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帶孫觸發焦慮症 04

  本報記者 王瀟 實習生 李哲  家庭結構的小型化、空巢化以及家庭功能的分化,不可避免地帶來價值觀念的更新。「祖輩帶孫」的焦慮現狀,非親歷者難以體會    老蔣的狀態很不好。  他已經半個月不想進食,僅每日在家人逼迫下勉強吃幾口維生。  他臉色蒼白,嘴唇乾癟,一副「生無可戀」的表情坐在診室里,一言不發。直到李霞向家屬問診完畢,老蔣才終於沒好氣地發聲:「這醫生怎麼這麼說教?」  李霞直到第三次問診,才從老蔣吐出的隻言片語中找到他患上焦慮症的誘因——「外孫吃飯看電視,我說不行,但沒人聽我的意見。我發火也沒用,完全不改。我的意見已經沒有價值……」  醫學上固然沒有「帶孫焦慮症」這樣通俗的名詞,但對上海市精神衛生中心老年精神科主任李霞來說,這個名詞興起的背後是「誰都知道卻誰都不認為是大問題」的祖輩帶孫焦慮現狀。  上海市中醫醫院主任醫師許紅在老年睡眠障礙門診中做過統計,因帶孩子而產生心理壓力的老年人佔到門診病患的1/3。上海市科學育兒基地2013年對全市的抽樣調查顯示,73.4%的祖輩是主要帶養者,99%的家庭是由祖輩參與帶養孫輩。而放眼全國,全國婦聯兒童工作部2016年底發布的報告顯示,61.6%的家庭在孩子上幼兒園前由祖輩幫助帶養,同時,78.8%的父母表示與祖輩教育觀念不一致。  家庭結構的小型化、空巢化以及家庭功能的分化,不可避免地帶來價值觀念的重塑和更新。「大多數人把焦慮裹挾在一堆錯綜複雜的狀況之中,不知不覺走入了這個境地,卻缺乏出口。」李霞說。  帶孫焦慮症?真有這種說法嗎?  老蔣承認自己鑽了牛角尖。  他今年68歲,當了幾十年的企業幹部,性格倔強。6年前女兒懷孕生產,他徹底從工作崗位退休,打算和老伴一起「含飴弄孫」。  卻遭遇種種不如意,細究起來,都是些雞毛蒜皮的小事。  比如他不允許外孫吃飯看電視,必須隨手關燈,不許沾垃圾食品……他要求外孫嚴格執行,但女兒和女婿卻覺得這類細節無傷大雅。  他心裡明白自己不該承擔父母之責,但又怕長期下去孩子被毀。「我什麼都做不了。」老蔣說。他開始不再說話,不再發表任何意見,不再參與任何和外孫相關的活動。矛盾積在心裡,漸漸成了死結。  李霞說,老蔣是個內心敏感的人。  「這樣的人本身有一定焦慮基礎。敏感,多思多慮,追求完美。」往往一點點小事都可以觸發焦慮——比如有位老太太,小孫子快下課了,她讓兒子去接,兒子只要晚出發一小會兒,她就會坐立不安。  李霞解釋,焦慮症人群有些會出現軀體化癥狀,坐立不安、胃痛、頭疼、胸悶……更多的人則是一過性(指某一臨床癥狀或體征在短時間內一次或數次出現)的焦慮情緒,並未達到醫學上「焦慮症」的診斷標準。上海市中醫醫院睡眠障礙科主任張雯靜聽到最多的描述是,「大腦好像被念了緊箍咒」;「像被一塊大石頭壓著」;「活在一個黑洞里」;「腦子一點也動不起來,像刷了漿糊」……  焦慮說到底就是問題無法解決,期望無法實現。「最明顯的就是,他說出各種各樣的煩惱,但你無論和他說什麼解決辦法,他都有理由告訴你不行。」張雯靜說。  焦慮的老人們,煩惱是多樣的。  有的是愧疚感。一位帶孫的老太太,與親家輪周帶孫。但彷彿一個魔咒,孩子只要送到自己這裡就發燒。原因遍尋不得,但愧疚感卻是無以復加。以至於小孫女在一個小矮坡上下奔跑時,她都要為孫女反覆穿脫外套,以防坡頂有風,造成感冒。  另一位老人,在老家帶孫,因疏忽造成小孫女溺水而亡。老人被診斷為創傷後應激障礙並發焦慮,5年了,依然沒有走出。  還有的是自我加壓、把責任擴大化。上海人老李帶著孫子看病,沒掛上專家號,卻發現別的父母都是手機預約了專家號再來就診。想著是自己不會網上挂號而耽誤孫子看病,急得眼淚直流。  也有套牢的感覺。一位68歲的外婆照看一對雙胞胎,反覆向醫生傾訴「搞不定」「心力交瘁」「晚年生活沒有了」,每晚睡覺要靠安眠藥。  還有的是提前焦慮。一位老患者向張雯靜傾訴,一聽女兒說要生二胎,「前幾年的辛酸場景一下子浮現眼前,重新走一遍?嚇都要嚇死了!」  「很多問題你知道好像不對,但走著走著就變成理所當然」  「真有帶孫焦慮症?」老龍聽了老蔣的病情,急切表達認同,「你這麼一說,我是深有感觸。我當年估計也有」。  2006年在世紀公園,老龍差點丟了當時2歲半的外孫女。「我正仔細看一株梅花的介紹,突然意識到外孫女不見了。」他喊出了此生最大的嗓門,在整個公園奔跑叫喚孩子的名字。整整半小時,他想的竟不是外孫女的安全,而是回家怎麼跟女兒交代。  好在半小時後,他在一棵樹下找到了外孫女。  回家後嗓子啞了幾天。更嚴重的是,他當晚失眠,在之後半個月里反覆後怕,「如果沒有找到……」  隨著外孫女長大,祖孫間爭執時有發生。一次爭吵後,外孫女直接用剪刀戳進自己的手心,鮮血汩汩流出。老龍和老伴將她送進醫院,數日驚魂未定。  最生氣時,他電話里跟女兒撂挑子:「我不帶了!我沒這個義務!」  女兒回應:「你們不帶,我只好辭職。」  「她這話,等於把辭職原因歸到我頭上了。」老龍忿忿說。和老伴商量了,「只能再捱幾年」。  「很多問題你知道好像不對,但走著走著就變成理所當然。」老龍搖搖頭。  老龍最終在外孫女12歲時得以解脫。他和老伴的住房是學區房,而子女的房買在郊區。外孫女上初中前,他們和子女交換了住所,正式「從帶孫班畢業」。  老龍形容交接那一天的心情,滿腹搜羅能想到的詞是「樂開花」。「真的!難以想像吧?我愛人大概還有點失落。我是徹底沒有的。我只想老年生活終於開始了,哪怕住得這麼遠,要坐24站地鐵去找老夥伴我也願意!」  各家有各家難念的經。老龍說,你很難說誰家的帶孫安排就一定好,也很難把一家的做法套到另一家。  他身邊好友,帶孫模式各不相同。有的是全天候被套牢;有的是年輕父母在兩家老人之間接來送往,一家一周;還有的是從外地來滬,因房子小,只夠一人來住,無奈和老伴分居……有人實在受不了,放下狠話「我出錢,請保姆來帶!」沒過半個月,自己又回來,因為想孫子想得失眠,「隔空擔心」。帶孫時間最長的老朋友,把孫子一直帶到工作,經歷了二度空巢。  朋友聚會時,老龍念了首打油詩——「是主人吧,說了不算;是客人吧,啥活都干;是保姆吧,一分錢不賺,外搭錢還不算;是志願者吧,還沒人稱讚。」  有人笑了,有人卻哭了。  現實很難。張雯靜說,老人無奈,子女也無奈。她自己同樣是由母親幫帶小孩。醫院缺人,她產假3個月就上班。她記得母親有次喂孩子吃飯喂到一半,碗哐當打碎——母親累得睡著了。