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學怎麼可能是科學呢?——《神學的科學》讀後
關於科學與神學的關係,國內學界主流的觀點向來都是認為兩者不共戴天,認為近代科學就是由於擺脫了作為神學婢女的地位才得以興盛的。因此,科學與神學的方法論上,通常人們都會不假思索地假定二者是完全對立的,通常都會把僵化、保守、主觀任意、唯心主義等標籤隨手貼在神學身上。但是,這些似乎不證自明的說法很少是經過認真研究之後的結論。英國著名神學家T. F. 托倫斯的《神學的科學》一書對於我們打破常見的流俗之見是很有益處的。
作者T. F. 托倫斯與中國還有一段特殊的因緣。他是在1934年出生於中國四川成都市的,父親是傳教士,曾跟隨著名神學家巴特學習神學,1947年獲哲學博士學位,從1950年起在愛丁堡大學任系統神學教授直至退休。托倫斯著作豐富,影響很大,尤以精通科學和神學關係而著稱,甚至曾編輯過專業性的科學著作《麥克斯維的電磁場的動力原理》,1978年獲得了譚普利頓宗教研究獎(Templeton Prize in Religion),是著名的神學家。他不僅在神學研究上頗有成就,而且在促進東正教與新教的合一上也有重要的貢獻,近年來他還多次返回四川,幫助四川少數民族重建教堂,協助教會發展。
1969年完成的《神學的科學》一書雖是托倫斯的早期著作,但已經是其成熟思想的體現,是一部非常重要的神學著作。其主旨是要確立神學的科學地位,即反對現代神學界流行的主觀主義傾向,反對將神學當作是對人類宗教經驗的研究,重新確立神學的客觀性。而為了達到這個目標,托倫斯主要論證兩個方面的內容:一般科學的客觀性,以及神學作為特殊科學的特殊性。托倫斯所說的科學,是指一切系統地、客觀地研究對象的學問,其中包括自然科學,也包括神學在內。
我個人對純粹神學的問題興趣並不很大,擔這本書中關於自然科學方法論的有關內容卻喚起了我強烈的興趣。按照托倫斯的觀點,近代科學最為重要的客觀性精神,是來源於基督教信仰的。因為「現代經驗科學所取得的巨大進展歸功於對這兩個事實的認識,即自然流變之現象後的一種終極的有序性,以及凡俗性存在裡面的偶然因素,基督教的上帝教義便建基在這些事實上。當然,對宇宙有序性的認識如同天文學一樣古老,而偶然性事物的有序性則似乎產生於基督教神學。」
托倫斯認為,在宗教改革之前,無論是希臘羅馬時代,還是在中世紀宗教神學受新柏拉圖主義影響的時代,都沒有正確地看待自然。希臘人把自然當作是服從理性規律的存在,因此無視其偶然性,貶低經驗的作用,經驗的自然科學自然也就無法產生和發展了。而中世紀的神學傳統由於受到新柏拉圖主義的影響,「物理的和可見的受造之物被認為是永恆和天國的典範在實踐中的對應體。因此,自然世界只是從神聖的角度得到審視,即通過自然世界而放眼上帝及永恆實在。世界本身並沒有意義,或者只是在它分享了神聖與永恆結構的意義上有意義。打動世界、指導世界、給世界以意義的,是世界對終極實在的那種渴望。」顯然在這種思想支配下,對自然本身的研究是得不到鼓勵和促進的。
