考察與分析，可以做出基本判斷：克里米亞的政治資本還會持續發酵。雖然目前俄羅斯的經濟狀況非常糟糕，但持續尖銳、衝突的對外政策在一定時間內維持了總統的支持率居高不下，並且消解部分國內矛盾，使俄羅斯上下層階層基本達成「後克里米亞共識」。正如俄羅斯社會學者指出的，在老百姓眼裡，經濟問題是一碼事，普京是另一碼事。但不可否認經濟問題、民生問題仍然是穩定的關鍵。普京在最近一期國情咨文中也強調了俄羅斯的經濟形勢相當嚴峻，應該對西方制裁可能加強和延期，原料價格下降周期延長，資金儲備使用完畢等客觀問題有所預期和準備。這些因素都極有可能會成為影響穩定的潛在因素。「如果經濟狀況持續惡化，可能會動搖俄羅斯精英的信心。他們公開表達不滿的可能性不大，但未來可能會轉向消極怠工。」

經歷過20世紀90年代苦難且尚對此記憶猶新的俄羅斯民眾，仍對當前社會狀況和個人生活有較強的剋制力和忍耐力，但這是一種面對西方打壓，被動和消極的反抗，帶有些悲壯色彩和自我犧牲精神。如果俄羅斯長期處於政治體制退化、經濟發展停滯的狀態，俄羅斯的社會情緒可能轉化成社會穩定的潛在威脅。

本文摘編自《俄羅斯發展報告2016》

原標題：2015年俄羅斯民眾的社會情緒

文/李莉 社科院俄羅斯東歐中亞研究所助理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