她心疼,卻沒法做出任何改變。母親反過來安慰她,「帶孩子不容易得老年痴呆」。  2014年,上海市科學育兒基地發布《虹口區0—3歲嬰幼兒家庭早教狀況調查》。對虹口800戶家庭的抽樣調查結果顯示:75.4%的母親認為早教最佳帶養人是父母自身,同時,兩代人對「父母一方用1—2年時間在家養孩子」的支持或期望態度高達95.4%。  「現在,公辦的託兒所幾乎沒有。工作和孩子,難以兩全。」張雯靜說。  「他擔心安定的副作用,卻不能理解焦慮狀態其實更嚴重」  老蔣是拖了兩年才來就診的。  家人直到他不肯吃飯,才意識到他得病。「當一家人的重心落在孩子身上,老人的失落、焦慮、孤獨,很容易被忽視。」李霞說。  而張雯靜在失眠門診時發現,很多老人對焦慮的狀態也不以為意。有位58歲來看失眠的女患者,正在幫帶2周歲的孫子。女患者聽力不好,總擔心孫子有何聲響自己難以發覺,於是常常驚醒,長此以往,再難入睡。她就診,是詢問能否增加安眠藥用量。  患者兒子問:「醫生,我媽媽這樣吃安定會不會有副作用?」  「最好的辦法是脫離焦慮環境。不帶孩子一段時間,看看睡眠狀態會不會好轉。」張雯靜答。  氣氛瞬間尷尬。兒子沒再說話。  「他擔心安定的副作用,卻不能理解這種焦慮狀態其實更嚴重。」張雯靜對記者說。  疏解焦慮情緒,需要走進內心的、真正有效的溝通。但當家庭無法提供溝通平台,需要向外界尋求出口。  2007年,東華老年大學首次開辦「孫輩教育班」,一度成為滬上媒體熱點。但僅1年,孫輩教育班宣告暫停。  「因為報名的學員太少了。」樂善耀說。他曾是上海教育科學研究院家庭教育研究與指導中心主任,被邀請去做講課老師。如今他也是帶孫老人中的一員。  間斷一年後,長風新村街道婦聯主席張依群因機緣了解到需求,支持教育班在長風社區學校再度開設。  如今學員維持在10人,8年來,每月一次沙龍,雷打不動。「這是我們精神的港灣。」樂善耀說。  很多時候,這裡成為傾訴的平台。  一位奶奶抱怨帶孫勞累,兒子兒媳除了周末來看看,幾乎全交給她。最近她在為開家長會而煩心。孩子成績不佳,誰都不願去開家長會,最後推給奶奶。老太太去了學校就聽老師說「該來的不來,不該來的卻來」,壓力陡增。  「你給你兒子開了一家責任無限公司!我們的責任是有限的,不是無限的。」樂善耀說。  另一位外婆說,發現外孫變成了「兩面人」,在外婆家講禮貌,可到了奶奶家就打回原形。「這樣不行,最好你們家辛苦一點。教養對孩子最重要。」「那也不行,親家不開心……」  「每個人的價值觀不同,我們覺得並不需要誰去說服誰。有時哭出來、傾訴出來就是療愈的方式。」張依群說。  雖然帶孫問題依然層出不窮,但培訓班主題已經改變——由「孫輩教育班」更名為「祖輩同步成長工作室」,後又更名為「青少年心理滋養坊」。張依群說,8年來,「如何隔代帶孫」的概念被老人自發淡化,而「聚焦自己」成了主題。  比如最近一期的主題是「身心合一」。「就是當你嘴上說不再焦慮、關注自己的時候,你是不是能身心合一地做到?」樂善耀說。  張依群希望有更多老年人參與心理滋養坊。不過人數始終沒有突破過20人。「很多人的觀念依然陳舊,還沒有意識到反思的必要。」  模糊的界限感  老蔣自己也明白,他的帶孫焦慮其實混雜了退休的失落感。