在托倫斯看來,宗教改革運動的意義在於,清除了中世紀神學中所摻雜的新柏拉圖主義因素,基督教的思想以一種更加純粹的形態充分體現出來了。「創造者上帝在恩典中轉而創造並維繫一個完全區別於他自己的世界,可是由於它完全區別於他,儘管它全然依賴於他的自由意志和智慧,它也只是在其全然的區別中,即在其不直接關涉上帝的自然和物質過程中,才得到正確的解釋。」也就是說,自然是上帝「虛己性」的體現,因此,終極原因就從自然的研究中被排除出去了。這就提供了現代實驗科學的基本前提假設,即承認自然具有真正的偶然性,不能從哲學家的理性中推導出來,理性不能一廂情願地規定自然的屬性和狀態。所以,在托倫斯看來,混淆終極因和物理因的自然神學是自然科學和神學的共同障礙。因為一方面,用終極因來解釋自然會影響自然科學的客觀性,而試圖在自然中發現終極因則意味著將超越性的上帝不適當地自然化。基督教神學的科學追求,體現了西方追求理性的精神。托倫斯說「無論是宗教或自然事物,人類認知只有一個基本方法就是經驗。科學就是在認知過程中嚴格地觀察、控制、組織經驗資料,達到求真的目的。」托倫斯認為,自然科學和神學都是嚴格的科學,因為二者都是對真理的追求,都相信研究對象具有客觀實在性,都不是主觀的形而上學,研究對象都有研究者不可逾越的底線,最高的真理都是超越語言的表達能力的。自然科學和神學雖然都是科學,都要遵循客觀性的研究方法,但是由於研究對象性質不同,所以研究方法上仍然存在著本質區別。用托倫斯的話來說,自然科學和神學的研究方法是互補的。那就是:自然科學的對象是聽任我們控制、加工、改造的客體,人類就是在對自然客體的控制實驗中才獲得對自然客體的認識的。而神學所要研究的對象是上帝,它是絕對的主體,不能聽任我們規定,不能在我們控制和操作中被我們認識。用波蘭尼的話來說,「企圖用自然測試方法去證明超自然的事物,是不合邏輯的,因為自然測試只能用在自然的事物上,永遠不能代表超自然界的事物。」因此,可以說在自然科學中真理是被發現的,而在神學中則是被啟示的。也就是說,自然科學中要想發現真理必須要對自然對象進行能動地控制和改造;而在神學中發現真理的前提條件則是無條件的信仰,對上帝的徹底委身。在這裡,我們發現一位神學家對宗教信仰的堅持居然能夠與其對科學精神的堅持如此水乳交融,和諧一致,不能不對我們原先想像中的科學與宗教不共戴天的圖景產生深刻的質疑。
今天談論自然本身的秩序、談論現象背後的「實在」,談論符合論意義上的真理,似乎已經顯得非常落伍了。然而與時代的潮流和精神相反,托倫斯在對自在之物的堅持上非常堅決。他不滿足於科學在實用方面的成功,仍然固執地堅持要給科學研究活動提供形而上學的保證,堅持要透過現象的說明去窺視背後的實在, 堅持要將科學的圖景納入到一個對人類充滿意義的整體框架中。他的這種思路,雖說與當今西方哲學界的主流傾向未必一致,但應該說與第一線工作的科學家的素樸思想更為接近, 與社會公眾對於科學的要求和期待也更為接近。而且這種堅持傳統,不為時代潮流所動的態度,從維持一種思想觀念的生態平衡來說也具有一種特殊的價值。從捍衛實在,捍衛科學研究的人文意義來說,唯物主義者是完全可以吸取宗教神學理論家研究成果的。這再次印證了列寧的著名論斷「聰明的唯心主義比愚蠢的唯物主義更接近於聰明的唯物主義」,也可以說是黑格爾所謂「理性的狡計」又一次生動的體現。
提起西方文化,我們常常是「言必稱希臘」,往往對猶太-基督教文化漠然相待,然而我們對基督宗教的信仰理解的障礙,卻構成了理解近代西方文化包括西方科學精神的最大瓶頸。托倫斯的《神學的科學》一書對於我們突破這個理解瓶頸,很有幫助,值得認真閱讀。
2004-3-26
托倫斯著. 阮煒譯. 神學的科學. 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 2003年10月. 25.90
推薦閱讀: