標籤:

鄉愁,抹不去又回不去|爺爺|奶奶

鄉愁,抹不去又回不去

2015年03月05日 03:30原標題:鄉愁,抹不去又回不去

插圖/王鵬

今天是正月十五,2015年羊年春節宣告結束的日子。就在我們告別又一個春節的時候,故鄉、鄉愁這個話題再次被沉澱了下來。情願或不情願,人們都在品嘗、咂摸其中的滋味。

面對鄉愁,80後媒體人、作家蔡崇達道「珍惜」,70後大學教授、作家梁鴻說「痛楚」,50後文學評論家白燁在「回味」,鄉愁不再單純是某種遙遠的回憶,而是變成了特別現實的問題,它猶如這個時代的精神癥候,層次複雜,肌理豐富。

珍惜

和精神後花園深深地呼應

主人公:蔡崇達

年齡: 33歲

家鄉:福建晉江東石鎮

大年三十,吃完年夜飯,蔡崇達抱著女兒跳「火裙」——那是用地瓜藤和乾草點燃的小火堆,在閩南的習俗里,意寓用火洗滌掉一年的風塵,乾淨純粹地迎接新一年。跳過火堆的那一刻,女兒發出了咯咯的笑聲。這笑聲,還有金黃色的火苗將蔡崇達引向了兒時,父母也曾抱著他跳「火裙」,他緊緊摟著父母的脖子,就像女兒如今緊緊摟著他一樣。小時候唱過的歌謠也湧進腦海:「跳進來,年年發大財;跳出去,無憂又無慮;跳向東,五穀吃不空;跳向西,錢眼滾滾來。」

每個春節蔡崇達都會回到福建晉江東石鎮,那是他出生長大的地方。他特意把一年的假期和春節融在一起,在家鄉呆的時間竟也長達十幾天。回家了,蔡崇達會在老街上自在地逛來逛去,他熟悉這裡的每一塊石頭,這裡的每一塊石頭也熟悉他,他的心被妥帖地安放了下來,打拚、理想這些東西被徹底拋在了北京。

今年回家過年,剛開始的那幾天蔡崇達感覺到了不同,新出的一本書《皮囊》讓他成了名人,鳳凰衛視專訪了他,家鄉人因此從電視里認識了他。正月初一,跟隨母親接連到四座寺廟拜過,每一處都有人認出他,廟裡的主持也和他擺談起佛理人生。還有人紛紛要求合影留念,鏡頭前,蔡崇達的樣子很拘謹,他內心也分明起了掙扎:不對,這不是回家的狀態。幾次三番下來,他鬆弛下來,熟悉的回家的感覺才又找了回來。

和兒時記憶一樣,蔡崇達的家鄉隨同歲月的流轉,沒有什麼改變,即便在今天,閩南文化也是活的,而不是死的。蔡崇達的堂兄生了一對龍鳳胎,過年的時候,就請來戲班子在廟裡演高甲戲。走在小街小巷,南音社團每天都會義演,總會不經意從哪兒飄出一陣南音,那是蔡崇達小時候熟悉的腔調。

蔡崇達說,多年來,家鄉人其實都在尋求改變,但很奇怪的是,最終還是不由自主地回歸到了原點。早在1989年的時候,蔡崇達的父親曾一度要把老家小鎮上兩百多平方米的老石頭房子賣掉,到廈門買一套六十多平方米的房子住,原來他是台灣電視劇看多了,嚮往過都市生活。當時,蔡崇達和父親一起來到廈門,看著大片大片望不到盡頭的水泥地時,他和父親都覺得好悲哀,最後回到了家心才穩當。這些年家鄉的求變之心依然在進行,比如不少人家一度會在大商場里下館子,小吃攤受到了冷落。「但那已是兩三年前的事兒了。大家後來覺得那裡的菜式都是程序化、流水線式的,吃不出格外的滋味,興趣一過,還是在小攤上吃回了本土味。」蔡崇達說,他每次回家也一定要吃過安海老街上的土筍凍、鎮海宮旁邊酒樓的白灼蝦以及瓊珍的牛肉麵,回北京才會覺得踏實。「要知道這些路邊攤的老闆都很傲慢,每天只做幾百碗,要一一吃遍還得早起才行。」

細看這些存在,儘管算不上多刻意,但蔡崇達認為,它們依然延續著多年的生命力,應該和宗教文化、家族秩序與那片土地的穩固結合有很大關係。也許正因為這樣,每個人自以為要堅持的精神秩序才很難被改變。

春節過後,很多人都會覺得故鄉回不去了,回去了,也會覺得很難受。蔡崇達卻有自己的想法,「那是因為他要求故鄉滿足他全部東西,這實際上是無法做到的。」蔡崇達認為,80後這代人的很多想法、理念以及生活方式,都是全球化思維塑造出來的,一個小鎮、一個小山村當然無法滿足你,「但是另一方面,我們從小到大的精神秩序也是家鄉塑造出來的,所以,我會把家鄉作為我精神的後花園,會和它很好地呼應,會好好地享受這種呼應,而不會苛求家鄉無法滿足我的部分。」

蔡崇達相信內心安處即為家。要啟程從北京回老家,他會很感恩北京,因為北京讓他知道,自己還有多大的可能性,龐大、不安分的理想在北京才有張揚的空間。「但當我覺得累了,我覺得我應該冷靜思考的時候,我會暫時回到老家,泡泡茶,聊聊天,想著好吃的,重新整理一下思路。」蔡崇達說,這兩個地方都構成了他重要的精神原鄉。

蔡崇達在和朋友的聊天中得知,中國新聞圈、文學圈的青壯派,很多都是小鎮出身,而且有數據稱,現在大城市各領域主力百分之八十以上來自小鎮。「那是因為小鎮帶給我們渾厚的底蘊,比起一生下來就在城市的孩子,我們有太多他們覺得奇特和不可思議的故事了。」蔡崇達說,從這個意義上講,小鎮青年的標籤貼在他身上令他傲嬌。

痛楚

鄉愁變成了時代的嘔吐物

主人公:梁鴻

年齡:42歲

家鄉:河南穰縣梁庄

梁鴻剛剛從老家河南穰縣梁庄回到北京,她說很累很累,身心俱疲,還病了一場。她對自己說,明年不想再回去了。幾乎每年春節過後,她都會重複這句話。

跟隨春運大軍,梁鴻幾經輾轉才回到家,還沒來得及洗刷掉渾身的勞累,就該過年了。

大年二十九晚上,第二屆梁家春晚上演,梁鴻通過微信進行了「直播」。

2010年春節梁家春晚正式誕生,梁鴻的大外甥女、二外甥女、大外甥,三人共同擔綱主持、策劃,一家老小唱歌又跳舞,還大談一年心得。本屆梁家春晚梁鴻親自出馬,擔任總策劃,梁鴻10歲的兒子近來對辯論賽突生興趣,他提議組織一場辯論賽,主題是「美國好還是中國好」。

春晚現場,梁鴻把大姐夫當年寫給大姐的情書找了出來,併當眾朗誦,往事如煙,這封情書早已消失在大姐夫的記憶中,最後情書竟呈無人認領狀態,結果大姐夫被痛罰三百大元。另一封被翻出來的陳年老信卻讓大家落淚了,那是二十多年前,梁鴻父親寫給梁鴻大姐的信,「當前你們幾個學習都不錯,對我的身體健康有百倍的幫助,飯量大增,大感歡心。」梁鴻說,當時她母親生重病下不了床,家裡兄妹六個,日子過得非常辛苦,這封信記錄了艱難歲月,也記錄了親情,「正是這種時間的回望,讓我們重新回到了家庭最初的命運狀態。」

兩屆春晚相距5年,卻讓梁鴻品嘗到溫暖與悲傷的滋味。「只是短短5年,姐姐、妹妹、哥哥、父親面容變了,時光在流逝,人在老去。」在她看來,這種家庭春晚並不單純意味著家庭的團聚,也不是單純製造歡樂氣氛,家庭內在的細微層次都在裡面呈現,「它令人感傷。」

大年三十這天上午,梁家一家老小到梁鴻母親墳前掃墓,大家一邊和媽媽聊聊天,一邊感嘆著:「如果媽媽還活著該有多好。」

就像梁家春晚帶來的五味雜陳一樣,回到兒時生活的村莊,梁鴻同樣是五味雜陳的,這樣複雜的情感她從未想過掩飾,「其實我特別討厭談故鄉,談鄉愁,我也不想再發言,我已厭倦這些詞語。」她解釋,厭倦並不是說她曾經談過無數次這樣的話題,也不是說這些詞語不好,而是確實已清晰地看到,所謂故鄉,所謂鄉愁,變成了時代的嘔吐物,它所承載的是時代的負面。這幾年,梁鴻連續推出非虛構作品《中國在梁庄》《出梁庄記》,她對家鄉、對村莊有著尖銳的觀察和思考,過春節的時候,這樣的視角依然存在。

「你回到村莊,看到的是鄉村的凌亂:房屋亂蓋,坑塘消失,千篇一律的大道,它已經遠離那個曾經的『家』了。」梁鴻說,即便是她曾經上過學的小學校,也歷經多次變更,前些年變成了豬圈,而如今又變成了一個建材廠。「它被賦予了另外一種身份,早已不是最初的文化和教育的意義了。」在梁鴻看來,時代的某種潮流,在鄉村、在一個小學校打上了深深烙印,而她心中的某一塊兒所在也永遠失去,不會再回來。

即便是美食,也大多停留在了記憶深處。「回憶會美化食體的味道,另一方面,確實是今天的食材在發生著變化,我再也吃不到童年的美味了。」梁鴻在《我們吳鎮》中寫的胡辣湯,當年是手工精細的美味,而今卻因食材加了大量化學添加劑,口感確實差了很多。而那碗讓梁鴻夢中神往的板面,「料、湯都不行了,放下碗就失望頓生。」

即便是過年的風俗在鄉村也變成了一個矛盾的存在。「就說走親戚,我在路上看到有人會拎著快餐面、餅乾盒去串門。他們的臉上寫著厭倦和不耐煩,我就覺得這樣一個樣式,到底還有沒有必要維持下去?」梁鴻說。

更令梁鴻傷痛的是,疾病、遺棄和落敗在過節時變得異常刺眼。她看到村子裡的老人在城裡打工,人老體衰了,回到故鄉,悄無聲息地等死。還有曾經在城裡打拚、夢想滿懷的年輕人,卻因精神分裂回到了家,被關了起來。他們就像城市不能容納的「異物」一樣,被遺棄在了鄉村。

「故鄉、鄉愁不再是所謂溫馨、歸家的詞語。它太過沉重、太過複雜,你所看到的灰色,像鐵一樣壓在身上,讓你難以呼吸。」但梁鴻又認為,人必須讓自己有負重,因為只有這種負重,只有去正視這種負重,主動承擔這種負重,才可能達到一種青春的狀態,尤其對寫作者、思考者而言,更是如此。

回味

為回不去的故鄉而憂傷

主人公:白燁

年齡:62歲

家鄉:陝西黃陵縣店頭鎮

這個春節,白燁留在了北京,沒有回到老家陝西黃陵縣店頭鎮曹家峪村過年。塵封在記憶深處的故鄉,在這個特別時刻變得鮮明起來。

白燁的父母在上世紀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相繼去世,那之後他回家鄉的次數就明顯減少了。他說,有父母在和沒有父母在,是大不一樣的。有父母,就會有牽掛;沒有父母,就少了牽掛,家鄉可回可不回,回也不一定非得過年回。「當然,這背後還有不言而喻的原因,就是家鄉變得越來越面目全非,回去之後也很難找到過去的感覺,有時候反倒會讓你更加失望,更為不爽。」

早在上個世紀九十年代開始,白燁回家就發現家鄉變化明顯加快了:耕地越來越少,廠礦日漸增多,村裡有企業了,村民手頭富裕了,吃糧吃菜靠買了,窯洞改成小樓了。回村吃飯,村裡有營業食堂;吃完了飯,大人小孩就都打麻將,流著鼻涕的小孩也上桌。「我感覺跟過去相比,明顯覺得多了一些什麼,又少了一些什麼。原有家鄉的風光不再,早年的家鄉風味越來越淡漠。這無形中讓人感到了某種遺憾與惆悵。」白燁說,今後會怎麼樣,不得而知。但他知道,想看的東西沒有了,看到的又是不想去看的。

最美的吃食和風俗在記憶中永遠抹不掉。白燁記得,小時候在家過年,印象深刻的是吃各種好吃的:餃子、花捲、油坨坨、黃饃饃;還有貼窗花,貼年畫,貼對聯。臨近過年,家家都要把窯洞打掃一新,給窗戶貼上剪紙畫,兩扇門貼上門神,貼上找人現寫的對聯,里外有煥然一新的感覺。那時候的年畫,從形象到內容,多是古代人物、歷史故事,「三國」、「說唐」、「水滸」、「西遊」等,能使初通文墨的他從中知道一些歷史故事和傳奇人物,也相當於藝術欣賞、文學熏陶和文化啟蒙。

更有莊重而神聖的時刻,令白燁回想千百回。除夕那天的傍晚,孩子都要隨大人們去上墳——爺爺或奶奶的墳墓,上墳時要點燃用蘿蔔做成的油燈,帶上幾樣食品,還有酒什麼的,在墳頭磕頭祭奠。白燁說,這種祭拜活動也使他開始知道,親人中有在世的,也有不在世的。在這塊土地上,住了活著的我們,還埋著逝去的親人。

「對我而言,現實的故鄉已遠離原有的故鄉,而令我魂牽夢繞的,還是原來的故鄉,總是記憶中的樣子。我願把這個記憶留存下來,在回望中去精神徜徉,在回味中去情感還鄉。」白燁如此感嘆。