在這個家庭,他不再擁有指揮者的權力,而轉變為協助者。  李霞在多年診療中觀察到,出現問題的家庭,往往是一家人或者其中有人的角色定位出了問題。  「很多老人覺得自己委屈,多半是因為一早沒有劃清界限。三代人在一個家庭中,各有各的角色。打著任何旗號的越界,都是不可取的。要明確哪些事是自己的事,哪些事是另一個角色的事,守住自己的界限,也不要侵犯他人的界限。但現在,很多家庭角色之間糊裡糊塗,也沒好意思弄清楚。而角色一旦錯位,要麼是壓抑,要麼就是衝突。」  比如有不少祖輩把已成年的兒女依然當孩子,認為「他們照看不好自己,又怎麼可能帶好孫子」,於是越界,承擔子輩應付的責任。  年輕母親小楊對婆婆的舉動有苦說不出。「婆婆不放心我們帶孩子,晚上一定要由她帶孩子睡。孩子還沒斷奶就幾次三番把孩子抱回自己屋。晚上只能孩子哭了我跑過去。後來因為孩子總餓哭,才算搬回來。」  小楊一位朋友也抱怨,丈夫希望夜間帶孩子睡覺,卻總被婆婆以「你們上班太辛苦」的理由抱走。「老人其實沒有問我們真正需要什麼幫助,而把意志強加給我們。但他們那麼辛苦,我們又怎能強硬表態?」  「如果祖輩付出了很多,而有一天發現子輩並不是一定需要,這種衝擊是很大的。」李霞說。  張依群的觀察是,廣泛焦慮的現狀也與社會背景有關。她說,中國傳統重親情和聯結,上一輩則更講「奉獻」,但這一代更講「自我實現」。在這樣的轉型中,難免面臨觀念分歧和價值衝突。「理解了這一點,或許可以對應對衝突有一定幫助。」  「你很重要」  真正支持老蔣好轉的,不是藥物,而是李霞幾次三番的「說教」——「你很重要」。  老蔣現在成了李霞的粉絲,每兩周便主動來就診。  李霞給了他3個建議:  先確認自己是不是想做。「很多人的第一反應是我是不是應該承擔這個責任?要首先把『應該』去掉。不要迷失自己。從頭到尾都不應該以別人為中心,無論是兒女還是孫輩。」  如果確定想帶孫,要充分預估承受能力和可能走入的境地,接受自己只是協從的角色,而不負主導的責任。「要和兒女商量好,自己能幫的邊界在哪裡?最好全家達成一致。」  第三是要允許犯錯。「沒有誰天生會帶孩子,親子關係正是在不斷試錯中正確起來的。」  李霞還告訴他,「作為外祖父,你的角色是重要的」。  「我們過得這麼匆忙,需要有人提醒我們是不是錯過了什麼。比如孩子今天臉色不好,父母下班回家晚,可能根本來不及發現,但祖輩的觀察可以給父母一個提醒。孩子或許並沒有什麼特殊的事情,但這樣的觀察和提醒,對一個家庭是很有價值的。」  「事實上,正因為家庭成員之間有牽掛,才有這些焦慮,而我們往往也忽視了這一面。」李霞說。  老蔣說自己的心正在回歸平靜。  他開始進食。今年3月,他參加了全家的出國旅行,儘管他仍不適應和外孫的交往,更習慣一個人安靜地看書看報。「我們好像帶著一個旁觀的老頭。」家人打趣他。他笑。  而最讓老蔣女兒驚喜的細節是,小孩放學回家把書包隨手一放,老蔣怪道:「你這書包怎麼又亂放了!」  老蔣終於可以再一次對外孫「發號施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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