白燁從小養成的飲食嗜好,已成為無意識的生活習慣,永遠都不可能更變,就是愛吃麵食,尤其是陝西風味的油潑面、臊子面、漿水面等,他有時候做夢都在吃油潑面。白燁別的飯不會做,但學會了擀麵,就是因為要解決自己飲食上的嗜好。也因為這個原因,他特別怕出國,有一年去加拿大獃了一個月,到處都找不到面吃,只好到越南河粉飯館,要上一碗越南河粉,加上辣椒和白醋,權當是在吃面。「以前,北京沒有什麼陝西麵館,現在越來越多了,我家附近有家『秦唐府』,想吃面了,就去吃一碗油潑面,過過癮,解解饞。」

「鄉愁之於我,除去是不可泯滅的記憶,還是鄉音的潛伏與繚繞,鄉味的堅持與纏繞。」白燁平常都說普通話,一旦有機會,就想說鄉音。

白燁認定,無面不歡和鄉音潛伏這兩點,屬於基因性質的習慣與遺傳,實際上就是以有形的方式呈現出來的無形文化根性與精神臍帶。好像既看不見又摸不著,但又脫不了,離不開。

「時常會有一種淡淡的憂傷襲來,為家鄉該變的和不該變的都一同變了而憂傷,它變得幅度過大,速度過快。」白燁說。

觀點

你患了

鄉愁綜合症?

春節期間,一篇《博士春節返鄉筆記》在微信朋友圈熱傳,知識無力感、面對鄉村問題的無力感,徹底淹沒掉了家鄉的朵朵白雲、縷縷炊煙、門前小溪那樣的老式鄉愁。隨後,無數個博士返鄉筆記也紛紛出爐。突然之間,人們的鄉愁呈現出如此多元的樣貌,鄉愁變得沉重不堪。

眼見此景,文化學者朱大可給出了「私家診斷」——中國人患了鄉愁綜合症:懷鄉,促使你回家,但回家之後,又感到一切都變樣了。他說,這是人與家園在個人經驗層面上的破裂,而本質上是身份的丟失。「鄉愁者在都市和故鄉,都無法找到或召回自己的理想身份。正是這種身份遺失,製造了令人感傷的雙重疏隔:人與大都市有疏隔感,因為你不是這個都市的主人;人與故鄉又有疏隔感,因為這個故鄉不再認你為自己的鄉人。」其實,這前一種經驗在艾略特《荒原》里也有透徹表達。而後一種經驗,在賀知章《回鄉偶書》里有經典描述:「少小離家老大回,鄉音無改鬢毛衰。兒童相見不相識,笑問客從何處來。」

在社會學家眼中,他們將此情景解釋為新媳婦之「欲迎還拒」現象。北京大學社會學系教授夏學鑾說,在都市化、工業化、現代化的社會轉型過程中,大多數鄉村已經變了樣,曾經有過鄉土生活經歷的人會產生陣痛,他們對舊的生活方式還很留戀,但新的生活方式已經產生出來。於是,他們如同剛過門的新媳婦一樣,一方面對新生活很欣喜,另一方面面對變化又很糾結。所謂鄉愁抹不去,鄉愁又回不去。

誰都明白,世事哪兒有不變之理?「明清的農村生活方式和唐宋能一樣嗎?肯定不一樣呀!」作家郭文斌說,其實,在劇烈的鄉村生活之變中,不會片甲不留,一種精神被一代代傳承下來,那就是在樸素的生活方式中去體味最盛大的生命快樂;在安詳中體會天地之大美,體會鄉土帶給人的溫馨、溫度。有這樣的心性在,即便是住在城市鋼筋水泥的叢林里,即便是過著最簡單的日子,鄉愁也被保留下來了。否則的話,即便住在鄉村,也相當於沒有進入鄉土情境。

儘管鄉愁不再抒情,它已變成一種現實的存在,但誰也不會否認,鄉愁永遠不會離我們遠去,它會伴隨我們終生。

而留住鄉愁、保護鄉愁一定不是一句空洞的口號,就像清華大學人文學院教授汪暉所言,「傳統的、原住民的、鄉村的文化和精神,絕不是抽象的文化和精神,而是跟地方、鄉村的日常生活方式、制度、習俗連在一起的,我們要保護好這些東西。」


推薦閱讀:

奶奶,請不要再給我穿開襠褲了!
我家的奶奶
喬家大院里的大奶奶38歲誕女樂得7天沒合眼
夏奶奶電話求測父親身體

TAG:奶奶 | 鄉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